花蓮


    直升機尚未完全停妥,男人就等不及的往下跳。不顧螺旋槳打出的強大風流,他以手護著眼,邁開步伐走向前方一棟三層樓高的西式別墅。


    身為管家的婦人早就恭敬的候在玄關處,端著滿臉愧疚,待主人一進門連忙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少爺,對不起,我昨晚請假回南部去看小孩,沒想到才一回來就發現小姐──」


    「找出是誰的錯,叫他滾出去,從此別讓我再看見他。」瞇著一雙冷酷的黑眸,男人低沉的打斷張媽的自責,幾句話定下失職傭人的命運。他擺著手不許她跟上,頭也不回地步上回旋梯。


    「我知道了。」張媽立在樓梯下,目送男人上樓的背影,心裏同時為那組粗心的看護人員同情的歎了一口氣,被陸遠集團解聘的工作人員向來是很難再找到好工作的啊。


    三樓走到底,是他及她共同的房間。男人才推開房門,就冷不防的瞧見一名著白色醫生袍的男子背對自己趴在窗台上,前麵放著筆記型計算機,屏幕上清楚秀出兩軍交戰的場景,一時間炮聲隆隆,打得難分難解。


    「不要告訴我你是專程到這兒來打電動的?」


    陰惻惻的嗓音幾乎沒凍傷了華宇──要不是他正「忙著」的話,他真會給麵子的抖下一畚箕的雞皮疙瘩來為好友捧捧場。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喏。」隻見他抓著無線鼠標往床上一指,「隻是受寒引起的發燒,沒事。我給她吊上了點滴,很快就會退燒的……噢,這豬頭!吃了我的兩萬兵馬?!」連看都不看他,又埋回屏幕前持續他的亂世統一大業。


    工作不忘娛樂,一向是他人生的第一準則。


    男人實在懶得理他了,好友的散漫他早成習慣,也幸好這家夥的能力與他的散漫程度恰成正比,要不,真不相信有誰敢將寶貴生命交給一個邊動手術邊聽股票、喝咖啡的怪醫師身上?


    床上吊著點滴的女子仍是合眼沉睡著,無論是計算機裏斷續傳出的誇張打鬥聲還是方才兩個人的對話都不曾驚擾到她分毫的睡眠。快步來到床前,男人撫著她過分蒼白的麗顏,一雙深闇的厲眸因為添入了幾縷心疼的情緒而和緩了幾分。


    「真的沒事嗎?張媽說她燒了一整晚沒退……」


    「我說沒事就沒事!拜托,要我這超級大名醫來看這小小的感冒已經夠汙辱人的了,你竟然還敢質疑我的診斷?早知你沒良心到這種地步,我寧願乖乖去開那無聊到會讓人發黴的醫學會議,也不讓你一通電話就叫……啊啊,我忘了下午還有一場會議!」總算回想起來的華宇誇張的慘叫一聲,急忙收拾著手邊的東西,慌慌張張中還踢到了點滴架,差點整個人就往床上撲去──幸好及時站穩,要不然壓著了好友的寶貝小公主,他百分之兩百會被打斷兩條腿,然後從窗口丟出去。


    「搭我的直升機去比較快,車晚一點我要人開去台北給你。」


    「那你呢?不回公司去?」已經衝到門口的華宇轉過頭來問。


    「不了,幾天沒回來,剛好乘這機會多陪陪晴兒。」垂著眼,他輕輕梳理著女子披散在枕頭上的發絲,他指上的動作輕柔,深怕會粗心扯疼了她。


    那抹不經意流露而出的溫柔讓華宇輕皺了下眉。


    「你──」


    這麽多年了,心裏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苦,隻是仍令人不免為他所放棄的一切惋惜。要不是這女子的存在鎖住了他的腳步,生性不受拘束的他怎需如此壓抑自己去配合這環境?


    「七年了,我一直想問你,這樣……值得嗎?祈。」


    男人沒抬頭看他,僅是撫著狀似熟睡的女子,語氣淡然地道:「隻要她還活著,就值得。不論再七年、再十年,隻要她還活著,我就會等她。」


    等待,如果是他唯一能做的,那他就等待。


    ☆ ☆ ☆


    傍晚,白晝將逝的剎那,火似的橙紅自天上籠罩而下,夕日餘暉透過薄薄的簾布照進房裏,染紅了米白的床單,照紅了白色的長毛地毯,卻暈不紅沉睡女子太過蒼白的麵容。她的容顏依舊,臥床多年不曾消減她一分的美麗,較往日清瘦的身子及蒼白的麵容,反讓她多了分楚楚可憐的羸弱。


    他還清楚記得那雙美麗的黑眸總是深沉,複雜得教人分辨不出何為她真心所想;柔軟的粉唇總是輕抿一抹淺笑,彷佛再大的事也擾亂不了她的優閑。她的聲音輕甜,輕易就能柔軟他剛硬的脾氣;她的個性很好,從沒有過情緒失控的表現,也不曾見她發過脾氣……過往的點點滴滴沒一分遺忘,遺憾的是,回憶也就隻是那些,短短七個月的相處,緊接而來的是將近七年的等待。


    這樣的等待還要多久,他不知道。


    也沒人能給他答案。


    檢查了點滴裏的藥液存量,他熟練的取下她手臂上的針頭,拿著酒精棉花輕壓住傷口止血。


    「會疼嗎?我可有弄疼妳了?明知道妳不會理會我的,卻仍然會想著,說不定故意粗魯些,妳就會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嗬,是我想傻了,就算是以前,妳也不可能會出現這種舉動。」雖然嘴裏這麽說著,心裏卻很清楚自己絕不可能傷害眼前的女子。


    脫去了身上的西裝外套,他輕手輕腳上了床,和衣躺在她身邊。因為怕壓著了先前打針的傷口,先是細心的將她的手臂拉高,才將她整個人抱進懷中。


    她身上過高的體溫讓他心疼,皺緊了眉。


    「發燒讓妳很難受嗎?我陪妳睡一會兒,晚點再叫妳起來吃藥。」


    他喃喃低哄著,彷佛全然不覺自己正在自言自語。


    ☆ ☆ ☆


    敲門聲喚醒了小憩的男人。


    「少爺,我端了粥上來,該讓小姐用餐了。」是張媽的聲音。


    「別進來,在門口放著。」


    出聲吩咐完,他用手抹了抹臉,打算要掀被下床,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連忙轉過頭細瞧身邊熟睡的佳人,輕輕揩開她汗濕的劉海,再以手心探量了她的體溫,這才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退燒了。


    「晴兒!晴兒醒醒。」拍著她的粉頰,他喚了好一陣子,才見她緩緩掀起眼睫,露出底下一雙無光的墨眸。


    美麗的墨眸似兩泓流動不了的死水,冷淡的視線裏沒有任何一絲情緒的流轉,微微渙散的眼神定在前方不知何處。她的確睜開了眼睛,可那一無所覺的表情卻讓人錯覺她根本就還未清醒。


    男人伸手拉她坐起,開始動手解著她衣上的鈕扣,女子異常安靜地任他擺弄手腳,很快的,原本就單薄的衣物讓人褪得精光。渾身光裸的她仍是不言不動,一直沉凝不移的視線讓她像具沒有靈魂的人偶娃娃。


    麵對她不尋常的反應,他卻是視而不見,習以為常的在她粉嫩的頰上輕啄一記,彎身抱起她走向浴室。


    「妳流了一身汗呢,讓我們泡個舒服的熱水澡,嗯?」明知道她不可能回答,卻還是習慣以問句同她說話。


    偌大的浴池很快的注滿溫水,他褪盡衣物,抱著她一同進入浴池。


    舒適的水溫讓他滿足的輕歎。


    「好久沒有好好的泡個澡了。最近公司裏好忙,連著幾張大合約讓我好幾天都沒辦法回家,就連傑瑞也讓我拖著睡了好幾天的辦公室。」將她攬靠在胸前,他似是自言自語,低喃地訴說著近日的生活,「與藍天企業的合約前天才簽下,昨天的股東會上就吵得熱鬧紛紛,什麽內幕、什麽私利回饋的說法全出了籠,甚至還有個老頭找民代開了個記者會要舉發官商勾結的弊案!嘖,結果氣得傑瑞一怒之下居然找人去老頭家裏開了兩槍,打破他的百萬古董花瓶的結果是讓那欺善怕惡的家夥再也不敢隨便亂說話。」他輕笑了幾聲,才又道:「也幸好這事沒鬧大,不了了之,要不,這下傑瑞肯定要讓他背後那有權有勢的本家逮回法國去關禁閉了……」他彷若發現什麽似的頓住了話。「都沒發現,妳的頭發已經長了好多。」


    從池水裏撈起幾綹長發,又放手任那柔軟的發絲自指間緩緩鬆落滑下……再撈起……又任其滑落……他反複著這個動作,臉上的神情既是專注又帶著愉悅,彷佛在進行什麽遊戲似的。


    「要讓妳知道我竟然擅自讓妳留了這麽長的頭發,一定又要生氣了。我記得妳總嫌長發麻煩,才過了肩就急著要去剪短,可我最愛看妳長發披肩的模樣兒,清靈靈的,可愛透了。婉轉求了妳好幾次妳都不願留長,現在可好了,明知妳抗議不了,我就偏不給妳剪頭發,讓妳留下這一頭我喜愛的長發,誰教妳不願再與我說話了。」他狀似打趣的說著,語氣輕鬆自若,卻聽得出些微的苦澀。


    伸手為她合上眼皮,拿起蓮蓬頭開始衝掉她發上的泡沫。


    「傑瑞兩個鍾頭後會過來接我,我得回公司去了。妳要乖乖的,知道嗎?別又搞出什麽發燒生病的事情來嚇我,我老了,可不像以前年輕力壯能讓妳這麽玩。想想,時間真的過得好快,我都三十一歲了呢,而晴兒是二十四歲,剛好是七年前我的年紀……」說著說著,他彷佛思考般沉吟不語。


    深墨似的眼兒緩緩的眨了一下,像在躲避不小心飛濺而來的泡沬,瞳底有抹細微的光彩一閃而逝,隨即又回複成平日的沉靜無波。


    ☆ ☆ ☆


    七年。


    這個聽起來就是很長很長的時間,對他或是對她有什麽特殊的含意嗎?


    雖不常,但也不是第一次聽他提起了。


    當他每每用那種令人揪心的語調說出這個時間時,自己也會莫名其妙的跟著難受。


    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但自從讓他的聲音滲入之後,偶爾也會有些不同的色彩出現。


    藍色憂鬱、紅色憤怒、橘色煩躁、褐色悲傷、綠色恐懼、灰色無望,還有一點點希望的白……這些,全是由他帶來的顏色。


    她知道,自己正在改變。


    而她不願去製止,甚至……還有些期待。


    ☆ ☆ ☆


    讓她靠在自己身上,他一手取來了床頭那碗粥,習慣性的先試吃一口,確定了溫度及口味,這才舀滿一匙移到她唇邊,以湯匙碰了碰她的唇,「不會燙了,妳吃些。」他輕柔低語。


    靜待了數十秒之久,她才張口接受唇邊的食物,緩慢的咀嚼,然後吞下,空茫的視線從未改變。他耐心的喂著懷中的女子,慎重極了的樣子,就怕她會因自己的粗心噎著或是嗆到。


    直到她緊閉了唇,不願再張口。


    「飽了?」又舀了匙鹹粥來到她唇邊,哄著:「乖,再吃些。」


    她仍是靜默著,不再有絲毫反應。


    他也不勉強,隨手擱下碗匙,將她抱在腿上,用手輕撫她一頭已過腰的柔細黑發,就像多年來一貫的相處模式,若不是他對著她自言自語,就是這樣兩人靜靜的相偎著。


    窗外驀然吹來了一陣輕風,卷起了窗邊如雪的蕾絲簾紗,也揚起了幾綹柔軟的黑發,他微瞇著眼躲開眼前飄揚的發絲,不小心伸手推落了一旁的餐具,白瓷碗匙在地板上碎成片片,刺耳的聲響回蕩在房內,可倚在男人胸前的女子仍舊一無所覺,沉沉的烏眸望著前方不知何處,沒有表情的臉上盡是蒼白,彷佛什麽都沒發生。


    他深深望著身前荏弱美麗的人兒,向來隻對她釋放柔情的黑眸不禁浮現一抹痛楚神色。


    「晴兒晴兒晴兒晴兒晴兒晴兒……」抵著她的額,看入那雙沒有明確焦距的瞳眸,他專注又虔誠的喚著她的名,就好像這樣就能喚醒她,喚醒這個沉睡多年的公主。


    「妳睡好久了,我天天都在盼著妳醒來,妳知道嗎?我好想念妳的聲音,妳什麽時候會再願意喊我的名字?華說,妳不是真的沒感覺,隻是不願去看、去聽,封閉自己的心靈不與外界接觸。是因為我,是不是?我是知道的,因為我令妳失望,因為我令妳傷心嗎?但別這樣,請妳醒來,好嗎?不管妳想怎麽報複我都沒關係,請妳別選擇這樣讓我心碎的方法來令我後悔……」


    嗄啞的嗓音從她的頸肩處傳出,有一股熱意沿著頸處的肌膚滑入敞開的領口裏,直達她胸口,就停在心髒跳動之處。


    「那時,當妳成了這種情形時,我曾經想過要放棄自己的生命。」似在回想,也像在試圖平複失控的情緒,他停頓了好久,才又沉緩低道:「那一個寒冷的晚上,我站在大廈頂樓,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強風不斷吹打著我的衣服,讓我一步都動不了,呼嘯不停的風響讓我聽不見任何聲音,這時候我突然想到妳,想妳……假如妳其實是有感覺的,那麽,聽不見、看不到也動不了的感受是不是就像這樣?如果我不在了,那又會有誰能照顧妳,讓妳依靠?所以我不能死。就因為這樣,我放棄了這輩子唯一一次的自裁想法。」他低頭在她發頂上印下一連串輕吻,邊喃著:「我不會再有那種蠢念頭了,因為我知道自己必須要成為妳的支柱,並且等待妳。醒來吧,晴兒。我喚了妳這麽多年,妳可有聽到?醒來,晴兒,醒過來,請妳真正的張開妳的眼睛,請妳醒過來……」


    擱在被單上的指頭微微地動了下,還來不及讓人發現,又回複平靜。


    ☆ ☆ ☆


    醒來?


    她不懂,為何這人總是如此要求她,那股執著的信念,幾乎要撼動了她的心。


    可她仍是不願就此醒來。


    她尚未找到醒來的理由。


    ☆ ☆ ☆


    「鏘!」


    被叫進房整理地板的女傭不小心打破了花瓶,四處飛濺的玻璃碎片布滿整個地板,還有一片彈到了床上,劃破了床上佳人那張靜雅無波的麵容。


    「啊,小……姐……」


    柔細似雪的粉頰上瞬間多了道三指長的傷痕,腥紅的血迅速滲出,女傭張大了眼,傻愣了。老天……怎麽會這樣?!


    「妳對她做了什麽?!」


    森冽的聲音彷佛結了冰般凍得人忍不住寒毛直豎,女傭慌恐的轉頭,她的主人正冷沉著表情,一雙厲眼裏有顯見的怒火,幾乎要將她當場燃燒殆盡。


    「少……爺,我……不……不是故……意的……」她嚇白了臉,腦海中不由自主浮出上次小姐受傷的情況──


    幫傭的小美因為不小心打翻熱水燙紅了小姐的手背,當場讓少爺親手拿煙在同樣的部位也燙上一道疤,然後在狂風夜裏給掃地出門,並且被告知今後將永遠找不到一份正當的工作!就因為這樣,小美最後的下場是淪落到風化區去!


    她……她不希望這將是自己的下場。


    「少爺,我不……我不是故意的,少爺原諒我……」她忍不住癱軟了腿,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打斷她一腕,然後丟出去。」淡淡的下達命令,身後兩名黑衣男子立刻進到房內,不顧她的哭喊求饒,硬是將她拖了出去。


    誰膽敢傷了晴兒,他定以數倍之報複回報。


    「找個人進來整理一下地板,順便把急救箱拿來給我。」確認陸晴傷勢無礙,他走到門外交代著,恰巧錯過床上那該是毫無反應的陸晴竟緩緩抿起唇瓣,神情彷若是不讚同他方才的殘忍命令……


    這個人……總是對她說話的這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對她說話時,他是如此教人心折,溫柔細語像是絲絲暖流,滑入她空泛的心中,輕易突破那層層心防,字字句句都像要烙進她心底一般,占據整個心思。


    可才轉眼間,他竟然又以同樣的聲音下達如此駭人的命令?


    一個人怎能同時擁有如此迥然不同的兩個麵貌?


    突然,她想看看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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