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十多年後,外公又聽到一次關於竹溜子的消息。那次卻是從小米那裏聽到的。


    姥爹一邊照顧已經得了肉身的小米,一邊防著離了肉身的小米的魄。十多年來,算不上順順利利,倒也平平安安。


    在這十多年裏,小米的魄到處騷擾附近的人,小事不斷,大事沒成。她一直是四五歲時候的樣子。姥爹則給別人排憂解難,不辭勞苦。


    馮俊嘉家的小米越來越跟姥爹親近,從血緣上算不是親人,但看起來更勝親人。她的容顏漸漸改變,變得成熟,變得亭亭玉立。


    在小米滿十二歲的那年,做靈屋的那個老頭去世了。姥爹去給他操辦葬禮,見他屋裏到處是手抄的經書,斷掉的木魚棒有許多根,感慨不已。


    老頭無兒無女,沒人當孝子跑馬,沒人坐轎子哭喪。姥爹便叫小米去哭喪,假裝做他的女兒。


    七天之後,小米跟姥爹說,在老頭去世之後的第七天夜裏,她半夜醒來,發現老頭站在她的床邊,低頭看她,兩隻眼睛漆黑空洞如深井,尤其可怕。她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她想挪動,但是動不了。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時候,那老頭空洞的眼睛裏突然湧出淚水來。那不是流淚,那真是湧出淚水。他的兩隻眼睛就如兩口活泉,淚水噴湧而出。


    然後老頭在床邊跪了下來。


    小米心想,莫非這老頭是來感謝我的?我給她哭喪,替代他的女兒去坐了轎子,給他磕了頭燒了紙,所以感動了他嗎?


    可是那老頭不停地湧出淚水,沒有要走的意思。


    過了許久,小米感覺到身下的被子濕了,接著手指碰到了水。小米努力地朝旁邊看,什麽也看不到。


    水慢慢漫過小米的手。小米終於知道屋裏已經浸滿了水,水正要漸漸將她吞沒。小米著急了,努力掙紮,但是依然不能動一絲一毫。


    水繼續往上升起,小米的耳朵裏咕嚕咕嚕地響,接著眼睛也沒水麵蓋過,然後口鼻被水麵封住。


    就在小米感覺自己即將被溺死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老頭是誰。


    小米的眼淚噴湧而出。但她已經不恨這個老頭了。


    後來姥爹跟小米說,小米能夠如此快地原諒她前世的父親,一則是可能小米此時的魂遠遠強於魄。二則是老頭為小米念經十多年,化解了兩人之間的前世冤孽。


    小米在心裏對跪在床邊的老頭默默道,我不怪你,你走吧……


    此心聲一出,屋裏的水迅速退去,水麵從小米的上方降到她的鼻尖,又降到她的耳邊,耳朵裏的水流了出來,最後感覺不到了。


    過了一會兒,小米終於能坐起來了,感覺渾身酸脹疲憊。她坐起來後往地下一看,那個老頭已經消失得無影無終了。


    後來姥爹對小米說,幸虧你原諒了他,死後的人魂魄容易分散,僵屍便是身軀裏隻留有魄而形成的。當然魄也可以離開軀體。那晚估計是老頭的魄找來了。其實你原諒了他,就是原諒了自己。永遠無法揮去的怨恨,會逼迫別人,而最終會害死自己。


    小米聽了姥爹的話,微笑道:“我知道即使我不原諒他,我也不會有事的。”


    “為什麽?”姥爹驚訝道。


    “因為有你。有你在,我就會化險為夷。”小米道。


    姥爹心中愧疚不已。次次小米轉世遭遇挫折,他都不能逆轉乾坤,而小米現在卻如此相信他。


    小米的阿賴耶識已經全麵蘇醒,記起了所有的事情。


    姥爹帶著她去畫眉村附近以前去過的地方,說他們以前經曆的事情。


    尚若然很不高興,常常在姥爹耳邊說:“你看看你多少歲了,那個女孩才多大?你們倆常常這裏坐坐那裏走走,不怕別人說閑話?”


    可事實上沒有人說姥爹閑話。畢竟姥爹七十多歲,而小米才豆蔻年華,已經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有一次,姥爹感染風寒,沒能出去。


    小米是不敢直接來姥爹家裏的,她不願看到尚若然那種嫉恨的目光。他們要不是在老河那裏見麵,就是姥爹去馮俊嘉家裏。


    小米見姥爹沒來,便獨自去外麵走走,去看曾經看過的山,去看曾經看過的水。


    她走到了一個小山坡上,覺得有點累了,便席地而坐,歇息一會兒。才坐下,她就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


    小米一驚,趕忙站了起來。她正要走,前麵有一條蛇爬了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


    那蛇遍身是秤杆上標注刻度的星子,要不是蛇身比秤杆粗許多,整個兒看起來就像一杆秤。蛇頭離地五六尺,地上隻有小小一圈蛇尾支撐著整個身子。蛇信子咻咻地吐著,散發一股強烈的腥氣。小米很快就意識到,她碰到了比高蛇。這蛇又叫秤掀蛇。


    小米以前從沒見過這種蛇,她是聽姥爹說的。其實她在前世就聽人說過這種蛇,但是前世也未曾見過。


    這裏的居民也常常講起這種蛇,但是好像從沒有人親眼見過。


    因為,據說親眼見過的人都死了。


    小米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秤掀蛇。


    外公曾經跟我說過這種蛇,他也是從姥爹口中得知的。外公說,這種蛇非常可怕,它有一個其他蛇都沒有的嗜好,就是與人比高。人倘若碰到它,它就會倏忽一下子站立起來,站得比人還高,直挺挺的。一般的蛇是無法將蛇身立起這麽高的。如果碰到此蛇的人不知道此蛇的嗜好,拔腿就跑或者用鋤頭扁擔等東西擊打它,那就是自尋死路。此蛇的速度極快,隻要人向前或者向後,它就能在瞬間將人咬死。更有傳言,假若見到秤掀蛇而被嚇跑,雖然秤掀蛇沒有追趕,見到此蛇的人回家之後也必定暴斃而亡。


    唯一的辦法便是遵守它的規則——跟它比高。


    自然,它立起身子的時候基本會比人要高出許多,人如果直接跟它比身高,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時候需要考驗人的智慧。唯一打敗它的方法是撿起一個東西從它頭上扔過去。隻要扔出的東西高過它的頭,它就會放過這個人。但是撿東西時不能彎腰,不能低頭。一彎腰或者一低頭,秤掀蛇便會認為你是在向它認輸,它會迅速咬人一口,讓人瞬間中毒身亡。


    姥爹跟小米說起這些的時候,小米問道,如果遇到這種蛇的時候恰巧手裏沒有東西,又不能彎腰低頭去撿東西,那該怎麽辦呢?


    姥爹說道,你不用彎腰低頭,你把腳從身後抬起來,用手去夠著鞋子,立直了身子把鞋子脫下來,然後將鞋子從它頭上扔過去,一定要扔得比它的頭還高,這樣你就算贏了它。它就不會傷害你,並且自己將自己咬死。但是切記,扔鞋子的時候一定要扔得比它的頭高!


    小米聽姥爹說完,問道,站直了身子也能脫掉鞋子嗎?她說完立即自己演示了一遍站直身子脫鞋子的動作。


    姥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這樣!


    我聽外公說完的時候也不相信不彎腰就能脫鞋,也是立即自己演示了一遍。


    很多很簡單的東西我們沒有試過就不會相信,但那些簡單的東西確實存在。


    後來我讀大學的時候偶然跟幾個同學說起這種蛇的傳說,居然得到了很多回應。原來很多地方都有這種說法,不過對秤掀蛇的稱呼不同,江浙一帶的人將這種蛇叫做“犁頭撲”,廣東人將這種蛇叫做“飯鏟頭”,又叫“比蛇”。


    經過那次討論之後,我特意去圖書館查閱相關的書籍,意外在清朝著名畫家、“揚州八怪”之一鄭板橋的詩中發現了一首描寫這種蛇的詩。這首詩收錄在《鄭板橋集》中,名為《比蛇》。全詩如下:“好向人間較短長,截岡要路出林壙。縱然身死猶遺直,不是偷從背後量。”這首詩還有詩序:粵中有蛇,好與人比較長短,勝則齧人,不勝則自死,然必麵令人見,不暗比也。山行見者,以傘具上衝,蛇不勝而死。


    鄭板橋的詩序中說到了一種跟秤掀蛇比高的辦法——舉起手中的傘,整個高度就超過蛇高了。


    當然,這隻是一種比高的方法而已。倘若手中沒傘該怎麽辦,鄭板橋先生沒有說。


    小米想起姥爹教給的方法,於是麵對著秤掀蛇,將腳從身後慢慢抬起。她不敢抬得太快,怕身子彎下,讓秤掀蛇誤以為她認輸失敗。


    將腳抬得足夠高的時候,她將手伸到背後去,小心翼翼地將腳上的鞋子摘下。


    秤掀蛇像一根柱子一樣立在小米前麵,眼睛直直地盯著小米,等著她跟它比高。


    姥爹還跟小米和外公說過,這秤掀蛇其實跟那些心懷嫉妒的小氣之人非常相似。俗話說“人比人,氣死人”。很多小氣之人非得跟人比較好壞高低,見到別人不如他,便有優越感,生活得很開心;見到別人活得好於他高於他,便氣得要死,心肺都要炸了。


    小米感覺這秤掀蛇的眼睛裏透露出那種人才有的凶光,令人心寒,卻又無可奈何。


    小米將鞋子提在手中。由於一隻腳沒了鞋子,她便單腳立地。


    “嘿!”小米用力甩手,想將鞋子從秤掀蛇的頭上扔過去,可是沒想到自己單腳立地根基不穩。她又太用力,以至於腳底一滑。她知道如果撲倒在地,自己就輸了。她將注意力迅速轉移到腳下。


    於是,那隻鞋子脫手的瞬間卻失了勢,沒了力,軟綿綿輕飄飄地朝那蛇的身上飛去,根本不可能飛過秤掀蛇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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