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漿汁兒的刀子給了張回之後,其實很後悔。


    現在,輕易相信一個人,很可能會害了所有人。


    大家都睡下了,營地一片死寂,荒漠一片死寂。


    我來到車上,拿出了那個金屬探測儀。


    在物理方麵我是個白癡,我隻知道,這個鬼地方很可能存在某種磁場,而磁場看不見,摸不著,我希望依靠號外的金屬探測儀,在附近找到被磁化的金屬,來確定磁場的存在。


    夜裏,無邊無際的羅布泊,跟月表那麽像。


    人類登上月球,隻是穿著完全隔離的宇宙服,在月球表麵走了幾步,采集一些物質,然後飛行一周,趕緊回到地球。


    如果,宇航員被困在月球上,他一直朝前走,會看到什麽呢?


    我有點怕,收回目光,打開探測儀的開關,在沙土上測試,轉悠了很長時間,一無所獲。


    我把它收起來,放在車上,回到了帳篷裏。


    我按亮手機上的電筒,看到漿汁兒已經鑽進了睡袋,她麵朝帳篷的牆壁,不知道睡沒睡著。


    我躺下來,關掉了電筒。


    一片漆黑。


    我再次思考死亡。如果我死在了這裏,媒體會大量報道,也許會認為我是個英雄,為了搜集寫作素材,駕車穿越羅布泊,結果把生命留在了大漠中……我不想當英雄,我隻想活著。


    不知過了多久,漿汁兒突然說話了,聲音很低:“我害怕。”


    她竟然還沒睡著。


    我說:“不怕。”


    她說:“而且我冷……”


    我說:“不怕就不冷了。”


    漿汁兒說:“笨啊,抱著我!”


    她在睡袋裏把身體轉過來。


    我說:“不要胡思亂想了,沒事的。”


    我說:“哦。”


    如果在賓館裏,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是,我們都是單人睡袋,隻能鑽進一個人,於是我坐在她旁邊,把她的整個睡袋抱在了懷裏。


    借著不太明朗的月光,我低頭注視著她,她微微地閉著眼睛,我湊近她,很想親她一下,剛剛碰到她的嘴唇又退回來,她太像躺在繈褓中的孩子了。


    我說:“我是不是又笨了?”


    她說:“就這樣……”


    我輕輕搖晃著她,哼唱催眠曲——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托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氈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還故鄉……


    很奇怪,我竟然無意間唱起了烏孫公主的悲歌。烏孫公主原名劉細君,漢室宗親,第一位遠嫁西域的公主,先嫁給烏孫王,又嫁給烏孫王的孫子,一生淒苦,至死都沒能回到故鄉。


    漿汁兒靜靜地睡著了。


    我輕輕把她放下來,然後回到睡袋裏躺下來。


    我一直沒睡著,因此半夜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雙小腳丫。


    我倒吸一口涼氣,迅速爬起來,打開門簾跑出去,營地空空蕩蕩,每頂帳篷都黑著。


    我跑到衣舞的帳篷前,叫了聲:“衣舞!”


    沒人回答。


    我又叫了聲:“衣舞!”


    張回醒了,他打開了應急燈:“周老大,怎麽了?”


    我說:“那個小孩呢?”


    衣舞也醒了:“他在塞(睡)覺。”


    我說:“噢,沒事了。”


    我離開衣舞的帳篷,越想越不對勁兒。


    不可能是淖爾,他不可能那麽快就鑽進帳篷躺下來。


    難道,又出現了一個小孩?能出現一個淖爾,就可能再出現一個淖爾。


    不對,四眼在衣舞的帳篷裏,他現在適應淖爾了,因此不再狂吠。如果出現了另一個小孩,四眼肯定不會這麽安靜。


    隻有一種可能了,我壓力太大,看花眼了。


    我圍著每個帳篷繞了一圈,沒發現那雙小腳丫,隻好回到帳篷裏,躺下來。


    早晨,我醒來之後,大家都起來了。


    漿汁兒坐在我旁邊,正在看著我。


    我說:“你嚇著我了。”


    她說:“你昨天也嚇著我了。”


    我說:“嗯,半夜我出去了一趟。”


    她說:“我不知道。”


    我說:“噢?那我怎麽嚇著你了?”


    她小聲說:“你碰了我的嘴唇。”


    我一時無言以對。


    她笑了笑說:“有心沒膽的家夥,起來吃飯了。”


    走出帳篷,又是一個大晴天。昨天晚上的月亮已經預告了。


    這一天是4月26日了。


    魏早和布布在給大家拿麵包、榨菜和五香豆腐。白欣欣給每人發了兩瓶礦泉水,那是全天的水。


    帕萬坐在帳篷外吸煙,似乎一夜就老了幾歲。


    徐爾戈和孟小帥在收帳篷。


    張回和衣舞在帳篷裏侍弄那個小孩。


    我來到他們的帳篷門口,朝裏看去。


    淖爾在睡袋上爬來爬去,很笨拙,那截小尾巴微微晃動。


    我跨進去,坐在他的旁邊,繼續跟他說話:“淖爾。”


    他不理我。


    我再叫他:“淖爾,淖爾!”


    他還是不理我。


    我突然說:“媽媽呢?”


    他扭頭看了看,馬上把臉轉回去,繼續爬了。


    我忽然肯定了——他屬於人類。


    “媽媽”是每個小孩掌握的第一個詞,隻要發育正常,大概在10個月左右就會有意識地叫媽媽了。這個淖爾,他本能地回了一下頭,說明他聽得懂“媽媽”。


    張回和衣舞都在觀察著他。


    我又說:“淖爾,你家在哪兒?”


    他爬到了衣舞背後,躲起來。


    我繼續說:“淖爾,你告訴我們,你家在哪兒?”


    他似乎很煩我,幹脆不露頭了。


    我接著說:“我知道,你會……”


    突然一個聲音打斷了我,兩個短促的音節。


    我、張回和衣舞都嚇了一跳。衣舞站起來,低頭盯住了他。


    那個聲音太粗了,根本不像小孩。可是,帳篷裏隻有我們四個人,不是他發出的聲音,那是誰?


    他靠著帳篷坐著,兩隻圓溜溜的大眼睛擠在鼻梁兩側,靜靜地看著我們,他的嘴巴緊閉,好像說出口就後悔了。


    他的聲音與我的聲音有點重疊,我沒太聽清楚,我死死盯著他,沒有繼續追問,我在緊急回憶,剛才他說了什麽……


    學……


    思學……


    沒錯兒,他說的是“思學”!


    我看看張回:“你聽清了嗎?”


    張回說:“什麽學……”


    我又看看衣舞:“你呢?”


    衣舞說:“我也輕賤(聽見)是什麽學……”


    我說:“思學。”


    張回說:“思學?什麽意思?”


    我搖了搖頭。


    那個小孩一直眨巴著眼睛,聽著我們的猜測,卻不做任何評論。


    我說:“想想,有沒有和這個發音接近的市。”


    張回想了想,說:“沒有吧。”


    衣舞說:“也可能是縣,也可能是鄉……”


    張回說:“要是有網絡就好了,可以查查。”


    我說:“他的聲音是不是太奇怪了?”


    衣舞說:“這個小孩的聲帶可能也有問題。”


    我想了想,說:“吃飯。”


    吃完早餐,大家上車繼續出發,朝著來時的方向。


    如果真的走出迷魂地,那也夠沮喪的——我們一進一退,走的路程基本等於橫穿羅布泊,卻沒有完成穿越,隻能算半途而廢。


    我的心情糟糕極了。


    號外生死不明。


    從今早起,四眼麵對心愛的狗糧,一口都不吃了。毫無疑問,它在思念主人。


    昨天,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個小人,誰都不知道他是吉是凶。


    整個團隊情緒低迷,很多人的關係僵化,隨時可能擦槍走火。


    前途渺渺,成功走出這片大漠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次,我和漿汁兒走在最前頭了,魏早帶著帕萬跟在我的車後。我相信自己的細心,我負責尋找來時的車轍。我對魏早交待了,萬一帕萬突然認出了地形地貌,立即告訴我。


    我和漿汁兒的視野終於開闊了。


    藍藍的天。


    平平的地平線。


    我一邊觀察車轍一邊不時地看看導航儀。我希望它們立即恢複正常,顯示出坐標和地圖。


    走著走著,車轍越來越模糊,終於看不到了。荒漠的風太大了,多深的溝壑都會填平,何況車轍!


    我慢慢朝前開,尋找失蹤的車轍。


    走出幾公裏,它們終於在高點的地勢上顯現出來。我緊緊咬住它們,朝前爬行。


    漿汁兒說:“要是我們能走出去,你知道我第一件事要做什麽嗎?”


    我說:“不知道。”


    她說:“親你一口。”


    我說:“那你現在就兌現吧。”


    漿汁兒說:“別臭美啊。理由呢?”


    我說:“今天,我們已經進入羅布泊第6天了,如果6天之後還出不去,就算別人不關注,我的助理也會報警,我們很快就會看到直升機的。”


    漿汁兒說:“那我在天上親你吧。”


    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覺得這句話不太吉利。


    太陽移到了正上方,車裏越來越熱,我把空調擰到了三檔。


    車轍一次次消失,一次次出現。終於,在下午兩點多鍾的時候,它徹底不見了。


    我隻能憑著感覺朝前開。


    漿汁兒突然激動地說:“我的預感好像回來了!”


    我說:“怎麽說呢?”


    她說:“剛才,我閉上眼睛,似乎看到了一堆石塊,你看,那是什麽!”


    我趕緊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平坦的荒漠上鼓起了一個東西,不知道是什麽人壘起的石塊。


    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迅速被恐懼占領——來的時候,我們並沒有看到這些石塊,那麽就是說,不知道我們又闖到了什麽地方!


    我朝那些石塊開過去。


    漿汁兒說:“不要!”


    我說:“為什麽?”


    她說:“那不會是個墳吧……”


    我說:“肯定是個標誌,也許帕萬認識它。”


    我們來到那堆石塊前,停下來。它的四周扔著幾隻破瓦罐,不知道哪一年的,沙土中半埋著一隻挎包,空的,已經不辨顏色,看來有人曾經從此經過。旁邊不遠是一大片低窪地,鋪滿了細碎的沙子。


    後麵的車陸續停下來。


    我走到魏早的車前,對他說:“你問問帕萬,認識這堆石塊嗎?”


    魏早指了指那堆石塊,然後,掌心向上,朝前送了送,他在征詢帕萬的意見。


    帕萬望著那堆石塊,使勁搖了搖頭。


    魏早看看我,也搖了搖頭。


    我們再次迷路了。


    我必須把事情告訴大家。我把他們叫下來,說:“車轍沒了,我們不急著趕路了,原地休息吧。”


    大家的表情一下變得黯淡了。


    白欣欣說:“接下來怎麽辦?再不走了?”


    我說:“走。”


    白欣欣冷笑了一下:“連車轍都沒了,你覺得你走得出去嗎?”


    我說:“我們至少要爭取擺脫那個磁場。如果儀器恢複了工作,我們就得救了。”


    白欣欣說:“周作家,你決定吧,我先好好睡一覺!”


    午餐又是方便麵。布布給每個人發了一隻庫爾勒香梨,補充水分。估計所剩不多了。


    白欣欣、衣舞和那個小孩,留在了房車上。


    漿汁兒留在了我的車上。


    帕萬留在了魏早的車上。


    魏早、布布、徐爾戈、孟小帥、張回,他們蜷在車裏睡不著,拿來睡袋,躺在了車下的陰涼中。


    幸好不是最熱的季節,而且有風。


    我沒睡,我從車上拿出那個金屬探測儀,繼續在沙土上探測。我不知道這麽做有沒有意義,也許隻是想找個事情做。


    我一直慢慢朝前走,不知不覺走出了幾百米,回頭看,臨時營地已經很遠了。


    我轉過身來,快步走回營地。


    沙土太軟了,就像走在噩夢中,很吃力。


    突然,金屬探測儀“嘀嘀嘀”地響起來,我立即停住了腳。


    什麽東西?


    我蹲下來,繼續用探測儀試探,隨著它聲音的強弱,我確定,引發它鳴叫的東西就在我旁邊一米遠的地方!


    我在地上畫了一個圈,然後跑回了營地。


    大家都睡著了,隻有四眼趴在房車下,冷冷地看著我。


    我從車上拿出一把工兵鏟,迅速跑到剛才那個地方,在圓圈內小心地挖起來。


    挖著挖著,我聽到“哢”一聲,趕緊停了手,蹲下身,用雙手去摸。


    果然是個金屬的東西。


    我把它摳出來,一下傻眼了。


    你們猜猜我摳出了什麽?


    肯定猜不著。


    一把上鏽的老式七七式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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