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衿感覺一瞬間血液凝聚到一起去,腦袋霎時抽空了,連羅漢都數不下去了。心跳通過手掌上貫通在一起。在這寂靜的羅漢堂中,就好像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做著一些隱秘又大膽的事。李隅的聲音倒是冷靜:“我數完了。”“我也快了,已經數到第十五個了。”他數完了就拖著阮衿的手一起看,看著阮衿最後數到第十七座是087,瞿沙比丘尊者。而李隅數到的則是093,山頂龍眾尊者。最後仍是花二十塊錢在通道出口拿了兩張金色的小卡片,和尚低頭在卡片上下方各自簽下了他們兩個的名字。一麵上繪著金色的羅漢小像,另一麵則是卡片描述和詩句。“你的那張寫著什麽?”阮衿看完自己的,又饒有興趣地去問李隅。李隅把自己的卡片遞給他,赫然一看,寓意屬實不錯。阮衿慢慢念出來:“詩雲:蓮出淤泥自清高,珠出水底光彩照;踐行莫言寂寞苦,一朝得道上九霄。”他倒是挺替李隅高興的,也覺得字麵意思很清晰了,甚至都不需要再花錢請和尚詳細來解出偈語。韜光養晦,而後一飛衝天,是說成大事之前需要磨礪和忍耐。不過,李隅這樣隨心所欲的人,還有什麽是需要忍耐的呢?他倒是想不出來,現在的李隅,時值大好年華,一切都是鍍了光的,正是想做什麽就一定能做到什麽的年紀。阮衿的那張小簽的詩寓意倒並不怎麽好,剛被他自己捅進口袋收起來,李隅就問“你的呢?”他就又拿出來給李隅,上麵繾綣的繁體小字寫著:“詩雲:蝴蝶采花日日忙,換來百花異樣香,碩果甸甸屬他人,緣何為人做嫁妝。”說他為他人做嫁妝,竹籃打水一場空。李隅掃了一眼,阮衿眼睛仍彎著,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虧他還能笑得出來。李隅把他那個小卡片捏著,邊緣硌著拇指,“你這個簽不怎麽好啊。”“的確不太好,不過這種東西,也不需要當真。”反正一次簽不好,還能再多數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從來也沒有人限製過羅漢應該數多少次。隻要你有十塊錢,就能無限循環下去,跟刮彩票沒什麽兩樣。且要討要個好的寓意,概率要比刮彩票要高的。萬事順遂,意氣風發,功成名就……這世上沒有什麽好詞不是能用錢買到的。但事實是,命這種東西,從來也是沒個定數的。但要是真的為他人做嫁妝,隻要是為了值得的人和事,又有什麽不可以呢?李隅聽了阮衿說“不需要當真”那句,點點頭,伸手就把那張小簽撕了。阮衿“啊”了一聲,是覺得非常惋惜,“那上麵還寫了名字……我還想留作紀念的。”李隅隻停頓了一下,依舊毫不留情的,用那種非常優雅的撕法撕掉了。整齊的四小片,然後捏成團到垃圾桶去了。“那用我這個做紀念也是一樣。”李隅把他那張小簽左右一對折,又撕成兩半了,給了阮衿另一半。這算是把自己的好運也贈一半給他的意思吧。阮衿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留下了一個“李”,然後是第一句和第三句,“蓮出淤泥自清高;踐行寂寞莫言苦,”.再下山的時候,時值六點,那座寺廟被朦朧的夕陽籠罩著,在縮小的視野中像一個世外桃源的模型,緊接著就一寸寸地昏暗下去了。沿著山路下行,當一股濕冷而黏膩的風沿著脊背向上攀爬的時候,阮衿就覺得有點大事不妙了。整個白天的天氣都是反複無常的,陰了又晴,晴了又陰。而現在快到晚上,這種猶豫不決凝結成空氣中異常濕冷的水汽,好像終於要醞釀成一場果斷的暴雨了。阮衿有點憂心忡忡:“是不是要下雨了?”風很快回應了他的猜想,四周的樹吹得顫動,樹葉摩擦出嘩啦的脆響,樹葉,砂石,枯枝都被卷得極高,整個天色都泛著一股不正常的黃。“很有可能吧。”李隅的聲音顯得有點疲憊的沙啞,“趕緊走吧,再不走就真要淋雨。”“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阮衿看他下山時候就不怎麽說話了,狀態不太對勁的樣子。現在天也陰沉沉的,眼前隻有他衣服的白色是清晰可見的。雖然看不清李隅的臉色,隻聽聲音,也覺察出他身體不適了。他用手背去探李隅的額頭,又反手碰自己的,殘留的熨燙甚至都能過度他自己額上。被冷風吹著,阮衿感覺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沁冷的,像一片冷凍過的金屬,這襯得李隅前額的高熱就更不正常。“你發燒了。”是因為下水去撈相機很久麽?山裏的潭水,想想就是很冷的,還穿著濕褲子上山逛寺廟數羅漢。現在氣溫也還不到二十度,遠沒到可以褲子都烤幹的地步。阮衿現在很有點懊悔,當時竟然腦子一昏就答應了李隅上山的提議。這麽篤定地下完了定論,他又焦急地問,“那你現在還走得動嗎?要不我背你下去吧。”李隅本來還有點病懨懨的,破功似地被被阮衿給逗笑了,“你是認真的?你背我?”“真的,要是走不動了就跟我說一聲。”想起他有點夜盲外帶路癡的屬性,阮衿就順勢牽住了李隅的手腕。他再繼續往下走,一邊走還一邊說,“你就牽著我吧,我怕一回頭把你弄丟了。”李隅“嗯”了一聲,雖說燒得頭暈咽痛,眼睛在光線昏暗時視物有些許艱辛,但遠沒到邁不動腳的地步,但是阮衿總是這麽一本正經地緊張他,真的,每一次都是。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並不需要過分的關照,但在阮衿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好像就覺得的:此處應該破開一個新鮮的傷口,所以我需要軟弱一點,再軟弱一點。這是或許是阮衿統治世界的方式麽?這一切很有可能不是阮心的問題……是阮衿自己,讓身邊的人變得像一個個蜷縮起來的孩子。倘若他要對人好,就要做好被一口氣抽幹的準備。因為這樣的人即使說是覺得痛苦了,也隻會回頭哭著和痛苦相擁。什麽都全盤接受,讓人容易得寸進尺。他身上閃爍著的古怪的溫和,就像軀殼裏藏了一尊天然悲憫的聖母像。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泥菩薩過江……李隅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燒糊塗了,開始想些有的沒的了,並且真的逐漸有走不動的疲憊感襲來。快步走了沒幾分鍾,風忽然變得急驟起來,幾滴雨水無聲地潤濕了他的脖子。然後很快的,昏暗中,劈裏啪啦的,落雨的鼓點由短促變得密集起來,雨水混合泥土和草莖的腥氣翻湧在潮濕黏重的空氣中。完全避無可避的,滂沱大雨已經來了。他們正卡在半山腰上最為尷尬的位置,不知道到底是該上還是下。阮衿摸了一把臉,被雨打得眯起眼睛,梗著脖子凍得直打哆嗦,“我們是下山還是去上麵借宿……”“往上走吧。”李隅說了。他們又轉身向山頂爬,地麵上柔軟的泥土很快變得濕滑泥濘,雖然山路不算陡峭,但是仍然有不慎摔倒的危險,處處都要留心。為上山準備的手電筒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雨珠在白光的掃射下以一種密集地頻率向下墜落著,地上已經有許多個泥塘水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