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我曾經問外婆為什麽要起那麽早。那時的我不懂柴米油鹽,不懂生活艱辛。雖然我知道外婆起來後做飯做菜,洗衣洗被,但是我覺得那些不用這麽早就做,睡個懶覺再起來做也是一樣。


    外婆回答我說,因為早上大門兩側有兩個人站著,她一打開門就不見了。她早點開門,是怕別人早上來外婆家的時候被嚇到。


    我對外婆的話半信半疑。


    尤其是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外婆半夜就起床將大門打開。因為大年初一會有村裏的小孩子出來拜年,並且天沒亮就早早地起來了。“大人盼收田,小孩盼過年”嘛。


    有一次不是過年也不是過節的時候,我半夜偷偷爬起來,悄悄走到大門後麵往外瞧。外婆家大門的門縫比較大,能從裏麵往外看。有時候外公或者姥爹回來晚了,會將手指從那個門縫裏伸進來,將大門後麵的門栓一點一點撥開。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夜晚,尤其是那夜的風。我還沒有走到大門後麵去的時候,就聽到風從門縫裏鑽進來時發出嗚嗚的類似哭泣的聲音,仿佛那是一個新生命誕生的通道,它擠出來時異常痛苦。


    當走到大門後麵時,我的臉被那風吹得生疼,仿佛被誰擰了一把。我不顧臉上的疼痛,將眼睛湊到門縫上朝外去看。


    什麽也沒有看見。


    就在我失望地要將眼睛挪開的時候,突然一片衣角從側麵飄了過來,然後又落了回去!


    我嚇了一跳!隻有門側站了人才有這種情況發生!但是我已經被嚇壞了,不敢斜了身子去朝兩側看。我在驚恐之中保持了一定的鎮定,告訴自己不能拔腿就跑,免得躲在門側的“人”發現,也免得外公外婆驚醒。我輕輕挪動腳步,盡量不弄出一點聲音,然後朝睡房裏退去。


    回到床上後,我渾身發涼,仍然恐懼不已。我安慰自己,也許剛好一個小偷站在了大門側麵,小偷的衣服被風吹動,恰好被我看見。但是這個安慰並沒有讓我平靜下來。


    第二天我便發高燒了。不過有姥爹和外公在,我很快就退燒了。


    我一直沒有問外婆門側站著的到底是什麽東西。或者說,等我真的想問的時候,外婆已經去世了。


    在竹溜子消失的第四天,外婆一大早打開大門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我一樣看到了門側站著的兩個“人”,但她看到了一隻非常大的老鼠。


    那隻老鼠太大了,以至於外婆嚇得叫了一聲。


    外公急忙起來,跑到大門口去看外婆那邊發生了什麽事。外公到了門口一看,門檻旁邊躺著一隻大兔子。


    “老鼠!老鼠!這麽大的老鼠!”外婆嚇得心驚肉跳,抱住外公的胳膊。她確實錯把兔子當做老鼠了。因為竹溜子有幾次弄來了死老鼠,她便認為這也是竹溜子弄來的死老鼠。


    “不是老鼠,是兔子呢。”外公輕輕踢了那兔子一腳。兩隻兔耳朵清清楚楚。但是兔子的腳上綁了草繩。那兔子是活的,還在動。


    “兔子?”外婆稍稍安心,彎了腰朝兔子看去。


    “嗯。”外公朝四周看了看。


    “誰這麽早送兔子到我家門口來?”外婆迷惑道,“莫非是章古?”


    章古是村裏的獵戶,經常上山打一些野味,自己吃,也賣,偶爾也送人。那時候山上的兔子不少,是獵戶最喜歡的獵物。


    外公搖頭道:“肯定不是他送的。”


    “為什麽?”外婆問道。


    章古不是沒有送過兔子給外公。章古的孩子曾追逐一隻兔子在山林裏迷失。章古找到他的孩子時,他的孩子正將腦袋往一個兔子洞裏鑽。章古把孩子背了回來。但是孩子總說自己是隻兔子,要回到山上去,還說他的兔子洞在哪個坡的哪個洞,言之鑿鑿。後來是外公幫他治好孩子的。章古為了表示感謝,送了兩隻兔子給外公。媽媽吃飯的時候見了兔肉,還以為是豬肉,大呼小叫:“終於有豬肉吃啦!”


    外公道:“章古是拿銃槍打兔子的,一打就是一把子彈,像沙子一樣。打到的兔子都是血淋淋的。你看這兔子,皮毛都是好好的,怎麽可能是章古送的呢?再說了,我最近又沒有給章古做什麽,他為什麽無緣無故送兔子來?”


    “那會是誰?難道這兔子自己用草繩綁住了腳送上門來的?”外婆說道。


    這時,一陣吱吱吱的聲音響起。


    外公外婆循著聲音望去,看到了正朝這邊爬來的竹溜子。竹溜子嘴裏叼著一根草繩。


    “竹溜子?”外公驚訝道。


    外婆高興道:“原來是竹溜子捉了兔子回來!它是見我們家好久沒有吃肉了,又見章古送過兔肉來,就去山上捉了兔子回來吧?”


    外公頓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原來它沒有離開,而是上山去捉兔子了。它聽姥爹說孩子要吃肉,又因為自己而讓家裏人沒有肉吃,所以心懷愧疚,去找可以吃的肉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姥爹發現桌上有一碗肉,但他不相信家裏可以弄到肉菜,便夾了一筷子放進嘴裏嚼了嚼,驚訝地問外公外婆道:“怎麽有肉?這個菜是哪裏來的?”


    媽媽高興地嚷道:“啊,有肉吃啦!”


    外婆勺了一勺兔肉到媽媽的碗裏,笑著避重就輕回答道:“這是兔肉。”


    媽媽急忙將兔肉往嘴裏扒,吃得嘖嘖響。


    姥爹道:“我不是問這是什麽肉,我問的是這個菜哪裏來的。”


    外婆道:“竹溜子弄來的。”


    姥爹一驚,說道:“竹溜子不是被我氣走了嗎?”


    外婆拿著筷子指了指房梁,說道:“它又回來啦。你看,它在那裏呢。”


    姥爹仰頭看去,看到了一雙冒著精光的眼睛。那是竹溜子的眼睛。它似乎很興奮,很自得。


    姥爹頓時想起他年輕時在四川旅館裏的那段記憶。竹溜子為了討好他,給他偷來了蘋果、金簪子還有錢。


    幾十年的光陰,半輩子的時間,轉眼即逝。


    在這半輩子的光陰裏,隻有這竹溜子陪伴他的時間最長。在這段漫長的時間裏,竹溜子給予他的要遠遠多於他給予竹溜子的。他本有許多感激的話要說,可是現在他卻要找這種氣話來驅逐竹溜子。


    可是不驅逐它離開這裏的話,竹溜子無法得到更高修為。


    姥爹突然勃然大怒,將手上的筷子朝房梁上扔去,大罵道:“你這沒用的東西!還記得在四川時偷的蘋果金簪子和錢嗎?我那時候就跟你說過,不要做這種雞鳴狗盜的勾當!又損害你的修為!現在你又弄這兔子來敷衍我!你把靈智都用在這種無用的東西上,將來怎麽能修得大成!你這無用的東西!給我滾!”


    筷子朝竹溜子飛去,準確地打在竹溜子的身上。竹溜子或許是沒有想到筷子會真的打到它,所以毫無防備,被筷子打得吱吱亂叫。它疼得一腳沒有抓穩,從房梁上跌落下來,恰好跌落在桌上的湯碗裏,將湯水濺出。濺出的湯水還帶著溫度,落在媽媽的臉上。媽媽立即被燙得哭了起來。


    姥爹當時非常擔心湯水太燙,會將竹溜子燙傷,但見竹溜子立即從湯碗裏爬出,而一旁的媽媽被燙之後並沒有出現燙紅的印記,便知道湯水的溫度不算太高。他繼續唬著臉,撿起身邊的湯勺朝渾身濕淋淋的竹溜子打去,繼續大罵:“好好一碗湯被你弄壞了!還燙到了我孫女兒!你看看你要為我們家帶來多少麻煩!”


    湯勺並沒有打在竹溜子身上,卻是如勺水一般將竹溜子勺了起來,朝門口拋去。


    竹溜子渾身湯水,看起來非常落魄。它眼睛裏的精光消失了,露出一絲哀怨。


    外公外婆見姥爹發這麽大的火,不敢多勸。


    “滾!滾啊!”姥爹對著竹溜子吼道。


    竹溜子滾爬起來,兩隻前爪扶地,學著人樣朝姥爹磕頭,磕了三下,然後轉身朝門外躥去。


    自那以後,外公再沒有見過竹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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