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的凶悍,平素裏看起來就像是一直在生氣的模樣。要區分江亭風是不是真的生氣,隻要看一件事——他一旦真真正正地生氣了,就會喊江月心「四四」。


    沒錯,他甚少喊這個昵稱,唯有難得生氣的時候,才會這麽喊。


    「四四。」江亭風對月心道,「哥哥不留在家裏吃飯了,今晚就趕回鶴望原去。你要照顧好自己。」


    江月心聽到那句「四四」,陡然嚇了一跳。想到哥哥生氣時的可怖模樣,不由有些小怕。她壓低了聲,答道:「唉,好,你路上小心,幫我問褚姨姨好。」


    江亭風說罷,挺著脊背,一聲不吭地去牽馬了。周大嫂子見他去馬廄,還納悶極了,遠遠喊道:「少爺不留下來吃飯哇?難得回來一趟,筷子都加好了。」


    江亭風不答,隻自顧自地走了。


    周大嫂子見狀,知道是父子倆又在鬧別扭,也不好勸。她歎一口氣,豎了手掌念叨:「觀世音菩薩無量劫來,可讓他兩人別鬧了。」


    江父見兒子走了,還是委屈,可到底不能和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過不去,擦擦眼淚去吃飯了。


    飯桌上,一想到兒女的婚事,江父就長籲短歎個不停。江月心有些不忍,遂勸道:「爹,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的男人,當然是我自個兒來找。」


    江父瞧她一眼,繼續長籲短歎。


    江月心無法,硬著頭皮勸道:「你放心,我將來定然找個比謝寧好數十倍的男人。」


    江父探口氣,搖搖頭。他夾一筷子肉,拿筷尖剔去了肥肉,把瘦肉擱到江月心碗裏頭,說道:「到底年歲小,不知世事不易。來,吃這個,不膩,還管餓。」


    江家的夜晚,就這般過去了。


    第二日,江月心到了營房,去見了顧鏡。


    前一日,幾人陰差陽錯地發現了大燕探子的行蹤,順藤摸瓜,發現那幾個探子都藏入了城中一家名叫「入春樓」的青樓之中。


    今日,江月心和顧鏡打算悄悄潛入,去入春樓之中探一個究竟。


    臨行前,顧鏡道:「要不要帶上王先生?」


    江月心微怒:「那是青樓,叫王先生幹嘛?」


    顧鏡挑眉:「所以你就喊上我?」


    江月心理直氣壯:「我倆都是一身臭汗的兵老爺,去去這等煙花之地也無妨。但王先生和我們可不一樣,他君子翩翩,不能去那種地方。」


    一身臭汗的兵老爺顧鏡:……


    二人打算借著武功,悄悄潛入、悄悄搜尋,絕不打草驚蛇,因此隻做了利索打扮。待他二人離開後,角屋的屋簷下便慢慢踏出一個人來,原是王延身旁的書童,王六。


    他見顧鏡與江月心走遠了,便回了王延的營房處。一撩簾,王六便見到自家公子坐在桌案後,修長手裏擎一支青毫筆,在紙上仔細描摹著什麽。眉眼低垂,一眨不眨,似在細畫著什麽不可多得的昆侖風色。


    王六知悉自家主子的性子,公子與書畫為伍時是決不能打擾的。於是,他便安生在旁邊候著,一點兒聲響都不露。


    王延細畫了許久,覺著眼睛有些累,這才堪堪放下了筆。紙上已勾勒出了一道仕女身影,衣裾曳玉、廣袖流雲,手持一柄小絹扇,立於秋月之下。


    畫韻雖好,隻可惜五官之處還未著筆,隻堪堪描了一道秀麗眉峰。


    王六見他停了筆,這才說道:「公子,小郎將與顧小將軍一道去入春樓探查情報了。」


    「不早與我說?」王延擱了筆,微闔眸,「那入春樓是段家名下產業。若是遇到了段千刀,她怕是討不得好。」頓了頓,他囑咐道,「王六,你叫幾個人悄悄一路緊跟著,不要驚動她。若出了什麽事,回來告訴我。」


    王六應了聲是,便想告退。


    可未走幾步,王六便又被王延喊住了。


    「……罷了,罷了。」王延瞧一眼那副未完的畫,歎道,「我與她非親非故,何必對她如此上心?王六,你不必去了,留著。」


    「哎,是,那小的就不去了。」王六答得恭恭敬敬。


    王延重執了筆,沒一會兒,又轉頭對王六道:「算了,你還是去吧。」


    王六納悶了一下,還是老實道:「是,小的這就去。」


    這一回,王六踏出了房門,又聽到了自家主子沉穩溫和的喚聲:「王六,回來,還是別去了。」


    王六:……


    被反反複複折騰了一番後,王六心底苦不堪言。可麵前這人卻是天恭國的九五之尊,平素在京城時也是萬人之上,矜貴得很,萬萬不可違背,王六也隻能笑哈哈回來繼續賠著臉。


    王延將他喚了回來,微微思索了一會兒,忽而溫柔笑起來,道:「算了,你還是去吧。是我想偏了。我派人去跟著小郎將,乃是為了探查關北段家的底細,不是為了別的事兒。」


    王六小心翼翼問道:「小的可真的去了啊?」


    「去吧。」王延微頷首,笑得風月翩翩,「這回,我斷斷不會再叫你回來了。」


    但凡是關城裏的青樓、賭坊,十有八|九皆是段千刀的生意,這入春樓也不例外。


    江月心早前遣人來搜了搜,知道那幾個大燕探子都進了入春樓,就藏在花娘的房間裏頭。


    她心道:這幾個大燕人還有些頭腦,知道霍天正與段千刀合不來,就想法子躲到了段千刀的地盤裏來。


    隻可惜,江月心一點都不怕那段千刀。她領了顧鏡,直截從後院裏翻牆進了入春樓。


    因是大白日,還未到入春樓上燈的時刻,樓裏頭一派靜悄悄的。忙了一夜的花娘們都在房裏頭休息;隔著門板,隻能聽得買歡客幾聲冗長的鼾聲。


    江月心躡手躡腳地推了未落鎖的大門,對顧鏡道:「那幾個探子就藏在一樓。我搜這頭,你搜那頭,輕點手腳。」


    顧鏡嘁了一聲,拿冷眼瞧她:「小郎將,你可得忍著些。別一會兒見了漂亮姑娘,魂就被勾去了。這兒的姑娘,可個個都比王先生勾人。」


    江月心微窘:「我豈是那等見色起意之人?」


    「不是麽?」顧鏡唇角一勾,笑得愈冷了,「也對,小郎將從來都是瞧不上我的,必然不會是什麽‘見色起意之人’。」


    江月心:……


    顧鏡這是在鬧什麽別扭呢?


    兩個一身臭汗的兵老爺,還能不能好好相處了?


    江月心與顧鏡分了頭,挨門挨戶查去。她手腳輕輕,推開門縫瞥一眼就走。行到最裏頭兩間屋子,果真找到三個大燕人摟著花娘正睡得歪七扭八。


    江月心暗喜,立即探到窗外,仿著白鶇兒吹了一聲哨,讓候在外頭的軍士進來捉人。


    吹哨時,她順便瞧了一眼外頭——天有些陰了,暗沉沉壓滿了雲,午後定然要落雨。


    她在心底道:趁著未下雨前趕緊捉了探子回去,免得讓雨水沾了衣裳。


    恰此時,顧鏡那頭忽得傳來一片騷動。江月心扭頭一看,竟是段千刀帶了五六個打手,在走廊上將顧鏡團團圍住了。


    「顧鏡,你在這兒,江月心也一定在。她人呢?」段千刀高聲嚷道,「事不過三,江月心多次闖我門麵,壞我規矩,這事兒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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