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未見,方靜憔悴不少,原先是個圓臉盤,竟然顯出尖下巴了,眼底青紫,眸子裏布滿了紅血絲。


    明顯是睡眠不足所致。


    方靜走上前,整整裙裾就要跪下,春桃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了。


    楊萱道:「一起坐著說會話就是,用不著行這麽大禮。」


    方靜便屈膝福了福,在楊萱下首的椅子坐下,細聲細氣地說:「早就聽說姑娘家裏的事兒,替姑娘難過了好幾天,楊大人那麽好的人……我雖然沒有見過他,卻聽說他待人最是心善,憐老惜弱。真是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怎麽就被人陷害成謀反了呢?」掏帕子摁摁眼窩,「去年我受過姑娘恩惠,心道這樣時候,一定得來看看姑娘。先頭桃花說姑娘來去倉促不得閑,這會兒姑娘長住,我也終於見到姑娘了。姑娘可千萬要節哀,愛惜自己的身體。」一邊說,眼圈又紅了,眼角有淚慢慢沁出來。


    楊萱默默地看著她,暗自歎了口氣。


    自打抄家到現在,差不多一個多月,她哭過不知道多少回,眼睛幾乎都流幹了。現下對於楊修文跟辛氏的離世已經很平靜地接受了。


    看著方靜流淚,不知為何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像是特地引她淚水似的。


    方靜也意識到這點,忙拭幹淚,「瞧我,淨說這些不該說的,沒得讓姑娘跟著傷心。」將膝頭上的包裹卷兒打開,取出一摞帕子和兩隻荷包,「這幾天趕出來的,姑娘將就著用。」


    荷包是石青色,一隻繡著玉簪花,一隻繡著梔子花,看起來很雅致。


    楊萱仔細端詳兩眼,見針法不細,卻很勻稱,跟先前方靜送來的荷包不太一樣,遂問:「這也是你繡的?」


    方靜搖頭,「是我娘繡的,我娘曾經做過繡娘,會一手好繡活,嫁給我爹後,天天忙碌家務就擱下了。聽說姑娘家裏的事情之後,我娘非得親自繡隻荷包,感謝姑娘素來照拂之情,但她現在眼神不太好使,足足繡了半個月才做出這兩隻。」說著展開帕子,「這是我專門給姑娘繡的,特意挑的素色花樣,要是姑娘看著當意,我再繡幾條。姑娘眼下身邊人手少,姑娘有什麽繡活盡管交給我做。我雖然手藝不精,但肯定會盡心盡力。」


    楊萱朝春桃使個眼色,春桃心知肚明,臉拉得老長,掏出荷包,挑來揀去取出塊不到二兩的銀子。


    方靜拒絕,「使不得,姑娘上次已經賞了銀子,萬不可再收。」


    楊萱道:「你靠做繡活養家,又花費這些工夫,我怎能白要你的東西?」堅持讓春桃把銀子給她。


    方靜千恩萬謝地走了。


    春桃沒好氣地對桃花道:「姑娘現在沒人依靠,孤苦伶仃的,以後你就別再帶人來打秋風了。就這幾張帕子,拿到集市上賣,能賣一百文兩百文?」


    桃花眨巴著眼,「靜姑姑不是這麽跟我說的,她說要來感謝姑娘,還說姑娘心裏肯定難受,想必願意跟人多說說話,開解一下。」


    春桃狠狠地瞪她一眼。


    想感謝的法子有得是,用不著特意加重了語氣說花費半個月工夫做出來,也不用一口一個「專門」,一口一個「特意」。


    如果方靜真的空手離開,說不定轉頭就會告訴別人,她半個月做出來的繡活都孝敬給楊萱,一文錢沒得到。


    春桃有心好好教訓桃花一頓,把方靜的小心思掰扯出來,可想到她才八歲,未必聽得懂,遂道:「這會兒你娘空閑,你把今天這事還有上次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你娘說一遍,看她怎麽說。你還記得吧,上次這個靜姑姑來,也是送的荷包,姑娘賞給她五兩銀子。」


    桃花點點頭,正要退下,春桃惡聲惡氣地道:「還有,不許再帶那個靜姑姑來,否則我連你一道攆出去」。


    桃花撒腿跑了出去。


    楊萱對春桃道:「算了,一年就這麽一次,桃花也是不懂,不用對她這麽凶。」


    春桃不滿地說:「一年一次也不行,二兩銀子頂我兩個多月的月錢呢。」


    楊萱挑眉,「你是抱怨我沒給你發月錢麽?」


    春桃立時急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月錢不月錢沒什麽,隻要有口飯吃我就願意跟在姑娘身邊,沒有也成,我能掙給姑娘吃。」


    楊萱自然知道。


    前世春桃和春杏就一直跟著她,從楊家到夏家,再到田莊,沒有離開過。


    楊萱自覺虧欠了她倆,這世定要補償回去,所以對於春杏想當繡娘,她沒有半分不滿,而且以後總會找到機會再幫襯她一把。


    至於春桃,如果她成親,楊萱會置辦嫁妝將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如果她不願成親,那就一直留在身邊好了。


    想到此,楊萱笑笑,「你幫我研墨吧,我給蕭大人寫封回信。」


    春桃應聲,走到書案前。


    蕭礪的信仍然簡單,隻六個字,「諸事均好,勿念」。


    字體架構很不工整,不像是正經臨摹過字帖的樣子,筆鋒卻極有氣勢,撇捺勾畫運轉之間透著股狠勁兒。


    楊萱不由就想起他渾身散發著的戾氣和那雙陰鬱而凶狠的眼眸,心裏暖了暖。


    她想他了。


    可垂眸看到信紙又是無語。


    虧得他臨走前三番五次說會給她寫信,這樣的信她一天能寫一百封,隔三天寄出去一封,既簡單又省事。


    楊萱想到做到,鋪開紙一連寫下八張「諸事均好,勿念」,告訴春桃,「隔上半個月寄出去一封,足夠用四個月的。」


    春桃訝然,「姑娘,這個,這不好吧?」


    「禮尚往來,有什麽不好的?」楊萱嘟噥著,等字跡幹透,將紙折起來,「先收著,若是大人下封信還是這幾個字,那就照此辦理。」


    重新鋪了紙,換一支羊毫細筆,把楊桂跟大黃在田莊裏玩野了心,一人一狗天天滾成泥猴才回家的事情說了說。


    隻字未提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楊萱給楊修文三人燒過七七之後,便打算回京都。


    豈料,回城的前一天竟然下起大雨。雨下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停,進出田莊的路泥濘不堪,自然未能走成。


    楊萱正好把每間屋子都檢查一遍,因前年房屋整修過,並沒有漏雨之處。


    而養鵝的張大爺家裏房屋卻塌了一間,萬幸兒媳婦帶著孫子回娘家拜壽了,兒子一人在家,隻腦袋被落下了的瓦片砸了個大包,再無其它傷處。


    張大爺忙在院子裏設了香案敬拜各路神仙,佃戶們自發自動地聚集起來幫他修繕屋頂。


    三天後,路麵差不多已經硬了,薛大勇的父親薛壯終於鬆口讓薛大勇跟著一道去京都,還特地借了牛車送他們回去。


    車上除了四人一狗外,還有佃戶們湊的一大籃子雞蛋,一筐黃瓜茄子豆角等蔬菜以及甜瓜西瓜等。


    以往楊萱出入京都都是從正陽門或者阜成門走,薛壯路不熟,走的是玄武門。


    剛進京,楊萱見到臭水河那邊成片斷磚殘垣,數十個衣衫濫芋的壯丁正搬石頭磚塊,有孩童嘶聲裂肺地哭,混雜著婦人不耐煩的斥責聲。


    穿著藏青色裋褐的軍士揮著鞭子,不時吆喝著:「快點快點,別瞎站著,趕緊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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