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去死一下怎麽了?”,說來輕描淡寫,把殺人這件事說得像是碾死螞蟻一樣,炸得他呆愣在原地,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他覺得自己開口幹澀又小心翼翼,“你這麽做不對。”“這你也信啊。”李隅好像是真覺得阮衿挺好糊弄,眼睛裏閃過了幾絲戲謔的光。他仍然拿著那個老虎鉗,輕輕地在手掌中拋著把玩,又忽然蹲下了身,把車鎖給剪開了。然後他將這倆車推向了小樹林的深處,車輪壓著草葉,偶爾碾碎了枯枝發出畢剝的一聲脆響。阮衿仍堅持跟在他後麵,彎彎繞繞的,如同向內探尋一個秘密。那邊有一個裝學校變電箱的平房,上次因為電線老化而失火,導致了全校半天的斷電。當時“嘭”地一聲爆響,教學樓這邊都能聽見,能看到一團小小的蘑菇雲蒸騰起來,浮在半空中。就像核爆炸實驗一樣,學生看了都躁起來了,主要是因為下午天黑得快,停電了估計能提前放學回家。火不算大,隻是蔓延過去,把旁邊學校臨時施工搭建的泡沫板房給燒了個幹淨,不過幸好時值白天,沒有工人在裏麵,才沒造成人員傷亡。牆麵變形扭曲,隻剩下搖搖欲墜的一圈框架,上麵有被煙熏出的不規則黑黃,留下了被高溫火焰所舔舐的痕跡。一些火場垃圾擱置在此還沒來得及清掃,黑漆漆地臥在地上,偶爾有些在太陽下反光的物質,就像是一片黑色海洋波光粼粼的表麵,是一些破碎的玻璃和金屬,其中最刺眼的是熱水瓶爆炸後帶水銀的內膽碎片,泛著不規則的銀光,而帶了毒的總是最璀璨的。阮衿看著這些東西,還有李隅的背影,總覺得他們在通向一個陰暗的地方,但是他始終不能停下跟隨腳步。李隅好像對此處很熟,他隻把車停在原地,然後去那個焚燒得最嚴重的房間內梭巡。好像校園裏所有稀奇古怪的犄角旮旯,他都很熟門熟路,就像是一個天生的,能感知到腐敗,潮濕氣息的植物,他會往自己適合的地方延伸和生長。“你要找什麽?我可以幫忙嗎?”阮衿跟著他的視線轉動,這是一個臨時工人的居住地,能看到一些被燒得七零八落的生活用品,搪瓷的杯子和臉盆,金屬架上還碼著一些桶裝罐裝的建築塗料,大部分還保持著完整模樣。“剛剛還反對我剪刹車帶,現在又要幫我的忙?”李隅低聲嘲笑他了一聲。阮衿心說,你明知道二者不一樣,但阮衿心說,你明知道二者不一樣,但是沒有說出口。他從架子取下一小罐油漆,用拇指拂去粘在後麵細小密集文字的灰塵,湊過去給李隅看,“這個能用嗎?”李隅也不再笑了,顯然阮衿是知道他要做什麽,卻還是心甘情願要做他的共犯。他瞟了一眼,是環保漆,然後說,“水溶的,可以用,但不太能燒得起來。”阮衿點了點頭放回去了,又開始蹲**繼續認真看起來。李隅看著他的側臉,微弓著腰,專注地好像在解題,又想起了阮衿在他麵前就自己是“好學生”這個問題負隅頑抗的樣子,不由得覺得好笑起來。他能猜到阮衿為什麽會帶著一個老虎鉗上學,糟糕貧困的家境,麵臨的種種難題,被學校裏無聊的同學校園欺淩,或者得罪了一些不該得罪的人,無意之間就全落在眼中。起初,他覺得自己和阮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反麵,他是睚眥必報,而阮衿則懦弱無能。但剛剛那一瞬間,他看到阮衿那雙曾經向他示過弱的眼睛裏有一直執拗的決絕和倔強,他說“我不怕”的時候,李隅相信是真的,不過那一瞬間他失控的惱怒是“他真把我當什麽好人了,為什麽不怕我?”和“他以為我不會敢這麽做麽?”或許真的不是妥協和軟弱,一種大無畏的麻木和習慣。我為什麽老想嚇唬一下他?李隅想,他承認自己有點想嚇退阮衿,熄滅他對自己那一點不合時宜的熱切,就像熄滅別人對自己的一樣。但好像很難,他和別人的不一樣。阮衿正在那些瓶瓶罐罐中梭巡,膩子粉,防水塗料,阻燃塗料……他仔細看中找著,正當忽然感覺自己後頸一緊,被李隅扯回來了。“你回去吧。”阮衿有點不懂為什麽,他看著李隅忽然變得冷漠起來的臉,天氣不好,光線昏暗,一些陰影和光在這些黑焦中穿行,疏鬆地在李隅輪廓分明的麵龐上遊走。阮衿再一次領略到他性格中的反複無常。“你總是這樣嗎?”他輕聲問。“我哪樣了?”李隅眯起了眼睛,語氣很囂張。不自覺拉近了,但離太近了就馬上翻臉推開,拒絕接入新的人際關係。即使像是薛寒那樣的女生,能忍受他這種若即若離的態度嗎?他是會在女朋友生氣後追過去耐心哄的人嗎?五官輪廓深刻,長得俊的那類人,麵相常容易被觀察出千種款款深情,但事實落差會很大。阮衿能想象得出,把女朋友氣走之後他旁若無人低頭點煙的形象,一到路燈下利落瀟灑的剪影。不過說不定,或許他談戀愛的樣子跟生活中並不太一樣。他隻指著最下麵一排靠裏的那個鐵罐,“我找到了,這個是有機的,可以用吧。”但是李隅顯然對此不依不饒了,他跟著阮衿一起蹲下來,膝蓋撞了一下他,“我哪樣了?說說看。”作者有話說:好肥的一章!握拳。第37章 共犯者阮衿把裏麵那罐紅漆取出來,沒被火苗舔舐到一點,是全新未開封的。他把漆抱在懷裏,冷冰冰的金屬沉甸甸地壓在膝蓋上,臉往一轉,“你……你很擅長讓人難受。”還是突如其來的那種難受。他很快聽到李隅在他耳畔笑,很低的聲音,“我讓你難受了?跟我待在一起難受為什麽還不走?”是哦,為什麽。因為我特別喜歡你唄。阮衿梗著脖子悶不做聲,隻聽李隅說,“那行,想做共犯隨便你。”他把那罐漆從阮衿膝蓋上取走了,聲音懶洋洋的,“這麽多灰還抱著。”阮衿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手肘和膝蓋上的灰,跟著出去了。自行車被擱在一堆枯枝敗葉中 紅色的油漆淋在上麵,如同淌出的血淚,效果十分駭人。調和油漆的稀釋劑閃點極低,在未幹的濕膜情況下,打火機一點燃,流淌火就“噌”地一下著起來了,那效果和汽油相似。熱浪鋪麵而來,將濕冷的空氣再度烤熱,一小叢火寂靜地在空地上燃燒著,照亮了李隅和阮衿的臉,像是兩名穿著校服的少年犯。正看著火在燃燒,產生了絢麗的色澤,像鳳凰涅時的每一根羽毛外延的光芒。李隅借此點了一隻煙,嫋嫋藍煙升騰起來了,阮衿正很安靜地站在李隅對麵,他看到他扯下連衣帽,麵龐,腕骨和鎖骨都是冷白的,唯獨黑眼睛裏燃燒著那些粼粼的物質,像個剛剛獲得生命的雕像,充斥著冷肅的瘋狂。在這樣模糊視線的高溫中,微微扭曲的視野好像才是更真實的。此刻比容貌更鮮明的是氣質,冷漠,暴力,壓抑,在火焰的炙烤中時隱時現,畢剝作響,像一層層不斷脫落的外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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