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林大軍正式向雲常進發的當天,就是何俠辭別公主,從都城趕赴邊境的那一天。


    雲常的軍力大部分已集合在邊境待命,隻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氣使其無畏東林楚北捷的主帥。


    就如隻有鎮北王才能擊潰小敬安王一樣。雲常的人們都相信,隻有小敬安王,才能帶領雲常軍,與楚北捷在沙場上一決勝負。


    一樣是旌旗遮天,戰鼓動天。隻是少一分悲傖,多了一分壯誌。


    何俠一身嶄新的帥服,神采飛揚,百官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擋楚北捷的,隻有駙馬。


    雲常的命運係於此戰,此戰的成敗係於駙馬。


    萬千注視下,何俠豪氣凜然,仰頭飲下公主親手遞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嬌媚臉龐上,輕輕一笑。


    雖無豪言壯語,這一笑,已經足夠。


    耀天的千言萬語,化為深情凝視,知道縱使再不願意,也已分別在即,低聲囑咐道:“駙馬千萬保重。”


    何俠平靜地看著她,聽了此言,忽然露出一個極欣慰的燦爛笑容,用悅耳輕鬆的聲音道:“有一個問題,雲常上下百官都來向我問過了。我以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會問,怎知猜錯了。”


    “何必問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駙馬英雄蓋世,絕不會輸給區區一個楚北捷。”


    何俠快意長笑,轉身上馬。


    身後旌旗飛揚,何俠環視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後深深看一眼盛裝的耀天。一國之主領著文武百官親自送行,並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壯烈和尊榮。


    對手還是楚北捷。


    隻是今日,送行的不是歸樂王何肅,出發地不是歸樂都城,要保護的國家,也不是歸樂。


    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將楚北捷首級攜回,展現在被幽禁在駙馬府的娉婷眼前,結果會怎樣呢?


    何俠的視線掃過整裝待發的眾兵將,迎風拔劍。


    “出發!”


    車輪馬蹄,緩緩動起來,仿彿沉睡的天地醒來了,隱隱震動。


    黃土飛揚。


    從這一刻開始,雲常所有的軍權,終於真正落到何俠手上。為了對付東林,耀天必須在這方麵再無保留。


    邊境的黃沙即將被熱血澆濕,血腥味即將覆蓋整片平原。不論死傷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間的恩怨,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須了結。


    一定要贏。


    何俠馬上的背影,驕傲而充滿自信。


    耀天登上城頭的高台,目送何俠遠去的身影。


    當世名將,英姿勃發。


    高處風大,吹動耀天鳳冠上的垂珠下斷晃動,就像懸起來的心,被狂風鞭子似的抽打。


    “駙馬會贏,他一定會打敗楚北捷。”耀天表情篤定。


    侍衛們都守在一丈開外,身邊的臣子,隻有貴常青一人獲命跟隨登上高台。


    貴常青就站在耀天身邊,深邃的眸中也印著何俠的背影。那已經成了一個小點,即將消逝在遠方。


    貴常青沉聲道:“臣何嚐不對駙馬充滿信心。但為一個女人打一場大戰,永遠都是不智的行為。要贏楚北捷的大軍,需要犧牲多少雲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隨同駙馬出發的雲常精兵,不少都是滿腔熱血的年輕貴族子弟,這場沒有必要的戰爭如果不被阻止,他們能有幾個活著返回都城?”他轉過頭,看著耀天:“時間已經不多,公主決定好了嗎?”


    風勢忽然加強,遠處標誌雲常王族的錦旗呼號般的獵獵作響。耀天迎風深深呼吸,嚴肅的臉上有著不容妥協的堅決:“決定好了。”


    視線栘到都城城牆之內,搜索到遠處巍峨矗立的駙馬府。


    牽動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裏。


    大軍出發時沸騰的呼聲震天,連城中的駙馬府也隱約能捕捉得到。


    醉菊側耳傾聽,興奮地笑起來:“白姑娘,何俠出發了!”


    少了何俠這個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謀,要從這駙馬府逃出去應該不是難事。


    “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是用計,還是用藥?”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俠有的時候我們都不敢妄動,現在外麵的情況都不知道呢……不如這樣,我們先探一探駙馬府的守衛布置,外麵的路,唉,要是行一張雲常都城的地圖就好了。不知何俠的書房裏麵是否會留下地圖?不如我們……”


    “不必。”娉婷輕輕說了兩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們時間不多,再不趁這個機會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你的肚子就會被看出來了。”


    娉婷低頭看看自己還沒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滿腔溫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輕輕撫了撫,才對醉菊道:“你覺得雲常公主對何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這個問題一定不簡單,認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在遠處偷偷看了兩眼,長得很美,和何俠算是一對璧人。瞧她的模樣,像對何俠相當在意呢。”


    “確實相當在意。”娉婷點頭:“自從上次之後,我再沒有見過這位公主。這位公主好像也忘記了我的存在。”


    醉菊聽出點端倪,問:“既然兩不相幹,為什麽現在忽然提起她來?”


    娉婷悠悠將目光栘向天空,雲淡風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發。不是真的不想發,而是要等到恰當的時機。她越表現得對我不在意,心裏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俠走後?”醉菊低頭想想,驀然驚道:“妒婦心計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萬一她趁何俠離開要殺你怎麽辦?”


    娉婷很有把握地搖頭:“妒婦也有聰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為雲常公主,在眾多求親者中卻選擇了當時已身無長物的何俠,她絕個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俠費盡心血將我帶回來,又如此待我,如果貿然殺了我,他們的夫妻恩義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俠礙著她的公主身份隱忍著暫不發作,楚……”驚覺自己差點吐出那個名字,娉婷神情一變,懊惱地閉上雙唇。


    醉菊已經聽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麵一句:“王爺也不會放過她。”幽幽地歎了一口長氣,低聲道:“王爺這次一定是違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領兵攻打雲常。他這也算……也算是……什麽也不顧了。”


    “不要再說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卻不知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對著醉菊,沉聲道:“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無辜的士兵又有何幹?此次雲常東林大戰中失去的每一條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歎了一聲,既困惑又傷感:“你到底想王爺怎麽做?王爺又能怎麽做呢?”


    娉婷的背影仿彿僵住了一樣,半晌幽幽傳來一句:“我什麽也不想,他也什麽都不要做。”


    “姑娘……”


    “誰注定了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絕不可以離開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斷她的話,語氣漸轉堅定:“我從小受王爺王妃教導,要忠君,要愛國,要持大義,保大局。如今又有什麽好下場?人就隻能顧著大義,大局,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嗎?”


    她轉身,俯視已經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們都道我聰明,聰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講道理,有理由。被人問了千萬個為什麽,都要答得毫無破綻。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爺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趕不回來。我再不想聽見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見他這個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個決定都必須頭頭是道,我隻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喜歡哪個,我恨哪個,難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個人帶著孩子安安靜靜活著,難道就不可以?”


    聲如琴聲般清澈,餘音散盡,屋內寂靜無聲。


    醉菊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楚北捷兩者擇一,他選擇了保全王族,選擇了傷害娉婷。


    那麽,就讓他繼續保全王族吧。


    那麽,就讓白娉婷遠去吧。


    再不得已的選擇,也是選擇。


    再不得已,也有了傷門。傷口在,心怎麽會不疼?


    誰注定要與誰一輩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過區區一女子,為何偏偏強求她就要想著大局,想著大義,想著國家百姓?


    不講理的人一輩子不講理也無人詬病,素來講理的人一朝想隨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卻定受責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講理。


    看著娉婷滿腮淚水,醉菊忽然明白過來。


    她仍愛楚北捷。


    愛得深,才會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負約,恨他們兩人都是一樣的命,永遠被大義大局牽製著,受盡斷筋剮骨的傷,卻永遠無能為力。


    大義大局之前,要保留一點純粹的愛意,竟是如此之難。


    這纖柔人兒要的,她不顧一切要的,是她永遠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舍棄吧。


    舍棄了,就不回頭地逃。


    逃開楚北捷,逃開如附骨之蛆的國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顫動,墜卜一滴晶瑩的淚珠,仰頭看著娉婷,輕聲道:“這輩子,人要能為自己作主一次,那該多好啊。”


    仿彿是,快融化的冰層被最後的一錘子鑿穿了。


    娉婷慘淡的容色驀地一動,猛然跪下,摟住醉菊。


    醉菊也緊緊摟住她,咬著唇,忍著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愛,要恨,要作主,要抗爭。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風。


    “別做聰明人了。”醉菊在耳邊哽咽道。


    做個小女人,做個幸福的母親,做個不用再提心吊膽,為了大義大局傷透心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幸福的權利。


    別再管東林的硝煙,雲常的戰火,逃得遠遠的,永不回頭。


    告訴那一定會美麗健康聰明的孩子,人,其實可以為自己作主。


    人,其實可以愜意地哭,大聲地笑。


    人,其實不但可以有理,還可以有情。


    “誰注定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呢?你說的對。”


    “傷了心就是傷了心,說幾句大局的道理,傷口就能愈合嗎?”


    “不能。”


    不能的。


    東林軍逼近的那日,何俠啟程離開都城的那日,白娉婷與醉菊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這是來到雲常後的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哭泣,讓淚水痛快地從心裏淌泄出來。


    冬日的豔陽推開左右的雲層,也毫無保留地將光芒撒在她們身上。它明白,這兩個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們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堅決地默默點頭,堅強的日光。


    娉婷抹幹臉上的淚水,重新站起來,站得比原來更筆直,在陽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著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這個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纖柔無力。


    她挺直腰杆,穩穩地站起來。


    門外侍從們的高聲呼叫,恰好在這個時候傳來。


    “耀天公主殿下——駕到!”


    醉菊猛然站起來,與娉婷交換一下眼神。


    “來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語,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來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剛出了屋門,已經看見耀天被侍女們眾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這邊過來,便停住腳步,低頭行禮。


    耀天下了決心,剛跨入駙馬府,立即問明娉婷所在,一言不發,匆匆而來。過了後花園,遠遠看見娉婷低頭行禮,心裏一凜,反而放慢了腳步,在遠處仔細打量了那單薄身影一番,才嫋嫋而至,在娉婷麵前從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輕輕道。


    居高臨下,隻能看見白娉婷低垂的頸項,白膩光滑。


    此女雖不貌美,卻另有動人處。


    耀天靜靜看了片刻,才隨口道:“免禮吧。駙馬臨行前再三囑咐我看顧你,特此來看看。”邊說著邊跨入屋中,烏黑的眸子四周打了個轉。


    屋中布置華美,一物一器都是精致貨色,儼然是府中主母寢房的架勢。


    耀天選了一張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過醉菊獻上的熱茶,視線落到簾內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將來,不動聲色,隻一味表現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聲。


    耀天瞧夠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絲溫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隻聽了曲兒,卻未聊上幾句。你在這裏過得好嗎?缺點什麽沒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臉色,笑問:“想家嗎?”


    此話問得蹊蹺,語氣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動,露出訝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隻道耀天會在何俠離開後,想個名目讓她去到王宮,或者別的讓何俠找不到的地方,隻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駙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厲害,定會放鬆警惕,那時候要逃不再那麽難。


    可現在聽耀天的話,卻全然和設想的不同。


    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腦海,娉婷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輕聲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麽家?”


    耀天還是笑著:“那把駙馬府當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嗎?”


    此話裏麵的意思,細想更是詭異。


    娉婷聽在耳裏,心裏尋找到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假設,不敢置信地猛然抬頭,大膽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視線,兩人都是玲瓏剔透的心肝,電光火石間,已經知道對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離去的打算。


    怎麽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時不待我,機不再來。娉婷暗中一咬牙,從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說對耀天行個大禮,俯跪道:“請公主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問:“為你做什麽主?駙馬待你不好?”


    “少爺待娉婷極好,隻是少爺雖然疼惜娉婷,卻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著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羈絆。”娉婷仰頭,淒然道:“駙馬府樣樣周到,可高牆碧瓦,錦繡羅衣,在娉婷看來,不啻囚籠。”


    曜天蹙眉問:“你想離開?”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駙馬極看重的人,我要是讓你走了,待駙馬回來,又怎麽交代呢?”


    “公主和駙馬是一家人,夫妻恩愛,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爺疼惜我,要我留在駙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讓我離開。夫妻同心,公主這是為了少爺,才成全了我,少爺怎麽會為此怪罪公主呢?請公主成全娉婷。”低頭俯拜。


    頭頂上一絲聲響也沒有,娉婷能夠感覺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歸樂熏香嫋嫋而起,曲線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靜中舒展身軀。


    個知過了多久,耀天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了過來:“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為難你。你還想著楚北捷吧?離了這裏,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邊,對嗎?”


    娉婷霍然抬頭,睜大雙眼,磨著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麽到雲常來的嗎?難道娉婷是這般下賤的女子,到了這種境地還要回去找那個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氣嚇了一跳,忙柔聲道:“你先別急。我問這個不是疑你,隻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來再說。”親自彎腰扶了娉婷,邊徐徐道:“楚北捷集結大軍,已經快抵達我雲常邊境,就是為著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麽肯信?我隻怕他誤以為我們害了你。”


    “公主不必擔心。”娉婷立即道:“讓娉婷留下書信一封,請人帶給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經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飾臉上的喜悅,驚訝道:“公主是答應讓娉婷離開了?”


    耀天歎道:“有什麽辦法呢?你過得好,駙馬也隻會高興。再說……能夠化解一場迫在眉睫的大戰,我還有得選擇嗎?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醉菊聽得兩人對話多時,仿佛百年幹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躍,實在按捺不住,興奮地插了一句。見兩人目光同時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頭去。


    “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兩眼:“你說說,為什麽越快越好?”


    娉婷心裏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當然絕不能說。若是說謊,耀天貴為攝政公主,成天與官員打交道,並不是好騙的。可耀天指明了問醉菊,她急著代答,更難以取信。


    醉菊如果說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剛剛出現的希望立即化為烏有。


    不由擔憂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問,愕了一愕,隨即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越快越好啊,駙馬府都悶死人了,連買個胭脂都不方便。哪個府裏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時候,市集上多少有趣東西啊,糖葫蘆、糖人、米麵兒、耍猴的,偏我不能去。從前總聽人家說雲常有一種攤子,專賣現調的水粉,水粉師傅看了女孩子的膚色,就用手頭上的各種**花粉香末子調出來,不知多有趣,可到了雲常這些天,竟還沒有邁出過大門。”


    一輪話說出來,猶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裏似的,說得爽快俐落,一點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誇道:“倒是個伶俐的丫頭。”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鬆了一口氣。


    耀天又問娉婷道:“那你怎麽想呢?”


    娉婷細聲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莊的臉上閃過一抹猶豫,半天才躊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擱時間。寫了書信,隨我的車騎出去,將你們送到城門吧。”


    醉菊趕緊送上筆墨。


    娉婷走到桌上鋪開的錦帛前,沾墨提筆,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臉上落寞憂傷,半天沒有下筆。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會,忍不住輕聲喚道:“姑娘?”


    娉婷幽幽應了一聲,這才咬著唇下筆,中途也不稍停,一氣嗬成,揮筆成書。


    端正娟秀地寫下娉婷兩字落款,將筆擱了。


    醉菊收拾了筆墨,娉婷將寫好的書信小心吹幹疊起,封起來,在上麵加了自己的印記,雙手奉給耀天。


    書信既寫,也算對楚北捷有個了結。


    娉婷兩人從來到駙馬府的第一日就籌畫逃跑,早想好要帶什麽上路,醉菊不一會就收拾好兩個包袱。


    耀天等她們收拾妥當,喚來侍女吩咐道:“準備車騎,我要回去了。”


    一手攜了娉婷,醉菊拿著包袱跟在後麵。


    一路出了後院,中庭的護衛見了娉婷在耀天身邊,都怔了一怔。何俠遠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數帶在身邊,剩下的多是雲常王宮衛士,被調遣來守衛駙馬府的,見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國最至高無上的公主,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有一兩個膽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觸到耀天凜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開口?


    駙馬府眾護衛呆了眼地看耀天攜了娉婷離開,眼見跨出大門,忽然聽見一個清越的男聲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從裏麵領著一隊護衛匆匆趕來,向耀天行禮後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聲問:“不知公主要帶娉婷到哪裏去?”


    “城門。”


    “為何要去城門?”


    耀天臉色如常:“娉婷想到處走走,我答應了。”


    “駙馬可知道?”


    “等駙馬回來,我自然會跟他說。”耀天道:“讓開。”她貴為攝政公主,威勢不小,冷冷一語,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駙馬之命,守衛駙馬府。外麵危險,娉婷沒有駙馬保護,絕不可以輕出駙馬府。”


    耀天怒道:“你這是要違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禮,口氣卻很生硬:“公主要幫走娉婷,請先殺了冬灼。”


    “放肆!”耀天氣急,揮袖低斥。


    在雲常之內,誰敢對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隨同的王宮護衛紛紛拔劍,寒光閃閃,直指冬灼眾人。


    氣氛緊張起來。


    冬灼不肯挪步,他聽命何俠,奉命留下看守駙馬府,說什麽也不能讓耀天帶走娉婷,昂頭對著快觸到頸項的劍尖,清晰地重複道:“公主要帶走娉婷,就先殺了我!”


    耀天氣極,暗自咬碎銀牙。但冬灼是何俠在敬安王府帶過來的舊人,帶走娉婷已經需要花費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駙馬府動了幹戈殺了他的心腹,回來怎麽和何俠和好?哼了一聲,冷冽地道:“連駙馬也不敢如此無視我,你好大的膽子。”


    冬灼不懼耀天,正要再說,卻聽見娉婷熟悉的聲音幽幽鑽進耳膜:“冬灼,你真要攔住我?”溫柔的聲音,震得他心裏一痛。


    因為心裏有愧,自從娉婷到了何俠手上,冬灼就盡量躲著她。


    “娉婷,我……”


    “你真的這麽忍心?”娉婷輕聲道:“冬灼,你看著我。”


    冬灼把臉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舊人,親眼看著何俠怎樣將娉婷逼到絕境,又怎麽將她自楚北捷身邊帶走。


    何俠把娉婷囚禁在駙馬府當主母般對待,冬灼心裏也害怕疑慮起來。如果何俠對楚北捷妒意難消,硬逼著娉婷當了側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說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殘地步?


    自從王爺王妃遇害,他越來越不懂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


    “冬灼,你抬起頭,看著我。”


    冬灼別過臉,娉婷的視線像灼熱的火一樣,燒得皮膚吱吱作響。


    痛不可當。


    娉婷見他不應,走到他麵前,將指向他的劍尖輕輕推開,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讓冬灼渾身一震。


    “還記得那天夜裏,你送我離開嗎?”娉婷低聲問。


    冬灼咬著牙,半天悶聲道:“記得。”


    敬安王府眾人被歸樂大王何肅追緝,娉婷好不容易騙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歸樂的誓言,立了大功,卻被何俠猜忌,不得不離。


    他在無邊夜色中,送別她孤獨的馬上背影。


    娉婷幽幽歎氣:“不該留下的時候,為什麽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緊了緊,柔聲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嗎?”


    冬灼仿彿僵住了。娉婷的視線充滿哀求,怎忍直視。沉默的空氣凝固住了,沉重地壓在心上。


    被壓迫的心髒湧動著熱血和太多記憶,咆哮著要從壓抑的深處衝出來。


    這雙握住自己的柔軟小手,能彈好聽的琴,卻被卷入戰爭,沾滿血腥,何其無辜。


    冬灼抬起頭,接觸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驀然擰開娉婷的手,狠狠別過臉,沉聲道:“我什麽都沒看見。”


    娉婷心中難過,尚自癡癡瞅著他。醉菊已經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著她跨出大門。


    耀天實在不願和何俠的人起了衝突,心裏暗喜,施施然領若眾人出了駙馬府。一行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轟轟烈烈離開了駙馬府。


    “這裏有一些銀兩,路上帶著用吧。”耀天的馬車上已經準備了一個裝滿盤纏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輕輕歎了一聲,對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無牽無掛,逍遙四方,倒真的比我還強。”


    娉婷勉強笑道:“公上有駙馬爺,怎會不比娉婷強?”


    耀天不知何事觸動心腸,再歎一聲,不再作聲。


    三人在偌大的華麗車廂裏,默對無語,靜聽車輪滾動的聲音。


    不一會,馬車停下,有人在簾外朗聲稟道:“公主,已到城門。”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動,同時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車吧。”


    娉婷和醉菊雙雙拜倒:“多謝公主。”


    “我該多謝你的書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萬雲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揮揮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攜了娉婷下車。兩人站在城門,看著耀天的車隊遠遠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醉菊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太陽,又轉身看看城門外茫茫的黃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聲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們,還把我們送到城門。”


    “因為城門人多,將來很多人都可以作證,白娉婷就是從這裏自由地離開的。”


    醉菊微愕,問:“姑娘在說什麽?”她也是心思敏銳的人,頭腦快速地轉了幾圈,心裏一緊,探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仿彿嗅到危險似的警惕著,臉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暫不需出城,你不是說要看看雲常市集嗎?走,我們瞧瞧去。”


    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會比任何人都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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