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起床了。看著窗外微曦的晨光,他知道時辰不早了,賴床不是他的習性,隻是……


    戚衛城將視線移往身旁緊緊挨著他熟睡的冉曉鬆。


    看著她像個孩子般全然熟睡的臉,他不敢隨意移動,深怕吵醒了她。這樣的貼心舉動,連他自己都訝異。


    他向來淺眠,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讓他警覺清醒,加上長年因工作而睡得極少,睡眠對他而言隻是例行公事,他也一直以為每個人皆是如此,直到在她身上,他才看到睡眠的另一種麵貌。


    她似乎極需睡眠,而且享受睡眠。她總是一路酣睡到天明,甚至很少翻身。


    隻是,她的呼吸很淺,淺到有好幾次,他幾乎都要以為她沒有呼吸了。


    洞房花燭夜那晚,他曾經緊緊盯著她的睡顏看了一整晚。他不知自己後來是在何時養成起床後看她的習慣,隻知道他不是個凡事有耐心的人,尤其是什麽事都不做,隻盯著一個睡覺的人看,對他無疑是虛度光陰的行為。


    但,他還是忍不住這麽做了。


    隨著一聲長長的雞啼,冉曉鬆翻了身,鼻子撞到他的臂膀,悶哼一聲,醒了。


    她緩緩睜開眼,迎上他對視的目光。


    “早。”他低低回應她的招呼,沒有立刻起身的打算。


    冉曉鬆倚在他身側,沒敢亂動。


    開始和他同床而眠的這段日子以來,她雖然已經逐漸習慣有他在身旁,可每次見到他,她仍是忍不住羞怯。


    他總是很早醒來。每天早晨,當她睜開眼,頭—個看到的—定是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正直直盯著自己瞧。


    隻不過以往她醒來和他打完招呼後,他便會立刻起身著衣出門,但今兒個,他似乎沒這個打算。


    “呃……你今天不用出門嗎?”


    “不用。”


    那表示他都會待在府裏?


    想到一整天都可以看見他,冉曉鬆心底不由得升起淺淺的喜悅。“那你今天要做什麽?”


    “你呢?今天會做什麽?”他反問她。


    “我?”平常除了養病、睡覺、剪紙花之外,她似乎也沒在做什麽。“大概剪剪紙吧……”


    “能陪我嗎?”


    “當然——”她直覺答道,然後才想到根本不清楚他要做什麽。“陪你……做什麽?”


    “我做什麽就陪我做什麽。”


    “好。”她微笑,心頭一絲絲羞怯的甜。


    所謂夫唱婦隨,就是這種感覺嗎?


    戚衛城起身準備著裝,冉曉鬆也連忙跟著起身,想幫他穿衣。


    “你可以再多睡會兒。”


    “我想起來陪你。”今兒個難得他不用出門,讓她特別開心。她動作笨拙地幫他著裝,然後說道:“我幫你梳頭。”


    對她主動的提議,戚衛城驀地定住,轉身看她。冉曉鬆以為他不願意,有些退縮,小聲確認道:“可……以嗎?”


    戚衛城微扯嘴角,直接坐在椅子上。


    得到默許,冉曉鬆趕忙拿起梳子幫他梳頭,雖然動作不是很熟練,好幾次還下小心戳到他的耳朵,但從她小心翼翼撫觸他發絲的輕柔動作看來,已是誠意十足。


    此時,天香捧著水盆敲門進房,一見到冉曉鬆正在幫戚衛城梳頭,有些吃驚。


    “小姐,你在做什麽?”


    “梳頭啊。”冉曉鬆開心笑道,因過度專注認真,額上還沁著薄汗。


    “這事我來就行了。”天香大驚小怪道,放了水盆,走上前想搶過梳子,說什麽她都不能讓小姐動手去伺候人。


    可才剛伸出手,戚衛城冷懾的目光即掹地掃向她,沒開口說話已威嚇十足,天香被他的眼神和氣勢嚇到,一隻手停在半空中。


    “這裏不用你伺候,去準備早膳送到後花園。”他沉聲命令。


    “後花園?”她以為聽錯,再次確認。“早膳?”


    “也準備小姐那份。”


    “也在後花園?”更驚訝了。


    “怎麽,有問題嗎?”


    戚衛城冷光一掃,原本有意見的小嘴趕忙識相閉住。天香皺眉,看了一心一意專心梳頭的冉曉鬆一眼。


    “沒……沒問題,奴婢這就去準備。”在本分地領命辦事前,仍不放心地再三交代道:“小姐,那我把洗臉水擱在這兒了,您有需要再叫我——”


    “嗯,好。”冉曉鬆點頭微笑。


    咦,是錯覺嗎?忽然覺得小姐瞼上閃著耀眼的光呢,美極了!


    跨出房門前,天香忍不住又回頭偷看一眼,才依依不舍退下。


    一路上,天香獨自嘀嘀咕咕,想著這新姑爺也真是過分得可以,每天晚上就寢前要小姐幫他更衣也就算了,現下還變本加貭,竟要小姐幫他梳頭,根本是把妻子當作下人在使喚嘛!


    小姐身子不好,怎禁得起這樣伺候人?


    可……為什麽剛才看小姐的模樣,反而覺得她容光煥發呢?


    應該是看錯了吧……


    嗯,對,絕對是看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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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看錯,小姐的臉真的會發光發亮耶!


    天香帶著兩個丫頭,捧著早膳來到後花園,即見到冉曉鬆和戚衛城正相對坐在亭子裏。


    這是怎麽回事?真古怪。


    姑爺隻是隨意靠著亭柱看書,而小姐更僅僅是坐著看他,為什麽臉上會閃動那種難以言喻的光采呢?


    天香困惑極了。她該不該把這“怪象”報告給二小姐知道呢?


    “小姐,姑爺,用早膳了。”她布好餐食,抬頭看了有些刺眼的陽光,不太放心道:“小姐,太陽馬上就烈了,您要不要回房去用膳?”


    “不用,她要在這裏陪我。”戚衛城代她回答。


    “可是……”


    “沒關係,天香,我在這裏吃……啊!”


    冉曉鬆忽然輕呼一聲,蒼白的臉上閃現一抹興奮的神采,天香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正好看見一隻蝴蝶翩然而來,輕輕巧巧停駐在冉曉忪麵前的白瓷碗邊緣上,和碗上的花朵圖樣相映成趣。


    “瞧,好漂亮的蝶兒。”冉曉鬆像個孩子般,指著蝴蝶要戚衛城看。


    戚衛城微笑著,看的不是蝴蝶,而是她。


    “我第一次這麽近看見蝴蝶呢。”她像個好奇的孩子般,歪著頭,好認真打量蝴蝶翅膀上的圖樣,模樣傻氣又天真。


    戚衛城看著冉曉鬆,竟被她臉上動人的神采給悄悄打動,一股暖意緩緩流過他向來無波的心——


    幸福究竟是什麽?


    方才那一刻,他似乎隱隱感受到了——那份閑適、恬淡的幸福。


    她的生活、她的想法、她的一切,皆如此純淨、簡單。


    盡管十多年來,他在官場上打滾奮鬥,耗盡所有心力振興家業,而他心底深處真正渴望的,不就是這份單純嗎?


    一陣輕風拂過,蝶兒翮翩飛舞而去。


    “啊。”冉曉鬆惋惜輕歎,依依不舍目送。


    戚衛城微笑,逕自伸手掀開碗蓋。“吃飯吧,菜涼了。”


    冉曉鬆轉頭朝戚衛城漾出一抹如花般燦爛的笑靨。“原來在後花園用早膳,還有蝶兒相伴,真好呢。”對鮮少步出房門的她而言,這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


    “那有我相伴呢?”戚衛城率先開動,聽似隨口問道。


    冉曉鬆雙頰臊紅,誠實道:“那當然更好。”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口扒飯。


    戚衛城微扯嘴角,欣賞著她的坦白。


    一股無形的甜蜜香氣,在花叢裏、在兩人間,醞釀飄散。


    守在旁的天香頓感渾身不自在。這奇特的氛圍……在冉府從未出現過,她也從未見到過,而且跟著伺候小姐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自己在場有些突兀。


    “啊,對了。”冉曉鬆忽然想起什麽,轉身對天香說道:“你去房裏幫我拿紙材和剪刀過來,好嗎?”


    “是,小姐。”呼,她才在煩惱自己是不是該識相走開呢,剛好!順道連旁邊的兩個丫頭一起帶走。


    “我以為你已經趕完喜字花給葉子婆了。”戚衛城皺眉道,目光悄悄打量了一下她的右手。


    “是有答應幫忙再剪一組元宵燈花,不過,我剛才是忽然想到了個圖案,想馬上剪出來……”


    “答應幫忙別人是好事,但別累壞自己了。”他淡淡說道。


    “不會的。”她微笑道,低頭繼續努力在他麵前“認真吃飯”。


    卯時已過,花葉間的晨露被朝陽趕走了蹤影。冉曉鬆微仰起頭,眯眼看向逐漸刺目的陽光,似乎也感受到美好的時刻正在流逝,不禁歎喟。


    “怎麽了?”


    “以後……我還可以像今天這樣……陪你在後花園用早膳嗎?”


    “你可以我就可以。”


    “我可以!”


    戚衛城伸出手,以食指輕輕畫過她白皙的麵頰,語氣不由得放柔道:“那我就奉陪嘍。”


    她笑開。“謝謝。”


    “幹麽道謝?”


    “謝謝你讓我陪你吃飯。”真是個美好又愉快的經驗。


    聞言,戚衛城忍不住笑了出來。


    冉曉鬆不解。“你笑什麽?”


    “有妻子感謝丈夫這種事的嗎?”


    “有啊,就是我。”她也笑了,因為心情太好,自然顯現了難得的小俏皮。


    “傻瓜。”戚衛城微笑著,伸手輕輕撥開她前額的劉海。


    他發現自己愛看她笑,這讓她看起來健康些,整個人有了生氣,就不再顯得那麽蒼白。


    不遠處,拿了紙材和剪刀回來的天香正停在花叢邊,完全不敢靠上前。


    她聽到了,姑爺在罵小姐是傻瓜呢——


    她明明應該生氣的呀!可為什麽……為什麽……她的眼眶濕濕熱熱的……竟有些想哭了……


    不對,不是想哭……是已經在哭了。


    笨蛋天香,你是在哭什麽啊?!


    以手背悄悄抹去淚,一顆心五味雜陳。這姑爺明明老是“虐待”小姐,要她伺候,又拖著她在太陽底下吃飯,可為什麽剛才他望著小姐的神情,竟會讓人覺得……他是疼愛小姐的?


    真是這樣嗎?


    “天香,你站在那做什麽?”冉曉鬆無意間瞧見天香的身影,出聲喊她。


    天香迅速抹去淚,走上前。“小姐,您要的東西。”遞上剪刀和紙材,連忙轉身收拾餐具,沒敢正眼看兩人。


    “天香,你怎麽了?”冉曉鬆察覺天香怪怪的反應。“你在哭啊?”


    “沒有啊,是陽光太刺眼了。”她隨口扯道。“小姐,我去泡茶來,等會兒就回來。”收了餐具,像逃難似地急急忙忙離開。


    冉曉鬆看著天香的背影好半天,思索著,才轉過身對著戚衛城說道:“她可能是跟著我在房裏待久了,也不習慣在外頭走動了。”想來,她以後似乎也不能老拖著天香在房裏。


    “你出來走動,她自然也就出來走動了。”戚衛城說道,捧起書,悠適地靠著亭柱,隨意翻閱。


    “說的也是……”


    “不過,她也算是個盡責的好丫頭。”


    聽戚衛城一說,冉曉鬆也連忙點頭稱是。“天香真的是很好的丫頭,一心就想為我好,所以,如果她不小心對你說話沒了分寸,請你別生她的氣。”


    “有時過分的‘好’未必是件好事。”他看著書,沉聲說道。


    冉曉鬆沉默看著戚衛城,猜想著他話裏是否有責備天香的意思。戚衛城感覺到她的目光,從書本裏抬起視線,對上她有些憂慮的眼,同時似乎讀出她的心思,淡淡扯出一抹笑,道:“放心,我沒有生她的氣。”


    他的保證果然換來一抹安心的笑。


    冉曉鬆拿起紙材,開始俐落地摺起紙。戚衛城放下手中的書,也好奇起她的剪紙功夫。


    就算他平日處理再多朝中的防火事務,看過再多的書冊,可剪紙這一門功夫,他就是全然的門外漢了,過往也從沒注意過它。而今,他靜靜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忽然發現,她正以自己的方式,認真構築著一個美麗的天地。


    因為生病,她老是被關在房裏,哪裏都不能去,屋子再大也總會憋悶,於是,她在紙材與剪刀之間,找到了一個可以任她馳騁想像的世界。


    那幾乎是她的全部了……


    或許,在她麵對自己隨時可能獨自離世的同時,她也渴望自己是被需要的,所以盡管再累再病,她仍會盡力剪出一張張美麗喜氣的喜花,祝福那些根本未曾謀麵的新人。


    看著剪刀在她手中橫來轉去的,沒多久功夫,有著一對美麗翅膀的蝴蝶圖紋,已然在她手中成型。


    “好了。”她欣喜道。靠著剛才一瞬間浮現的畫麵,剪裁出來之後,比她想像的還要滿意。“這是剛才那隻蝴蝶。”她小心翼翼地在他麵前攤開那輕薄的紅色紙片。


    “送我?”戚衛城挑眉。


    “嗯,因為你邀我來花園吃飯,所以我看到了美麗的蝴蝶,送你。”


    纖弱害羞的外表,藏不住骨子裏的天真與熱情,再—次敲擊了他的心。


    “想不想讓它飛起來?”他微笑。


    “飛?”她睜大眼。“可以嗎?”


    “當然可以。”


    “怎麽飛?”


    戚衛城眨了一下眼,掏出一支隨身小竹笛,輕輕一吹。沒多久,園子人口處便急急奔來他從戚府帶過來伺候的小廝。


    交代了小廝拿來幾根竹條細繩和糊罐子,戚衛城拉起衣袖,一副準備大顯身手的模樣。


    “你要做什麽?”


    他神秘兮兮一笑,隻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紮過這個了。”


    冉曉鬆好奇極了,在旁看著他拿出一把小刀,細細削著那些竹條,排列、固定,然後將她剪的那片紙蝴蝶,裱糊在完整的方形紙上,再固定於竹條上。


    “紙鳶!”她驚喜道。


    小時候,爹娘曾帶著她玩過—次,她隱約還記得。


    “送你!”


    他完成了有著蝴蝶圖樣的方形紙鳶,又將它送回她手中。


    “要送我?”她受寵若驚。


    “去,讓它飛起來。”


    冉曉鬆拿著那美麗的紙鳶,有些不知所措。“可我不會……”


    “我可以教你!”


    他牽起她的手,往後花園右側一處更廣闊的園子定去,日陽高照,伴隨著陣陣清風,正是適合放紙鳶的好天氣。


    戚衛城拾起一片枯葉,向空中拋去,測出實際風向後,便拉著她迎風站立。


    “你持著線,逆著風,一邊跑一邊放線。”


    “跑?”天啊,她好多年沒跑過了。


    “別怕,我陪著你。”他給她鼓勵一笑。


    為了他,她願意放下自己,嚐試很多事情,她想緊緊把握和他相處的每一刻鍾。


    冉曉鬆鼓起勇氣,拉著紙鳶,迎風舉步而去,可才跑了兩,三步,即一腳踩在裙擺上,整個人往前撲倒。戚衛城眼明手快,攬腰一把抱住她。


    “別急,慢慢來。”他稍稍撩起她的裙擺一角,往上係於腰間垂帶尾端,讓她不致再踩到裙擺,而在他麵前露出腳踝的冉曉鬆,則不由得紅了臉。


    “好了,再來一次。”


    冉曉忪按著他的指示試了好幾回,始終抓不到訣竅,紙鳶怎麽都升不上去。


    她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額上都冒出汗來,紙鳶仍像是一隻垂死的蝴蝶,有氣無力地掙紮著,雖然有好幾次她都差點跌倒,不過,她反而笑得十分開懷。


    “啊,成了!”


    她拉著線,在戚衛城的協助下,紙鳶終於順著風勢,展翅升空。


    今日晴空萬裏,藍天白雲,襯著紅色蝴蝶紙鳶,煞是好看。


    她驚喜極了,或許因為曬了太陽,也或許因為太開心,她原本略顯蒼白的雙頰,此時出現兩抹粉暈,看來特別可愛動人。


    “你瞧,好美喔!”她仰望著,美麗的蝴蝶在淩空飛翔了。


    是很美——


    他深深凝視著她紅撲撲的笑臉,情不自禁伸手攬住她的腰,俯身在她唇瓣上印下一吻。


    冉曉鬆完全傻住,仰著頭,兩眼圓睜,動也不敢動。直到感覺手中握著的線有股拉力正在拉扯時,他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你做得很好。”


    “真……真的嗎?”她怔怔回應。


    這一刻,她手裏抓住的不隻是迎風高飛的線,她感覺自己似乎也正抓住了某種幸福。


    “現在放線,不然它會墜下來。”


    “哦,好。”她乖乖的,正準備要放線,倏地,冉暮竹高聲的吼叫從兩人身後傳來。


    “你們在做什麽?!”


    冉曉鬆嚇—跳,反射性—收緊,隨即“啪”—聲,紙鳶在她手中斷了線——


    “啊。”


    她驚呼一聲,眼睜睜看著蝴蝶紙鳶隨風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望著天,難掩濃濃的失落,她的幸福……就這麽離她遠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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