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念一想,竹溜子跟了阿爸許這麽長時間,不至於分不清凶險安全。


    姥爹跟著竹溜子跑了大概三四裏路,終於跑到了一個小山坳裏。小山坳裏隻有一條小道,前麵有一個行路的人。月光將那個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那影子就如蟒蛇一般跟在他後麵,踽踽而行。


    看到那人後,竹溜子的腳步頓時慢了下來,它頻頻回頭去看姥爹。


    “你叫我來就是看這個人嗎?”姥爹問道。


    那人走路的姿勢自然,一點兒也不僵硬,自然不會是弱郎大王。鬼是沒有影子的,而那人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於是姥爹放下心來。


    不過姥爹不清楚竹溜子為什麽對這樣一個人如此感興趣,並且如此激動。不過既然來了,就看看那人到底是什麽人吧。


    於是,姥爹朝前麵那個人喊道:“喂,兄弟,請等一等我!”從那身形上可判斷前麵的人是個男的。


    聽到姥爹的喊聲,那人還沒回過頭來,竹溜子倒是一驚,急忙躥到了姥爹的腳邊,迅速攀爬到姥爹的肩膀上。


    那人緩緩回過頭來。


    姥爹見了那人,頓時驚得魂兒跑了似的,站在原地半天沒有說話,一動也不動。姥爹的嘴張開著,下巴無法合攏。在他驚呆之時,水一般的月光流在姥爹的嘴上,從他的嘴裏流入,居然有絲絲縷縷的寒意。


    古人將月亮稱之為太陰,與白天的太陽呼應。所以姥爹在吸食陽光的時候感覺到像吃飯一樣,而恰才有了喝水的感覺。一為吸食陽氣,一為吸食陰氣。學會了吸食陽氣,掌握吸食陰氣自然手到擒來,融會貫通。


    刹那之間,姥爹感覺月光突然被凍住,他就如凍在冰裏一樣無法動彈,窒息的感覺襲了上來。這是跟上次在屋頂的體驗幾乎完全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這次感覺周身稍稍冷一些。應該是至陰的太陰之光所致。


    同樣,在他幾乎要被憋死的時候,月光重新流動起來。胸口得以舒展,呼吸得以繼續。


    回頭的那人瞥了姥爹一眼,點頭稱讚道:“幾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你已經是舅舅級別了。恭喜恭喜!”


    姥爹也感覺渾身舒暢無比,但他沒有細細體會身體變化,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盯著那人說道:“你……你……你……”


    那人低頭將自己打量一番,又抬起頭來,狐疑地看著姥爹,問道:“我怎麽啦?”


    姥爹的喉結滾動,終於發出話來:“你……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姥爹終於明白竹溜子為什麽這麽緊張這麽興奮又這麽恐懼了。因為它碰到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它以前的主人——已經死亡的阿爸許!姥爹明明看到了他的屍體,看見他被埋葬,他怎麽會在這三省交界的地方出現呢?


    阿爸許愣了愣,說道:“我已經死了?你別詛咒我,我還活得好好的呢。”


    “那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姥爹問道。


    阿爸許撓撓後腦勺,說道:“我迷路了。我肚子餓了,你這裏有吃的沒有。有的話快給我拿來。”


    姥爹拿出一小袋隨身攜帶的幹糧。


    阿爸許一把搶了過去,翻開幹糧袋,一頓狼吞虎咽。幹糧渣子從他的指縫裏落了出來,餅狀被急躁地捏成了粉狀,也落了出來。最後一半進了嘴裏,一半撒在了地上,浪費了不少。


    姥爹一把抓住阿爸許的手,連聲說道:“慢點慢點慢點。你怎麽像個餓死鬼一樣?”


    阿爸許的手有溫度,但是比正常人要低一些。他的手是實實在在的,觸之可及。如果僅僅是正在奔往黃泉路的迷失魂魄,應該沒有這樣實在的觸感,沒有這樣的溫度,也沒有身後那條如蟒蛇一樣的影子。


    莫非阿爸許是從墳地裏爬出來的不成?姥爹暗想。


    死而複生分為兩種,一種是真死了再複生的,這種人雖然複生,但腦子裏的記憶必定散失殆盡。死前的事情就如普通人的前世記憶一般微弱渺茫。親人朋友全然不記得。姥爹後來將這種記憶叫做“短前世記憶”,意思是這種複生產生的“前世今生”間隔很短。第二種是假死了再複生的,這種人其實並未完全死過,或許由於休克,或許由於疾病,造成了假死狀態。這種假死的詐屍事件在民間並不少見。絕大多數詐屍屬於這第二種情況。這種情況下“複生”的人,隻相當於睡了一個比較長的覺,自然記憶不會損耗。“死前”事情曆曆在目,親人朋友當然也不會認錯。姥爹後來將這種記憶叫做“假前世記憶”。


    眼前的阿爸許第一眼看到姥爹便能認出來,自然不會有“短前世記憶”,不會是真死之後複生。


    可姥爹親眼看到他的屍體,並且已經掩埋,估計此時已經腐爛發臭,不可能假死之後再複生。


    一時之間,姥爹分不清眼前的阿爸許是個什麽樣的存在了。是人?是鬼?非人?非鬼?半人半鬼?既是人又是鬼?


    阿爸許將幹糧袋裏的東西吃完,又將指縫間的渣子舔了一遍,然後朝姥爹伸手道:“還有沒有?”


    姥爹道:“還有,但是在屋裏。要不你跟我過去吃?”


    阿爸許將手往衣服上蹭了蹭,說道:“好哇。”臉上沒有半點不自然或者拘束,好像他和姥爹還在蘿卜寨一樣。


    阿爸許將幹糧袋還給姥爹的時候,這才看到姥爹肩膀上的竹溜子。他驚奇道:“它怎麽見了我也不打招呼?不到我這裏來,怎麽還爬到你的肩膀上了?幾天不見,它就被你調養得比我還親近了嗎?”


    竹溜子見阿爸許看到了它,嚇得急忙順著姥爹的手臂鑽進了袖筒裏,就如見了貓一般害怕。姥爹能感覺到袖筒裏的竹溜子還抖抖瑟瑟。它肯定也嗅到了不對勁的味道,才會嚇成這樣。


    姥爹隔著一層布撫摸竹溜子,讓它不要那麽恐懼。然後姥爹說道:“我沒怎麽調養它。它為什麽不親近你,這還得你來解釋給我們聽。”


    阿爸許臉上掠過一絲不安,不過轉瞬即逝。


    帶他回到小旅館,姥爹又讓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不少東西。在他吃東西的時候,姥爹又暗暗觀察了一番,還是沒有找到半點破綻。鬼吃飯是用嗅的。他剛才吃掉了幹糧袋裏的幹糧不說,現在又吃掉了三四碗飯。姥爹沒見他偷偷地嗅鼻子,吃法完全是人一樣的。除了經過身邊時候有陣陣陰風,其他行為舉止跟正常人無異。


    “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姥爹坐在阿爸許對麵,突然大聲問道。


    在毫無破綻的時候,突然發問或許可以讓對方一驚,從而露出馬腳。


    阿爸許果然雙手一抖,飯碗掉在了桌上,磕出沉悶的聲音。飯粒從碗裏跳了出來,撒在桌麵上。燭光淡黃,將飯粒染了一層啞黃。姥爹不經意想起兩人共同對付弱郎大王時屋頂上撒豆子的情形。


    “難道我真的死了?”阿爸許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回答讓姥爹始料不及。


    但這回答說明阿爸許對遭遇鬼靈暗算的事情不是一概不知。


    姥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說他確實死了,怕他太難過。說他沒死,也是自欺欺人。不如先問清他自己是怎麽經曆這段時間的。於是,姥爹問道:“那天你提著瓦罐去了牟尼溝,為什麽一直沒有回蘿卜寨?”


    阿爸許的臉色越來越差,最後蒼白如紙。


    姥爹給他倒了一杯水,讓他喝完再說話。


    阿爸許默默地喝水,嘴巴在水麵輕輕吹後用力地吸,發出哧溜溜的聲音,仿佛水很燙。但那杯水隻是溫水而已。


    姥爹心想,或許是他體溫較低,所以對別人來說隻是溫水,但對他來說是有點燙的水,需要先吹氣降溫,再慢慢地喝。這就如人烤火曬太陽隻覺得溫暖,而鬼覺得太燙,甚至要被焚燒一樣。


    阿爸許勉強喝了幾口水,終於將他在這幾日的經曆說了出來。


    他說萬萬沒有想到一個無冤無仇的乞丐會突然襲擊他。那天,他將新捉來的小精怪在煮珠湖裏浸死之後像往常一樣挖了個坑埋葬。他已經不記得是第幾百次來到這裏做這種事情了,除了上回被多吉偷竊過獐子精的屍體之外,他從來沒有遇到過其他意外情況。所以他做這事的時候漫不經心。殺死精怪就像別人殺死一隻雞那麽稀鬆平常,掩埋精怪就像別人挖坑種菜一樣熟練而隨意。


    他說他還是挺為已死的精怪考慮的,埋葬的地方總是選擇庇蔭的地方。


    那天他發現一個乞丐提著一個陶罐跟在後麵,一股難聞的臭味隨之而來,不知道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還是那個陶罐裏散發出來的。總之,那股臭味讓他對那個乞丐避而遠之,連一句驅趕的話都懶得去講。


    埋完裝著精怪的瓦罐後,他仍然沒有搭理乞丐。他從乞丐的眼神裏已經看出幾分不善,但他認為這個乞丐就像凶狠的蛇一樣,你不去碰它,它是斷斷不會來咬你的,但是你碰到它了,它就會張開嘴來咬你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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