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婉宜的手臂痛了一下,原是壓著她的士兵將她的頭顱按得更低。她很艱難地呼吸著,緊緊地盯著李素的身影。


    「霍青別,你無恥!!」終於,李素再也無法保持住一度以來的從容冷靜,而是嘶啞著嗓音、青筋暴起地怒吼起來:「我起兵反我堂弟,又與葉家人有何幹係!你霍青別將無辜女子卷入戰事,算是什麽千秋笑柄!什麽千秋笑柄!!」


    他雙目通紅,一副聲嘶力竭模樣。字字句句,極是誅心。


    霍青別被罵了一通,卻並不惱。他隻是淡淡笑道:「我不過是有些護短罷了。淮南王,你且罵著,總之我不生氣便是了。」


    李素仰頭,視線觸及城門上的葉婉宜。


    女子鬢發微亂,耳旁的珠墜漫溢著一道流光。雪白的脖頸上,挨著一柄銀亮的劍鋒。若是持劍者稍抖一下手,這堅韌便會切入她的肌膚之中。


    她的眼眸半垂,眉間似有一抹哀慟,誰也瞧不出這縷哀慟是為了她自己,還是為了李素。


    李素攥緊了拳,怒喝道:「霍青別,你這可真是霍家之恥!」他的聲音極大,在城門間層層盤旋回蕩著。一時間,所有人瞧著霍青別的眼神都有些詭譎了。


    霍青別的笑容微滯,依舊是一副不惱不怒的樣子。他隻是從袖中抽出一柄折扇來,慢悠悠地搖著;帶起的風,微微吹開了他披散在肩頭的黑發。


    他當然知道,這等事情是極令霍家蒙羞的。


    天恭國古往今來戰事無數,看便是再落魄窮窘之時,也不會有將領將主意打到無辜婦孺的性命上去。為將者,亦有君子之道;更何況,霍天正本就有著英將之名,霍家的大名最是光輝勇武。


    可是,那又何妨?


    他不過是不想看到有人傷了江月心罷了。他帶病強行把葉婉宜從葉家綁出來時,便已是犯了此大忌,他不介意錯的更多些。


    「古語雲,兵不厭詐。我霍九,也不過是遵照古人言罷了。」霍青別收攏折扇,散漫道,「淮南王,葉婉宜死與生,便全握在你手上了。」


    這句話不輕不重,聽起來輕飄飄的,分量卻是很重,李素與葉婉宜皆變了麵色。


    葉婉宜的雙眸一紅,眼眶裏微泛水光。她張了張唇,似乎是想說些什麽,可口中一咽,又將雙唇合攏了去。城門上長風一拂,便叫她如瀑青絲披散了一肩一背。


    李素死死地盯著葉婉宜,又將目光移到了霍青別那張雲淡風輕的麵龐上。他攥緊拳,一字一句質問道:「霍青別,如此作為,你難道不畏懼留下千古罵名?」


    霍青別微揚下顎,淡淡道。:「不懼。」


    「你不怕令霍家名號蒙羞?」


    「不懼。」


    「你不怕身後世世代代,人人皆說你是個險惡狹隘之人?」


    霍青別的目光慢悠悠掠過人群中的江月心,慢聲反問道:「……不懼。」


    幾聲「不懼」,叫李素的麵龐愈發猙獰起來。他身旁的副將見了,連忙低聲勸說道:「王爺,葉婉宜到底隻是一介女子,犯不著為她所拖累。」


    另有一人也連忙勸道:「王爺可要三思,莫中了這霍青別的奸計。千古大業,可不能毀於此旦。待王爺得登大寶,如何美人不會有?」


    「是啊,王爺萬萬三思!」


    「還是大業為重!」


    身旁的勸諫聲不斷,可李素的麵色卻越來越衰頹。他似乎瞧不見這周遭的將領兵馬,也看不到那血泊塵埃,眼底隻有葉婉宜的一張麵容、一雙眼眸了。


    ——若盛秋水似的眸子,叫多少京城男子魂牽夢繞;可偏偏又不給人親近一分,總是高高在上,如遙不可及的五雲仙子一般。


    這雙眼,他可是瞧過許多回了。從前宮中煙花倒映於她眸中的樣子,那可是燦爛極了。隻是到如今,李素隻能在這雙眼裏瞧見埋怨與哀慟了。


    他緩緩地闔上了眼,心底開始了痛苦的掙紮。


    他從前不想要這江山,因為有婉宜在身旁便足矣。後來他想要這江山,那是因為婉宜想要做人上之人。他這二十幾許人生,被葉婉宜占去了泰半。若是要他想出一番葉婉宜離去後的日子,那是分毫也不可能的。


    他恐怕是至死也放不下這個女子了。


    李素微呼一口氣,複又慢慢地睜了眼。旋即,他便慢慢地豎起了手,指尖微顫——這手勢,便是「撤退」之意。


    李素身邊的將領見了,皆是滿麵刷白懊惱——這不僅僅是從長安門撤退,更是要放棄近在眼前的帝位與江山,放棄如數多年的精心謀劃與奔走辛勞!


    「王爺!三思啊!」


    「絕不可為婦人所拖累!」


    就在此時,忽然有人喝道:「且慢!」


    眾人扭頭一看,卻見是江月心發了話。


    她已拔去了箭矢,撕了一道衣角粗粗綁在了傷口上,反手重握住了劍。她揚起頭,對城門上的霍青別道:「九叔,用無辜女子求勝,勝之不武。」


    霍青別不語。


    「我不希望九叔留下後世罵名。」江月心的話甚是耿直,「亦不希望京城百姓提起九叔時,隻記得九叔今日所為,而不記得……九叔驚才絕豔,文稱第一。」


    頓了頓,她目光堅毅到:「九叔,放了葉婉宜吧。既我與哥哥在,就絕對會替阿延守住這座宮城,無須九叔損及聲名。」


    風中帶著些微的血腥氣,城門上的霍青別卻未沾分毫血埃,渾似個摘桃花換酒錢的閑散仙人一般。他微挑了長眉,眼底竟有微微笑意。


    「小郎將這一回,倒是肯好好喚我九叔了。」霍青別眸中的笑意越來越深,「這一點……倒也與曼兒全然不同了。」


    安靜一會兒,他道:「你說的這些,九叔倒是一點都不怕。因而,你不必顧忌此事。……這惡人,便由九叔來當罷。」語末,是一句淺淺歎息。


    說罷,霍青別轉向李素,慢悠悠地,再次催道,「如何,淮南王?該做決斷了吧。」


    他身旁的葉婉宜,麵色愈發慘白。


    恍惚間,她眼下滾過一道淚珠,竟發出輕輕的嗚咽聲來。她好似在低聲說著什麽,但霍青別不太聽得清。於是,霍青別微彎了腰。


    「葉大小姐,有何話想與淮南王說?」


    「我……」


    葉婉宜垂了頭,散亂的發絲遮住了眉眼,低聲地自言自語著。


    「婉宜這輩子,尚不曾為王爺做過什麽。」


    「嗯?」


    「婉宜欠著王爺的,不如今日便……」


    「嗯?」


    「便……」


    「嗯?」


    「便一道還清了吧。」


    她說話的聲音著實是太輕了,叫那些帶著血味的風一吹,便盡數給吹散了,絲毫都聽不清。霍青別眉心一皺,問道:「葉大小姐,你這是何意?」


    葉婉宜揚起頭,淺淺地笑了一下。


    這笑容甚是美豔,直如開到荼蘼的花似的。


    她眨了眨眼,忽地對李素大聲道:「王爺,婉宜負你良多,今日便一道還清了罷。」這話是笑著說的,笑聲很是純美。


    霍青別心道一聲「不妙」,下一瞬,葉婉宜果真用力一掙,翻上了城樓的欄杆。衣袂一瞬飄飛,她縱身便要朝下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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