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停止廝殺的戰場還殘留著血的味道,殷紅滲入泥裏,仿佛幾個世紀都會持續這種瑰麗的顏色。


    三路廝殺過後的人馬在狹道另一頭集結。血戰過後,軍隊還算整齊,士兵們按照隊形坐下休息,有的挨在戰友膝上呼呼大睡,有的正為戰友包紮傷口,進食的進食,喂馬的喂馬,一部分仍持劍肅立,負擔起警戒的責任。


    深夜突襲,都是輕裝上路,他們連帳篷也沒有帶一個,容恬這個主帥靜靜坐在崖下的一塊大石頭上,似在閉目深思。


    周圍的心腹侍衛散開一圈,都在兩三丈外,人人屏息靜守。


    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打攪大王的安寧,不安的氣息在這片混雜著血腥和勝利的樹林深處飄蕩。


    臉上平靜的大王,卻給人以難以抵受的龐大壓力,這種壓力從他所在的地方輻射至四麵八方,連桀驁不馴的山風,到了他呼吸的地方,也不敢稍做妄動。


    鳳鳴一路過去,直過四五道哨崗。


    侍衛們都認識他,又見他臉色不對,誰也不會自討沒趣地向他查問,自動自覺讓開一道口子,一聲不吭地讓他往裏走。


    他在容恬麵前站定。


    “秋月什麽都告訴你了?”閉目沉思中的容恬嘴角微動,化成一絲苦澀的笑意,瞬間消失在如刀刻的剛硬輪廓上。他睜開眼睛,忽然皺眉,“你的額頭怎麽了?”


    “別管我的額頭。”鳳鳴吐出一口氣,用少見的嚴肅語氣說,“容恬,我們要回援。”


    “回援?回援哪裏?”


    “營地。營地裏麵一點兵力都沒有,全部抽調一空。如果我們不去援救,他們必死無疑。”


    容恬眼神清冷,淡淡反問,“我們去援救,他們就可以活嗎?”


    “至少有希望。”鳳鳴見他態度冷淡,伸手握住他雙肩,急切道,“我知道你擔心什麽,若言也許已經攻下營地,那個地方易守難攻,我們可能要麵對一場苦戰。而且……而且說不定他還會設下新的陷阱,但是容恬,為了容虎他們,我們至少盡力而為。立即回援,沒時間了!”


    情急之下,鳳鳴用盡力氣。容恬高大的身軀被他搖撼得晃動了幾下,臉上卻沒有一絲動搖,隻是將鳳鳴雙手從肩上抓下來,握在手裏端詳,隔了一會,看著鳳鳴,“鳳鳴,你真天真。我就喜歡你這樣天真。”唇角動了動,似笑,卻絲毫笑的感覺也沒有。


    鳳鳴聽得渾身發冷,結結巴巴道,“容恬,你說什麽?你真的忍心放棄他們?”


    容恬黑曜石般的眼眸裏,沉痛瞬間轉過,如一抹快得令人心碎的流星,“就算匆忙趕回去,若言想必已經攻陷營地。就算我們兵力相當,這種情況下,根本不可能靠武力將所有人救回來。一個不慎,還會掉入若言的陷阱。”


    鳳鳴仍不死心,努力分析道,“但如果我們趕回去,至少可以使若言忌憚三分,若言很有可能會暫時留下容虎他們的性命,把他們作為人質。也許我們可以想辦法和若言談和,交換人質?”


    容恬凝視鳳鳴。


    目光裏,藏了說之不盡的深意。


    幾年的時間過去,眼前人雖然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在浴池裏被嚇昏過去的青澀少年,但此刻握在掌中的手,卻還是纖細柔軟。


    一如當日。


    眼看著個頭慢慢地長,從馬兒都不會騎,到如今已經可以隨著他一道深夜疾奔,也一點一滴把自己教的劍術學會五六成,可腦子裏,卻永遠抹不去他單薄脆弱的樣子。


    他已經成了西雷王心髒裏一塊最柔軟的地方。


    容恬痛恨任何人觸碰這塊地方,尤其是若言。


    那個為了再次得到鳳鳴,而親自領兵襲擊大營的離王,他對鳳鳴近乎瘋狂的執拗讓容恬深感不安。


    假如回援,若言確實會將容虎媚姬等作為人質,這一點鳳鳴完全沒有想錯。


    但若言惟一肯交換人質的條件,隻可能是鳳鳴。


    隻會是鳳鳴。


    一個容恬絕不會同意的條件。


    “容恬,下令吧。”鳳鳴幾乎是哀求了。


    晨曦從林間交錯的枝木間灑落,金黃一片,看在鳳鳴眼中,卻是如血一般驚心動魄的顏色。


    本應代表美好和新生的清晨,現在卻殘忍地昭示著流逝。


    時間,還有營地裏所有人的生命,都在一點一滴流逝。


    永殷畢竟不是離國地盤,若言攻陷營地後,如果沒有遇上西雷援兵,很快就會大模大樣的撤走。


    決定撤走的一刻,也許就是媚姬等被殺的時候。


    “容恬,容恬……”他焦急地呼喚著容恬的名字。


    容恬把他的手握得很緊,隱隱發疼。


    這裏麵隱藏著的決絕,令他膽戰心寒。


    “我們不回援。”


    “為什麽?”鳳鳴不甘地大叫起來。


    容恬把悲痛藏在眸底,深至鳳鳴無法看見的地方。


    單純有時候是一種令人欣慰的保護,容恬深深慶幸鳳鳴至今仍然擁有它。


    武力不能取勝的情況下,回援的後果可想而知。若言會用媚姬等作為人質,以求交換鳳鳴,一切就會變成僵局。


    一個使鳳鳴受盡煎熬的僵局。


    交出鳳鳴是絕不可能的,但若言卻極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傷害鳳鳴。


    以若言的狠毒,他甚至可能在鳳鳴麵前將人質逐個殺死,把他們的屍首懸掛在高高的營門上,讓殘忍的畫麵永遠留在鳳鳴眸底。


    那將讓鳳鳴終此一生痛苦內疚,夜夜噩夢。


    容恬無法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容恬,求求你,我知道這樣回援很危險,我們兵力不足,但是至少嚐試一下,救救他們……”


    鳳鳴苦苦哀求。


    他悲鳴的聲音像一隻哀傷的小鹿,容恬曾經希望自己永遠不會看見鳳鳴這種悲傷的表情。


    他沒有猜到會讓鳳鳴露出這種表情的人,竟然是自己。


    “為什麽?我不明白,為什麽連嚐試一下都不願意?”鳳鳴跪在他腳下,無力地哭喊,“你為什麽不發兵?為什麽不救救他們?為什麽?西雷王!”


    這一刻,他深愛的人,仿佛隻是至高無上的大王。


    即將發生的一切不管多殘忍,依然可以從容鎮定地安坐在這裏。那些會失去生命的人,也許隻是可以舍棄的棋子,失去了也許可惜,但卻不會有撕裂般的心疼。


    此時此刻,鳳鳴痛恨自己根本無用的鳴王身份。


    他何等無用,竟然連指揮一兵一卒的能力都沒有。


    他猛然抬起頭,盯著容恬,“難道容虎他們的性命,對於你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嗎?那麽秋藍呢?媚姬呢?對你有救命之恩的媚姬呢?”


    容恬臉上仍然帶著那種淡淡的看不清的表情,開口道,“重要。”


    “那你就發兵回援。”


    “不。”


    這個字從容恬口裏說出來,充滿了震懾的力量,就仿佛一個釘子,釘進了最硬的岩石裏。


    “為什麽?”鳳鳴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片刻後,嘶吼起來,“為什麽?你告訴我為什麽?”


    容恬英俊的臉猛然抽搐一下,像是一個尊貴而輕蔑的笑容一閃而過,“因為我是西雷王,我決定一切,而不是你。”


    鳳鳴僵硬。


    仿佛天空驟然撕開一道口子,從朗朗晴天閃下霹靂。


    他露出茫然的神色,有一陣子完全忘記了容恬剛才說了什麽,眼前的身影忽遠忽近,宛如夢中。不一會,那句讓他涼透了心的話忽然從腦海裏清晰地冒了出來,像一陣冰雹打在頭上。


    額頭隱隱作疼。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容恬伸手要扶住他,卻被他狠狠地摔開。


    “好,你不去,我去。”他站穩了,眼前視線才漸漸清晰起來,毅然轉身,“就算隻有我一個人,我也不會拋下他們。我不會看著他們死去。”


    容恬在他身後問,“你一個人,又能用什麽救他們?”此刻,他的聲音無情而冰冷。


    “有什麽,就用什麽。”鳳鳴冷笑,沙啞著嗓子,“用我的拳頭,我的劍,用我的命……”


    肩膀忽然一陣大力湧來,他身不由己地轉了回去麵對容恬,還沒有看清容恬的表情,臉上已經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啪!


    令人驚恐的聲音出奇的大,傳遍狹道,驚得幾隻黑色的鳥兒簌簌飛起。


    容恬的力道豈是說笑的,一掌下去,鳳鳴整個向旁邊摔去。


    容恬一把抓住了腳步趔趄的鳳鳴,反手又是一掌,打得鳳鳴眼冒金星,恨聲道,“用你的命?你的命,豈是可以這樣兒戲的?”


    鳳鳴連捱了兩下,視野一陣搖晃,腦子裏嗡嗡亂響,刹那間仿佛什麽都被打散了,隻剩一片空白,直愣愣看著容恬。


    裂開的嘴角,一抹殷紅緩緩溢出,蜿蜒到了下巴,凝聚成血珠,滴在衣裳上。


    容恬陡然一驚,伸手把鳳鳴緊緊摟在懷裏,“沒事,沒事的,有我在,沒人敢傷你,沒人敢碰你……”


    他認識鳳鳴這麽些日子,從沒這樣動過手,此刻心裏驚惶,不下鳳鳴。鳳鳴被他摟在懷裏,像是傻了一般,不動不喊,好像冰塊一樣僵硬。容恬隻覺得心裏也塞了一塊冰,漸漸的,連自己的身軀也冰冷僵硬起來。


    仿佛處身一片寒冷中,忽然又有馬蹄聲由遠而近。


    一人一騎飛馳靠近,袖邊上繡了一道藍邊。侍衛們知道是派去查探的人回來了,這是容恬早就有命直接過來報告消息的,都自動讓路允他飛騎過去。


    那探子滿麵塵土,氣喘籲籲,到了容恬麵前,滾鞍下馬,跪伏在地上,悲聲喊道,“大王,若言不見我們回援,已經撤兵離開。臨走前,若言把俘虜全部趕進媚姬姑娘的木屋,封死門窗,淋上火油。所有人都被活生生的給……燒死了!”


    探子稟報的餘音在林間消隱。


    沉默,霎時籠罩整片叢林。


    燒死了,所有人。


    重傷的容虎,乖巧的秋藍,溫婉動人的媚姬,都消失了。


    關進木屋,封閉門窗,淋上火油……若言點燃的火焰,一寸一寸,侵蝕他們的肌膚,生命……


    那會有多疼?


    殘忍的慘烈,驟然從看不見的遠方營地被帶到這裏,凝固在每一寸空氣裏。


    厚重的無奈和悲憤,壓在每個人心頭,連呼吸也無法順暢。


    異常的安靜中,終於有一把聲音響起。


    非常沉穩,讓人安心的聲音,低沉的,平和,溫柔得讓人想起春天陽光下的暖風。


    “鳳鳴,你在發抖。冷麽?”


    “嗯。”像歎息似的**,微弱地從伏在容恬懷裏的人嘴裏發出。


    “不怕,我抱緊你,不會冷的。”


    “容恬……”


    “嗯?”


    “抱緊點。”


    容恬沉默了片刻。


    他打個手勢,把探子和心腹侍從們打發得遠遠的,把鳳鳴抱到大石上坐下,摟著他,輕輕撫摸他的指尖。


    死死抓住容恬袖子的手指修長美麗,用力過度的指節煞白。看起來依舊單薄的肩膀輕輕抽動著,宛如急切覓地療傷的小獸。


    容恬覺得心在一陣陣漲疼。


    鳳鳴一點也不適合爭霸天下這種殘忍的遊戲,但因為自己,他卻注定參與其中。


    身不由己,嚐盡從千百萬人傷口中流出的苦澀的血味,真切體會生命流逝的無奈。


    容恬像抱一個受傷的人一樣,溫柔地抱著他。


    臂膀中這副身軀,已經漸漸結實,滑膩的肌膚,覆蓋著線條極優美的肌肉,稍用力點,還可以感覺勻稱的骨骼。


    可容恬覺得他還是當初那個鳳鳴,那個不懂得怎麽保護自己,被他國四處圍捕,讓他日夜都不能放心的鳳鳴。


    鳳鳴在他懷中,渾身都散發著悲哀的氣息。


    容恬不喜歡這種氣息從鳳鳴身上散發出來,那不是屬於鳳鳴的味道。


    但……


    他用指尖輕輕纏繞鳳鳴耳邊的短發。


    如果可以像現在這樣,一生一世都這樣,鳳鳴平平安安地靠在他懷裏,已算最好的一種歸宿了。


    鳳鳴伏在他懷裏,一動不動,仿佛傷心地哭泣著,睡去了。


    容恬也一動不動,他知道鳳鳴並沒有睡。鳳鳴需要安靜一下,他還未曾學會怎樣麵對這種災難後的彷徨和無助。


    沉默充當了適當的角色,守衛在他們旁邊,揮手,讓時間無聲無息走過。


    很久,聲音從容恬的懷裏傳出。


    “如果回援的話,他會在我麵前殺死所有人吧?”鳳鳴已經沒了哭音,略為沙啞的聲音低低的說著,多了一種思索後的沉穩。


    “誰?”


    “若言。”劇痛之後,一切都變得有些遲緩,鳳鳴用很慢很慢的語調,輕聲問,“你是為了我不回援的,對嗎?”


    “不對。”


    “是為了我。”


    “不是。”容恬斬釘截鐵的回答,撫摸鳳鳴的手,卻很溫柔。


    “他們是為了我死的,我害死了他們。”


    “不。”容恬的目光清冷如霜。瞳仁,像太陽照射下的冰,即使遇上陽光,也絕不會融化的千年之冰。


    冷而毅然。


    “他們是為西雷而死的。為了我。”他低頭,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緩緩靠近,用他的熱氣把溫暖帶給他的寶貝,“鳳鳴,在這個世上,你能害死的人隻有兩個。”


    “兩個?”


    “一個是你,另一個,就是我。你如果不好好愛惜自己,我就會為了你心疼而死。”


    鳳鳴沉默,他問,“那你呢?你可以害死多少人?”


    “很多。所有令你傷心難過的人,我都可以讓他們死。”


    “包括若言嗎?”


    “包括若言。”


    鳳鳴把自己壓進容恬的胸膛裏,他仍然覺得身體寒冷。


    容虎秋藍他們的音容笑貌在腦海裏翻滾個不停,理智卻分外殘忍地提醒他,遠方營地正烈火熊熊。


    三公主和博陵,到底還是真正的同生共死了。


    千嬌百媚而一生淒苦的媚姬,終於為她心愛的男人付出生命。


    烈火熄滅後,一切都將渺無痕跡。


    百年隻如白駒過隙,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容恬的生命,也會如此脆弱嗎?


    鳳鳴抬起頭,不安地摸索容恬棱角分明的臉。


    “容恬……”他急切地喚了一聲。


    “嗯?”


    鳳鳴嗓門像是噎住,懵懂一下後,又放軟了繃緊的身子,重新伏進容恬懷裏,低聲道,“你打得我好疼。”


    容恬萬分懊悔地摸了摸他腫起來的臉蛋,卻認真地發誓道,“你以後再敢不把自己的性命當一回事,我會打得你更疼。”


    雖然有容恬在旁安慰,但失去容虎等人的哀痛豈是一會就可以平息的。鳳鳴和容恬低語一番,沒有開始那樣無法自製,不再流淚,神色卻依然黯淡。


    他見容恬一直關切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再不振作,隻會使容恬百上加斤,勉強自己在大石上坐直身子,沉吟一會,開口道,“烈兒在哪裏?這件事他知道嗎?”


    容恬低歎一聲,“審問瞳劍憫的時候他也在場,你說他知不知道?”


    鳳鳴心裏一沉,“他在哪?”


    “烈兒從小聰明,不用多說,已經明白如今的局勢。”容恬道,“審問了瞳劍憫後,他一個字也沒有說,到那邊巡視看顧傷兵去了。”他頓了頓,抿著薄唇苦笑一下,“也許是害怕再留在我跟前多一會,也會像你一樣哀求我回援吧。”


    鳳鳴沉默良久,才自嘲地笑了一下,“連烈兒也比我懂事。我忽然想起了……”他忽然止住。


    容恬問,“想起了什麽?”


    “想起了鹿丹。”鳳鳴歎道,“鹿丹臨死前,曾經和我有過一番長談。他問我,鳴王知道什麽是大勢嗎?”


    請問鳴王,知道什麽是大勢嗎……


    鹿丹溫潤的聲音,仿佛響在耳邊。


    有的人,往往在化為煙塵後,才讓人一次又一次的想起。


    國師鹿丹,正是這樣一個令人難以忘懷的人。


    大勢。


    就好像一艘大船,在急流上行走而沒有可以控製方向的船舵,船上的人就算聰慧到可以計算出大船會在哪一刻撞上礁石沉沒,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扭轉局麵。


    隻能眼睜睜看著大船走向毀滅。


    此時此刻,鳳鳴終於可以明白當鹿丹說出這番話時,心中的無奈和悲痛。


    感同身受。


    有的悲劇,即使可以預見,卻無力改變。因為插手的後果,也許是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鳳鳴至今難以接受這種過於現實的殘忍。


    容恬沉聲道,“天下之大,要再找出另一個鹿丹來,卻是不可能了。生在東凡,實在可惜了此人。”


    顯然,鹿丹給他的印象,也極其深刻。


    “他卻覺得生在東凡,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運。隻有生在東凡,才可以遇上東凡王。”鳳鳴搖了搖頭,站起來道,“對了,有一件事要求你,秋月雖然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我,不過那也是迫不得已,秋藍和她情同姐妹,已經夠傷心了。你不要再為了這個責怪她。傷兵在哪裏集合?我過去看看烈兒。”


    容恬抬手一指,“那邊有一條小山澗,烈兒應該在那裏。”看著鳳鳴要走,忍不住拉了他一把,讓鳳鳴轉身過來麵對自己,炯然有神的眸子打量著他,“要安撫別人,自己首先要沉得住氣。你見了烈兒,可不要自己先大哭起來。”


    鳳鳴咬了咬牙,沉默無語,半日,才低聲道,“我就算有眼淚,也已經在你麵前淌幹了。”


    容恬點頭道,“好。”鬆手放開了鳳鳴。


    鳳鳴朝著容恬指點的方向過去,不一會就見到那條小山澗。雖然隻是細細一條,但山水清澈,隻看一眼都覺得清爽。這塊最不錯的休息地盤讓給了傷兵們,讓傷兵們挨在樹下水邊愜意地享受戰後安寧。


    營地被毀的消息已經傳回,但大部分的低等士兵與媚姬等隔了幾重天,連好好偷看一眼的機會都未必有過,縱使是容虎,也是容恬的心腹大侍衛,沒有攀交情的餘地,聽說了若言殺人的事,都隻是痛罵幾句“殘忍”,悲切之情卻並沒有鳳鳴等人那麽深重。


    也對,一場深夜的血戰後,能傷而不死已經是大幸,對於這群受傷的小兵們來說,應該是為生命感到歡欣的時候。


    見到鳳鳴過來,眾人紛紛從草地上仰起脖子,“鳴王!”


    “鳴王來了!”


    鳳鳴心情沉重,但看見這一張張鬥誌昂揚的臉,也不得不朝他們露出一點微笑,點點頭,彎腰拍拍他們肩膀,“傷口還疼嗎?”


    一路慰問過去,忽然看見秋星獨自坐著,對著水麵拭淚,趕緊走過去,輕輕叫了一聲,“秋星?”


    “啊?”秋星滿腹愁思,不防有人忽然在身後說話,回頭一看,才發現是鳳鳴,拿手帕擦了擦臉,“鳴王怎麽過來了?你……你已經知道了嗎?”


    “嗯。”


    “是秋月和你說的?”


    鳳鳴點點頭。


    秋星哭得久了,眼睛腫得桃子似的,吸吸鼻子,勉強笑道,“秋月真是的,說什麽如果我去侍候鳴王,一定會忍不住哭出來。她自己也不是一樣,忍不住把事情告訴了鳴王?”


    她本是故意輕鬆地說這一句,到了後麵,卻不由自主泄了哭音,抬頭看鳳鳴一眼,咬著顫抖個不停的嘴唇問,“秋藍……也被若言燒死了嗎?”


    鳳鳴心裏大疼,麵上卻越發沉靜。這個時候,難道還要秋星等傷心透頂的侍女來安慰他嗎?


    他點點頭,低聲道,“目前還不能下定論。等我們返回營地,清點……清點屍體之後,才可以確定。”喉嚨一片幹澀


    “都燒成灰燼了,還能看出誰是誰嗎?”秋星知道他隻是安慰之言,怔怔道,“為什麽?秋藍不過是個侍女,她又不能上沙場打仗,也不會傷人,何必殺她?她隻會侍候人,煮好吃的東西,就算留下她的命,又礙著若言哪裏?”


    一陣輕微的山風掠過,拂動她的衣袖。秋星卻似乎異常單薄,身子晃了晃,仿佛連這樣微不足道的風也可以將她吹倒。


    鳳鳴半跪下,伸出雙臂,將秋星緊緊摟了,沉聲道,“你想哭,就放聲哭吧。強忍著會傷身的。”


    秋星卻搖頭道,“剛才我已經哭夠了,眼淚流得再多,也不會變成劍刃,殺不了若言那個暴君。鳴王不必為我擔心。我倒是有點擔心烈兒。”


    鳳鳴沒料到秋星如此剛強,既詫異又寬慰。拍拍她的柔肩,目光朝山澗一帶掃了一眼,“烈兒在哪?容恬說他在這裏安撫傷兵,可是卻連影子都不見。”


    秋星道,“他本來在這裏的。自從瞳將軍說出若言另領一軍去襲擊大營後,大王擔心會出事,叫我跟過來。”


    鳳鳴了然。


    容恬不回援的決定下得非常艱難,心情沉重之餘,竟還周到體貼,派秋月過去侍候自己,同時吩咐秋星照顧烈兒。


    這裏負擔最重,最辛苦的人,其實是勞心又勞力的西雷王。


    秋星又道,“剛才探子的消息傳了過來,烈兒聽了之後,騎上一匹馬,朝著山那邊的方向衝去了。”她朝山邊出口指了指,幽幽道,“我想他需要獨處一下,就算我跟上去,也……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麽。”


    鳳鳴凝視了那邊片刻,“我去看看他,容虎已經遇難,絕不能讓烈兒也出事。”


    秋星臉上淚痕已經半幹,站起來道,“我也陪鳴王一道去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兩人走到山腳下,向東邊一轉,眼前景色乍變,不但沒有清澈山水,連稍大一點的樹都沒有,地上青草斷斷續續,勉為其難似的這裏冒一茬,那裏冒一茬,其餘地方都露出黃色的泥土,一直蔓延到遠方。


    秋星道,“不知道烈兒跑哪裏哭去了。”


    話音剛落,鳳鳴忽然指著前方道,“那個小黑點是不是?”


    兩人翹首以望,不一會,小黑點變成大黑點,原來是一人一騎,馬蹄聲漸漸越來越大。


    秋星看清楚了,對鳳鳴道,“是烈兒。”


    鳳鳴皺眉,“騎得那麽快,真的很危險。他心裏悲痛,這種時候不該讓他騎馬泄憤,要是摔了怎麽辦?”


    交談中,烈兒已經到了眼前,猛扯韁繩。


    駿馬長嘶一聲,前蹄踏起,人立片刻,才重新下地,啪嗒啪嗒在原地踏著蹄子。


    “鳴王!秋星!”烈兒翻身下馬,見了鳳鳴和秋星,露出一個大笑臉,“沒想到第一個碰見的竟是你們。是不是知道我從這邊過來,特地來找我的?”


    他眼睛紅紅腫腫,顯然不久前才痛哭過一場。此刻臉上卻笑得比陽光還燦爛,分外詭異。


    鳳鳴和秋星古怪地打量著他。


    鳳鳴擔憂地問,“烈兒,你還好吧?”


    “當然好,好極了。”烈兒一臉壓抑不住的喜悅,抓住鳳鳴的肩膀,“鳴王,我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我哥和秋藍還活著!”


    鳳鳴見他歡喜若狂,大叫不妙,看看秋星,秋星也是滿臉驚懼不安。


    難道烈兒瘋了?


    烈兒笑了一陣,又奇怪地看著鳳鳴,“鳴王,你幹嘛這個表情?我哥沒死,秋藍也沒死,你聽見沒有?你一點也不高興嗎?”


    看他這般模樣,鳳鳴一顆心直往下墜。


    “高興,很高興。”鳳鳴口不對心地敷衍,朝秋星打個眼色,一左一右將烈兒夾在中間,柔聲哄到,“容虎沒死,秋藍也沒死,我們當然高興。烈兒,容恬在找你,你快過去?”


    “大王找我?”烈兒愣了一下,很快又興致盎然的點頭,“好,我這就過去。這個好消息也要告訴大王聽,我親自去稟報。”他心情急切,率先走在前麵。


    鳳鳴和秋星在身後小心地看護著他,竊語道,“你看烈兒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大了?”


    秋星卻似乎忍不住有點為這個“好消息”動心,半信半疑道,“鳴王,你說……有沒有可能烈兒說的是真的?也許容虎和秋藍真的逃了出來?”


    “我也希望啊。”鳳鳴沉默著,歎了一口氣,“要是真的就好了。”


    但像若言這種級數的沙場老將,如果下定決心籌謀圍捕,必定布置周到,不留一絲破綻。


    離國一方有大王親自指揮,營地卻隻有一個恐怕仍在昏迷中的容虎,雙方將領等級懸殊。即使兩軍兵力相等,僥幸的希望仍隻有一絲之微。


    更何況營地的兵力,根本不堪一擊。


    那定是鐵桶一般的,鋪天蓋地的圍剿。


    這種情況下,怎麽可能逃過若言的魔掌?


    秋星雖然不懂這些,但看見鳳鳴的臉色,想起若言可怕的名聲,也明白自己的猜測隻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暗歎一聲,抬起眼看前方興高采烈的烈兒的,“見了大王後,大王一定有方法讓烈兒回複清醒。可是……烈兒這樣高興,真不忍心看他清醒過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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