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昨日要醉菊幫自己紮了七針,暫時改了脈象,已有點不適。夜來勉強彈了幾曲,雖是為了誘那雲常公主,也著實耗了神。躺在床上,鼻尖聞著寢室裏熟悉的歸樂熏香,隻道又做了一個回到敬安王府的夢。


    一切都那麽平靜,安詳。


    愜意地和何俠玩鬧,無憂無慮。


    仿彿又到了冬天,兩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歡看星,往往窩在一床大被裏,看到深夜,倦意沉沉,無所顧忌地相擁著睡去。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相處相交,都憑著各自心性,從無齷齪念頭,也從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別。


    府裏的長輩早料著娉婷說什麽也是個側妃身份,也睜一眼閉一眼。


    歸樂的熏香,那是屬於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愛這味,說能安神。少爺的房中,也常年燃著。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爺的房也是她的房,房中種種有趣玩意她都碰得,要進便進。


    “抱著會暖和點。”七、八歲的男孩子,總充滿了保護欲。


    “窗子打開吧。”


    “娘知道又要罵我。”何俠雖這麽說,卻一點也不猶豫地跳出被窩,把窗呼啦啦推開了,又靈巧地鑽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好涼!”


    “冬天就要涼涼的才好。”


    “還說呢!前兩天是誰冷病了?”


    童言稚語,回響耳邊。


    昏昏然醒來,何俠熟悉的臉跳入眼簾,娉婷驀然向後一縮,定睛再看。


    竟不是夢。


    “怎麽了?”何俠睜開眼睛,微笑著問。


    娉婷坐起上身,別過眼睛:“少爺怎麽睡這裏了?”


    “我們以前……”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娉婷截住,責怪道:“我們都多大了。”


    何俠甚少見娉婷惱怒,不禁愕了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變了。”下了床,一邊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著牆邊蜷著睡著了,朦蒙朧朧聽見聲響,揉揉眼睛,從角落裏站起來,手還握著那其實沒有什麽用處的小石像。


    何俠一眼看到,轉過身,對娉婷沉聲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比你還急呢,手裏攥著東西在床邊站到天亮。我在這府裏真要幹什麽,她能攔得住?”他為人向來極有風度,可是一夜沒有他意的溫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風度也蕩然無存。


    娉婷與何俠相處這些年,從來親密無間,沒有男女間的別樣心思,就算聽了要當側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別的地方去。驟然聽何俠這麽一句,心裏又懼又氣,臉色蒼白。


    “我們從小在一塊,強逼過你什麽沒有?”何俠心中惱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別把我也當成他。”


    娉婷隻覺得仿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顫,搖搖欲墜。


    醉菊驚呼一聲:“姑娘!”


    何俠也慌了,連忙扶了她,為她揉著背心,柔聲道:“我說錯話了,你快不要急。”他從小惹了娉婷,都是這般挽回,隨口就說了,也不覺得低聲下氣。


    醉菊送上熱水,娉婷就著喝了一口。瞥何俠一眼,他眸中的關切卻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計要逃開這熟悉的人,心下淒涼,也不知恨好還是氣好,半天緩過氣來,低聲問:“少爺今天要出門嗎?”


    “怎麽?”


    娉婷見他握著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針灸效果已消,讓何俠看出端倪,不動聲色地掙脫了,幽幽道:“沒什麽。少爺要是不出門,就為娉婷畫一幅畫吧,將來瞧不見了,權當是個念想。”


    問俠反駁道:“胡說,你就在這裏,怎麽會瞧不見?你不見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來。”


    “什麽上天入地?這些話怎麽能當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裏卻忽然想起與楚北捷的種種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爛。


    一輩子和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隨我上馬來,從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當真的話,她曾真的信著。


    這些話,怎麽能當真?如夢初醒。


    淒切的酸楚湧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眼淚湧了出來。


    何俠卻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牽到遠處,安慰道:“我說的字字都是真話。別哭,我今天哪也不去,幫你畫畫,畫好了裱起來,就讓你掛在這屋裏。可好?”


    娉婷滿腹苦楚,聽得何俠柔聲安慰,更覺前路彷徨,將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齒。她顧忌腹中胎兒,唯恐傷心過度傷了孩子,不敢放聲大哭,嗚咽著,漸漸收了聲。


    何俠雖知公主在王宮裏等著,但公主好哄,娉婷卻是睿智聰慧,極難勸的。他使計讓她傷心被虜,兩人裂痕已深。現在趁著娉婷身體虛弱,似有緩和之意,當然不願輕易放棄。


    當即派人趕往王宮,為今日的缺席找個借口。自己取出畫紙畫筆,精心為娉婷畫像。


    耀天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宮,環視金壁輝煌的宮殿,閃爍著亮光的垂簾,垂手伺候的宮女,越發覺得冷清難受,暗恨自己怎麽逞一時之氣,從駙馬府回來。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過有一手超凡琴技,再抬舉也不過是個貼身侍女的身份。親自去了一趟駙馬府,才知道自己大錯。


    何俠雪中舞劍,白娉婷給這位少爺那蕩氣回腸、逍遙酣暢的一曲,是耀天一輩子也不可能給何俠的。


    隻是平常相處的動作語氣,就已天衣無縫般的默契。


    可謂君心我意,兩兩相知。


    耀天心頭一股酸氣按捺不住,在床上輾轉反覆,夜不能寐,未到時辰便從床上起來了。


    男人的心,從不是容易抓住的。更何況她選中的人,是那名聲日盛的小敬安王。


    想起何俠昨夜密密囑咐的話,心下稍安。耀天盛裝打扮了,叫綠衣拒絕了其他臣子的求見,專心一致,隻等何俠進宮。


    不料,等了多時,何俠卻遣了人來,說要好好思考前線的事,今日暫不進宮。傳話的人雖然按照何俠吩咐,說了不少好話,耀天哪裏聽得進去,冷著臉遣退了,獨自坐住屋中悶了很久,才吩咐綠衣道:“去,請丞相來。”


    貴常青聽了傳喚,放下手頭公務趕來。


    “丞相坐吧。”耀天臉色難看地說了一句。她滿腹不安,但喚了貴常青來,卻不知從哪開頭,端坐在上位,看了貴常青一眼,方問道:“東林大軍恐怕快集結好了,駙馬過幾日就會啟程趕赴邊境,糧草後備等可都預備好了?糧草是頭等大事,指派的人妥當嗎?”


    “都準備好了。”貴常青辦事老練,親力親為,聽耀天問答,毫無疏漏,一一仔細答了,見耀天隻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問清楚了,卻不開腔叫他回去。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宮裏的人又告訴他公主昨夜從駙馬府回來的事,貴常青哪還會猜不到耀天的心事。話題一轉:“臣會竭盡全力,保證駙馬爺在邊境不必擔憂糧草供應。隻是……不知駙馬爺何時啟程趕赴前線?”


    耀天悶了半晌,才歎了一口氣:“丞相昨日說的話,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錯,遠慮已經使人犯愁,但近憂,比遠慮更可懼。”


    貴常青問:“公主已經見過白娉婷了?”


    “不錯。”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貴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興趣。


    紛紛亂亂的世道,本該是男人的世界。


    千軍萬馬掌於手中,拋頭顱,撒熱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顯赫出身,就會因為聯婚而成為勢力組合的紐帶,若有絕世美貌,或者也有可能成為那些亂世梟雄身邊一逝而過的傳奇。


    隻有白娉婷例外。


    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連番成了四國變動的關鍵,歸樂五年之約,北漠堪布大戰,甚至迫在眉睫的東林雲常之戰,都和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耀天自己似乎也沒有確定的答案,蹙起修飾得非常精致的眉,回想昨日見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緩緩道:“對白娉婷的感覺,一時真的很難說清楚。可以這樣說吧,當我見到白娉婷之後,忽然覺得種種關於她的傳聞,種種對於她的評價,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戰,從前想到一個女子領兵對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軍權,還要得到北漠將士的認同,而且要真有本事與楚北捷這樣的名將對陣沙場,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當見過白娉婷才知道,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貴常青不放過耀天臉上任何一絲表情,沉聲問:“公主覺得,白娉婷這樣的女人若被狠狠傷了心,會原諒那個傷了她心的男人嗎?”


    “傷心?”耀天的眸子流露出疑問:“怎樣傷心?”


    “為了別的事,負了和她的約定,逾時不返,讓她被人擄至雲常。”


    “楚北捷?”


    “不錯。”


    耀天奇道:“丞相為什麽忽然提起這個?”


    “臣已從駙馬爺的下屬口中,問出了接回白娉婷的來龍去脈。以臣看,白娉婷已與楚北捷決裂,隻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諒楚北捷,楚北捷都會對東林王族懷有恨意。”


    耀天心思不在楚北捷身上,淡淡道:“出動偌大的聯軍,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可解決了這個問題,另一個更讓人頭疼的難題卻出現了。白娉婷留在何俠身邊,和留在楚北捷身邊,哪個更糟一點?


    貴常青微微一笑,低聲道:“公主,白娉婷已經沒用了。”


    耀天瞧見貴常青的神色,吃了一驚,緊張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輕輕做了一個手勢。


    “萬萬不可。”貴常青搖頭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會瘋狂領兵攻擊我雲常,那會是不死不休的大戰。再說……公主可知道,駙馬爺昨夜睡在哪裏?現在又在何處?”


    耀天一聽,心裏已知不妙,臉上平靜地問:“駙馬昨夜不是睡在駙馬府嗎?”


    “臣安插在駙馬府的人來報,駙馬昨夜與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從東林帶來的侍女。”


    耀天臉色變得無比難看,霍然站起,麵向窗外深深呼吸,半晌才平複下來,低聲問:“說下去吧。”


    “駙馬今日不處理軍務,留在府裏,為白娉婷畫像。”


    耀天心髒仿佛一下被梗住了,十指抓住窗台,用力至關節完全發白,精雕細刻的木邊被她尖利的指甲畫出幾道深痕。


    她吸了一口長氣,抬起手,凝視精心保養多時但剛剛已被折斷的粉紅色長指甲,歎道:“白娉婷若死了,不但楚北捷會發狂,駙馬也會發狂吧。”語氣變得冷冽:“丞相為我想出了什麽辦法呢?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白娉婷就在駙馬府內,難道要我和附馬決裂嗎?”


    “臣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哦?”耀天轉身,看向胸有成竹的貴常青。


    貴常青老成持重地微笑一下,清清嗓子:“請讓臣先為公主說一說目前的形勢。楚北捷昏庸好色,強搶了駙馬爺的侍女,駙馬爺向來善待白娉婷,不甘讓白娉婷受人淩辱,使計將白娉婷帶回雲常。這一件事上,我們雲常沒有做錯吧?”


    耀天思索片刻,已聽出一點意思,點頭應道:“白娉婷本來就是敬安王府的侍女,小敬安王將她從鎮北王手上救回來,這是情有可原的。我們雲常並沒有做錯什麽,東林沒有出兵的理由。”


    貴常青心中讚她聰明,慈愛地瞅她一眼,續道:“公主錯了。不管有沒有理由,隻要白娉婷還在我們手上,楚北捷肯定會出兵。”


    耀天眸中閃過悟色:“你是說……要讓白娉婷不在我們手上?”


    “正是。駙馬爺是為了救白娉婷而去的,而不是為了傷害白娉婷,既然白娉婷又不在雲常了,楚北捷還有什麽理由開戰?”


    “我們可以在駙馬離開之後,將白娉婷放了?”耀天想了想,搖頭道:“不行,為了得到白娉婷,壓境東林,耗費了多少兵力,怎能說放就放?再說,駙馬知道了,必然大怒。”


    “白娉婷如果不回到楚北捷身邊,那麽雲常壓境東林耗費的所有兵力都值得了。”貴常青老成在在,仔細分析道:“白娉婷是哀求公主放她走的。駙馬爺不是很心疼她,將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嗎?又怎能怪公主看她可憐,軟了心腸。公主要記住,駙馬爺當初請求出兵時,為的是破壞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的關係。如今目的已經達到,駙馬再沒有借口在白娉婷一事上堅持什麽?難道他向公主請求出兵,還懷了其他的心思不成?難道我雲常耗費國力出動大軍,是為了讓駙馬和楚北捷搶一個女人?”


    後麵幾句說得強硬無比,卻正合了耀天的心思。耀天聽得心頭暢快,露出笑容道:“丞相說得是,雲常大軍是為了國家而出動的,絕不是為了讓駙馬和楚北捷搶女人。駙馬若為白娉婷的離開而責怪我,怎能對我雲常眾將領交代?我明白了。”心中一有定計,再不患得患失,眸中露出王族才擁有的決然光芒。


    “公主終於明白了。”貴常青欣慰笑道:“還有幾個細節,需要仔細商討。就算我們放走了白娉婷,也要楚北捷肯相信才行。萬一白娉婷離開了,楚北捷反而以為我們暗中殺了她,那就不妙了。”


    “放走她之前,會讓她留下憑證,說明是自行離開的。這應該不難。”耀天道:“隻是……我們放走她後,再也無法控製她的行蹤,萬一她回到楚北捷身邊,甚至再回到駙馬身邊,那我們豈非白費心機?”


    “公主可以放心,白娉婷恨透楚北捷,想來不會回到東林。”貴常青顯然想過這個問題,“楚北捷和駙馬都是白娉婷極重視的男人,以她的心高氣傲,有一個辦法能保證她永遠不會再見他們兩人。”


    “什麽辦法?”


    貴常青似乎有點難以啟齒,略為躊躇,終究還是壓低聲音道:“如今亂賊滿地,到處都是沒有王法的人,白娉婷一介女子孤身上路,萬一遇上賊子,被……”省了後麵的幾個字,道:“那她還有什麽臉麵再見任何人?她是被路上沒有名姓的亂賊害的,流浪天涯也好,含羞自盡也好,都與我雲常無關。就算有一日楚北捷尋到了她,她也不會再和楚北捷在一起的。這筆帳,楚北捷自然還是要和東林王族算。畢竟是他們同意私下交易,犧牲了楚北捷心愛的女人。”


    耀天畢竟也是女子,聽到一半,臉色已經變了,待貴常青說完,搖頭道:“此事不妥。丞相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不死,但是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


    “可是……”


    “公主!公主不能猶豫了。東林大軍就在邊境,駙馬的心思也漸見端倪,不早點解決白娉婷,家國都難保啊。”貴常青語重心長,沉聲道:“公主隻需要在駙馬離開後去見白娉婷,和她溫言說上兩句,讓她留下辭行書,再放她走就行了。其餘一切,臣自會安排妥當,不留一絲破綻。”


    躍天眼神複雜地連連閃爍,想了一會,仍是搖頭。


    “公主!公主!請聽臣肺腑之言……”


    貴常青還欲再說,被耀天一揮袖攔住,轉身道:“丞相先退下吧,容我好好想想。”


    貴常青抬頭看她倔強的背影,知道此時不宜再勸,隻奸聽從吩咐,行禮道:“臣告退。”重重歎了一口氣,出了珠簾。


    耀天的背影始終沒動,宛如一個僵硬的石像。


    綠衣走了過來,隔著垂簾稟報道:“公主,外麵的……”


    “走開!”耀天一聲怒喝,驀然轉身,抓起桌上的東西就往外砸。昨日才取出來使用的芳釀胭脂連著精致的翡翠盒子飛出垂簾,“匡當”


    一聲砸在綠衣腳下,碎成一地怵目驚心的紅。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你左右了歸樂的生死,左右了北漠的生死,左右了東林的生死,現在又彈著琴,柔然而笑,要來左右我雲常的生死嗎?


    我雲常堂堂大國,我耀天堂堂公主,怎可能是你指下的弦,要撥就撥?


    怎可能讓你,毀我的國,毀我的家?


    耀天咬著下唇,將窗邊綢幔,一寸一寸,用力撕開。


    東林與雲常交接的邊境上,戰鼓響起。


    沉沉靄靄,似從遙遠的天外來,帶著天地之間古老的旋律,仿彿一股蓄而未發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旌旗遮蓋日月,東林大軍已經集結。遠遠看去,連綿不斷的方塊陣營,盡是沉著的眼神,兵刀的寒光。


    平原上,風正蕭蕭。


    清晨草上的凝霜,被將士們散發的殺氣蒸騰得無影無蹤。


    “王爺,龍狼大營的隊伍也已經趕到。”


    楚北捷聽了消息,揮手掀開門簾,走出帥帳。挺立的身軀如山巒一樣穩重,目光炯炯有神地俯瞰下方整齊一致的軍隊。


    大軍,已經集結。


    旌旗連天,一張張年輕而毫無畏懼的臉。這是東林舉國之兵,是保衛東林的最重要的力量。


    楚北捷沉默地凝視麵前一切。


    “都城那邊,情況如何?”良久,沉聲問身後的臣牟。


    臣牟歎了一聲:“大王已經連續來了十六封急信命王爺立即撤軍,措辭前所未有的嚴厲。大王的信,王爺真的不看一眼嗎?”


    一絲決然從楚北捷閃亮的眸中掠過,冷冷道:“本王看了他一封信,就已經失去了娉婷。”


    則尹的信使,終於送來了真相。


    白娉婷,究竟是否毒害東林兩位王子的真凶。


    有什麽用?


    即使娉婷真害了兩位王子,他已決定仍要愛她憐她,即使娉婷沒有害兩位王子,大王和王後也不會不將她作為交易的籌碼。


    在這紛亂的世道,真相又有何用?


    楚北捷恨極,猶恨自己。


    一封王兄的親筆信,驚破月圓花嬌,驚破隱居別院的安逸美夢。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舍棄了,是他舍棄的。


    從知道麗妃的孩子,王族的血脈會受到威脅起,是他自己下的決定,是他親自做的選擇。


    今生之中,他最錯誤,最悔不當初的一個選擇。


    他知道,王兄和何俠就是用這個方式,讓娉婷看清自己在楚北捷心中的地位,殘忍地讓娉婷發現,無論他們愛得多深,楚北捷在遇到選擇時,最終被舍棄的,會是白娉婷。


    對於愛得澄清如水的娉婷來說,那是致命的打擊。


    從明白這點的時候開始,錐心的痛,沒有一刻停止地折磨著楚北捷。


    “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她仰首深深望他,將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交了給他。


    在他懷裏唱著降歌,婉言向他傾訴衷腸。


    那顆驕傲的心,玲瓏剔透的心,花盡了百般功夫,隻為了讓他明白,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麽不安。


    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讓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個眼神都讓楚北捷心碎。他從不知道,思念可以讓人發狂。


    大軍已經集結。


    娉婷,我就要向雲常進發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親口告訴你,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個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沒有什麽比你更重要。


    我們再談一次驚天動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轉,不改初衷。


    急促的馬蹄聲讓楚北捷回頭,一臉風塵的羅尚跳下馬,飛跑到楚北捷麵前跪倒:“王爺!”


    “隱居別院怎樣了?漠然傷勢如何?”


    隱居別院一戰,漠然等以少敵眾,眾親衛死傷慘重。羅尚算是其中傷得最輕的一個,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別院,照顧重傷的各位兄弟。


    羅尚稟道:“別院燒了小半,現在已經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經下葬。大夫們正在為活下性命的兄弟們療傷,漠然傷勢已有好轉,但軍田他……傷重不治。”


    楚北捷臉上黯然。


    這些親衛,都是他親手提拔,親自教導的。一個個年輕力壯,熱血沸騰,怎不讓人心痛?


    “王爺……”羅尚顯然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稟上:“我們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暫住的小屋中,發現了她自行熬藥用的藥罐,還有幾個方子……”


    “藥罐?”楚北捷聲音驟沉:“本王離開後娉婷病了嗎?”


    “屬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藥渣,他們說……說……”羅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簾:“說是補胎的藥。那些方子大夫們看過,也說是補胎的方子。”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在頭頂上方。


    楚北捷淩厲震驚的視線定在羅尚後頸處,幾乎要把那灼出兩個洞來。


    娉婷有孕了……


    她纖柔的腹中,竟然已經孕育了他們的骨肉!


    傷透了心的娉婷,是懷著他的孩子被帶走的!


    有生以來在戰場上受過的所有傷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擊給予楚北捷的痛苦。


    驚濤無聲無息襲來,在腦海中拍打呼嘯,心髒的劇痛讓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壓著的巨石驟然重了千倍,壓出更深的血痕。


    心髒痛得麻木,身軀僵如化石。


    “發兵。”楚北捷悲傖地抬頭,發出命令。


    “王爺?”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燒著熊熊烈火,一宇一頓道:“傳令,拔營上路,正式向雲常發兵!”


    娉婷,你和孩兒再等一會。


    我立即就會奔馳到你的身邊。


    楚北捷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保護你,永遠愛你,永遠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開我們。


    如你所期盼的一樣,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麽,我們的愛任憑千回百轉,永不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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