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又見到她的淚,那股子柔情再次彌漫開來,像是盈滿了風的船帆,鼓脹脹地充斥在五髒六腑中,而心底酸軟得厲害。


    蕭礪輕輕伸出手,將那兩滴淚拭去。


    指腹觸及她的臉頰,濕冷卻又柔滑,像是水裏浸過的羊脂玉涼得沁人,讓他禁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嗬護她。


    蕭礪默一默,低聲道:「我姓蕭,‘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的蕭,單名一個礪字,‘謂有金石姿,良工心磨礪’的礪……你今年是不是就滿十二了?」


    楊萱驚訝地抬眸看向他,低低「嗯」一聲。


    「等你過完十二歲生辰,我去你家提親可好?」


    楊萱大震,突然就想起他的話,「一個男人若是真心待你,會堂堂正正地登門求娶」,這是不是說他也是喜歡她的?


    他為什麽不早點兒,非要等到自己定親之後才說?


    可是,即便自己沒定親,辛氏也不會同意吧?


    楊萱心裏堵得難受,淚水卻越來越多,瞬間模糊了視線。好半天,終於止住抽泣,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蒼白而無助,可憐巴巴的,「你別去,我已經定親了。」


    蕭礪猛地後退兩步,輕聲道:「你這麽好的小姑娘,是該有許多人盯著……他就是下午教你釣魚的那人?」


    楊萱點點頭,「嗯。」


    蕭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人看起來挺老實,挺可靠,肯定會對你好,你好好跟他處……要是,如果,假如以後他欺負你,你告訴我,我給你出氣,或者,要是你願意,我會帶你走。」


    楊萱淚如雨下。


    前世,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會有人來帶她離開夏家,離開那個讓她無法呼吸的地方。


    可是她既無爹娘又無兄弟,就連個表兄都沒有。


    所有辛家和楊家的人都死了,隻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


    無依無靠。


    假如,那個大雨天,她在田莊遇到蕭礪,她不被他凶狠的眼光駭著,而是鼓足勇氣問一句,「你能不能帶我走?」


    他會不會答應?


    會不會?


    前世的事情,已經無法去求證,可現在,他卻清清楚楚地告訴她,假如她過得不好,他會替她出氣,願意帶她走。


    楊萱擦一把眼淚,站起身,走到蕭礪跟前,嗚咽著道:「你還欠著我的情,你答應過救我三次。」


    清淺的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欞照進來,蕭礪終於看清她的眼。


    淚水浸過的眼眸,被月光映著,亮得驚人,美得動人。


    而她身上若有似無的茉莉花香,就在他鼻端縈繞。


    這麽漂亮美好的女孩子,合該過著安穩富足的生活。


    蕭礪笑一笑,柔聲道:「我記著呢,你不用想著數字,不管多少次,你有所求,我必應你……」


    話說完,瞧一眼外頭天色,柔聲道:「夜深了,快點睡吧,睡遲了就不漂亮了。」


    一副哄小孩子的架勢。


    楊萱舍不得他走,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抬手抓住他的衣擺。


    蕭礪頓住,「還有事兒?」


    楊萱扯著他不放,輕聲問道:「大人可知道京衛有個叫周路的,以前在大同當差。」


    蕭礪想了想,答道:「知道有這個人,好像在神策衛任指揮僉事,不過沒打過交道,怎麽了?」


    楊萱道:「他這人最是卑鄙無恥,你如果遇到他,一定多加小心。」


    蕭礪輕笑,「我們平常並無交集,應該很難碰到。」


    楊萱「嗯」一聲,沒話找話,「大人今天為什麽到田莊來?」


    蕭礪毫無厭煩之意,很耐心地回答:「我在附近尋人經過此處……昨天在落楓山腳瞧見你家馬車往這邊走。」


    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雖然中午時候並沒有特別想要歇腳,卻鬼使神差地來到青衣河邊。


    果然就瞧見了楊萱。


    還有旁邊一直紅著臉小心翼翼地跟她說話的男子。


    蕭礪喜歡這個漂亮膽大的小姑娘,自然也願意她能有個好歸宿,可是那一刻心裏莫名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煩躁,遂脫下鞋子打算到河裏靜一靜。


    不期然,竟瞧見她的淚。


    再然後鬼使神差地闖進她的閨房,又鬼使神差地說出求娶的話。


    她一直都不在他的計劃之中,可是話就是那麽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沒有思索沒有猶豫,就好像已經考慮過千遍萬遍似的。


    想起楊萱已經定親,蕭礪眸光暗了暗。


    既是如此,他更不該多加耽擱,免得被人瞧見連累她的名聲。


    猶豫片刻,將衣擺從楊萱手裏抽出來,低聲道:「你睡覺去吧,我走了。」不待她回答,已經打開窗戶,足尖點地如大鳥般掠了出去,一個倒仰翻上了屋頂。


    楊萱怔怔站了片刻,這才伸手將窗扇合上。


    隻這會兒,已有蚊子飛進來,嗡嗡地叫著。


    楊萱上床掩好帳簾,一點一點回想著適才情形,心中歡喜一陣悵惘一陣,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沉沉睡去。


    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醒。


    春桃一邊伺候她穿衣,一邊道:「姑娘真是好睡,太太都問過好幾回了。」


    楊萱嘟起嘴,「夜裏不知道怎麽進了蚊子,睡到半夜被吵醒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睡著。」


    春桃道:「今天晚上多熏點艾草,屋子裏也熏一熏……田莊蚊子就是多,昨天就在河邊那會兒工夫,我身上被咬了好幾處。」


    正說著話,就聽外頭傳來楊桂興奮的呼喊聲,「鴨子,鴨子。」


    楊萱走到窗邊,探頭朝外看去,卻是範誠在樹蔭下畫畫,楊桂站在旁邊瞧。


    範誠飛快地察覺到楊萱的目光,側頭笑道:「二姑娘。」雙眼亮晶晶的,眸光裏有不加掩飾的歡喜。


    楊萱心頭頓時升起濃重的愧疚,幾乎不敢與他對視,定定神,出門走到樹蔭下,笑著問道:「三哥在畫什麽?」


    不等範誠回答,楊桂已經熱切地指著畫紙道:「姐,鴨子還有雞。」


    楊萱細瞧,見畫的青衣河。


    河水蕩漾,楊柳低垂,河麵浮一對鴨子,岸邊有幾隻小雞正啄草籽。


    卻是為了哄楊桂開心而畫。


    楊萱無聲地歎口氣,又問:「我哥呢?」


    範誠道:「昨兒阿桂不是沒吃夠魚湯,阿桐帶著小廝又去釣魚了。」而他記掛著楊萱,便沒去。


    楊萱瞪楊桂一眼,點著他的鼻頭道:「小饞貓。」


    「魚湯好喝。」楊桂仰起頭奶聲奶氣地說,忽而又想到什麽,指著畫紙道:「水裏有魚,很多魚。」


    範誠好脾氣地應著,「行,畫很多魚。」蘸了墨,開始勾勒魚的形狀。


    楊萱看著他白淨修長的手指,驀地想起蕭礪替她拭淚,手指粗糲,帶著層薄繭,觸在臉上略略有些紮人。


    又想起他說,「人看著挺可靠挺老實,你好好跟他相處……」


    楊萱咬咬唇,低聲問道:「三哥明年秋闈要下場嗎?」


    範誠點點頭,「想跟阿桐一起試試,看看自己到底學的怎麽樣,是個什麽水平。」


    楊萱道:「我給三哥繡個考袋吧,三哥喜歡什麽圖樣,跟我哥一樣的喜中三元好不好?」


    範誠激動得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地說:「什麽圖樣都行都喜歡,喜中三元太麻煩,太費眼睛,不用那麽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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