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孩子們纏到晚霞漫天時,許沉河催促他們趕緊回家,起身將課本拿上辦公室還給那個班的老師,再笑著道了句謝。指腹上沾滿白色的粉筆灰,許沉河用手指一撚,拐到洗手間開了水龍頭把手搓幹淨。直起身後甩了甩手,許沉河抬眼看見鏡子裏的自己。還維持在唇邊的笑意一點點垮下去,他抿抿嘴,重新擰開水龍頭,拘了捧水猛地往鏡子上潑去,將鏡子裏自己的麵容潑得模糊不清。時隔三年跟隨自己的腳步回到這裏,他厚臉皮地向這個班原來的老師借了一節課,在講台上他仍是從前那般自信,卻似乎再也找不到曾經的感覺。他的生活軌跡從決定離開榕憬鎮時就已經徹底偏離了,他好像還是挺喜歡教書,但知道自己終歸是要舍棄這個職業的,所以絕不放任自己往裏麵投入更多熱愛,能再回味一次就足夠了。小鎮上不似大城市停滿供大家使用的單車,許沉河也不急,他住的賓館離學校不遠,從這裏出發走個二十分鍾就能到,路上經過大排檔還能買份熱乎乎的飯。賣小龍蝦的檔口在搞特價,許沉河記著張叔愛吃,於是順便買了兩斤送過去,被客氣的張太拉扯進屋一塊兒吃晚飯。兩夫妻是前兩年才走在一起的,張叔的前妻去得早,自己也沒有兒女,和張太結婚後由於年齡限製不方便要孩子,然而兩口子過日子倒是挺自在。十多年過去,張叔仍當許沉河是個孩子,剝了蝦先放他碗裏:“今天講課感覺怎麽樣?”“有點生疏了,”許沉河笑說,“得虧沒有老師在後麵聽課。”“喜歡教書就回來嘛,”張叔勸道,“找不到地兒住就搬到這,房間還給你空著。”許沉河隻當是玩笑話,以前借住的人情就已難還,怎麽可能借一輩子。被問及這次在榕憬鎮上要留多久,許沉河轉過身翻翻牆上的日曆:“下周就走了,買了飛新西蘭的票,聽人說那裏正值春季,我過去避避暑。”吃完飯陪張叔喝了點酒,許沉河暈乎乎地摸回斜對麵的賓館,踏上台階前偏頭留意到道旁停著輛高檔的小車,尋思著怎麽有錢人也住這破賓館來了。賓館裏信號差,顧從燃搬了電腦下樓,坐在路邊的靠椅上連著手機熱點辦公。斜對麵居民樓有對老夫妻挽著手下來散步,顧從燃將視線移出屏幕掃過去,看著他們相攜著走近,從他身前經過時他收回了視線。接連多天,顧從燃都在同一地點辦公,那對老夫妻倒有時間規律,天天晚飯後的這個點來散步。他們似乎也注意到了顧從燃,某天散完步了大叔讓妻子先上樓去,自己踱過來坐顧從燃旁邊搭話:“後生,看你挺眼熟的,咱們是不是在哪見過?”顧從燃認得他,三年前許沉河離開榕憬鎮最後便是跟他告的別。張叔比那會兒胖了點,但顧從燃記得清楚,連續幾天過來就為了對方主動向他打招呼。“叔,您記性好。”顧從燃合上電腦,“我是許沉河的朋友,跟您有過一麵之緣的。”“我說嘛,怪不得。”張叔笑著拍了下大腿,“你們過來散心呢?”顧從燃微愣,沒說自己是一個人過來的:“對,不過我最近跟他鬧了些別扭,這不您看,”他指指腿上的電腦,“被趕出來了。”“這是鬧別扭鬧了……”張叔扳著指頭數了數,“四天?小河這人自小脾氣好,你別跟他倔,服個軟道個歉呢他就不生你氣了。”顧從燃揚嘴笑笑:“他小時候也那樣?”“可不麽。”張叔談起小時候的許沉河就感歎,仰著頭看向二樓自家的窗戶,“這孩子苦啊,他親生父母也不懂得珍惜,淨把人虐待成啥樣了都……唉你瞧我,牛頭不對馬嘴,一聊起天又得把話扯遠。”“虐待”二字讓顧從燃臉色一凜。許沉河提起父母時的表情總是冷漠且沒有任何掛念的,顧從燃和父親的關係再不對付也沒像許沉河那般怨恨到這個地步,許沉河被禁足而生恨他是清楚的,以前網上流傳的被父親掄出家門的視頻他也沒忘。但是虐待,是他頭一回從許沉河親近的人嘴裏聽到的所關於許沉河的遭遇。除此之外,潛水的小鳥也說過這個詞,對顧從燃來說,無非是把他往許沉河深陷過的泥潭裏再扯深一寸。“沒關係您說,”顧從燃側身麵向張叔,“我還想好好了解他小時候,他不怎麽跟我提起。”“他哪敢提起,恨不得忘了呢。”張叔搖搖頭,“那家子人就是神經病,把那麽小的孩子關進見不得光的房間裏,窗戶也釘著板,生怕人給爬出屋外。小河灰頭土臉闖進這鎮子裏時都餓出病來了,我也就路過把人撿回去,髒兮兮的衣服一扒,謔,背上腿上都是傷痕!”暗沉沉的黑夜壓下來,重得讓顧從燃難以呼吸。他摳著電腦邊沿,指甲蓋兒透著疼,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的父母打的?”“不然還能是誰?”張叔也氣,“小河洗幹淨後多俊啊,他父母也舍得下手打,你說是不是人?幸好沒把這孩子心理打殘廢了,也就小河這種承壓性強的才能在遭遇過那事兒後還安然無恙地長大。”譴責許家夫婦的話如同鑿在顧從燃心頭,他自己又何嚐不是那種人?“所以啊,小河來這裏也算脫胎換骨做人了,誰對他好他都記著,待人脾氣也溫和,跟人發生點小爭執他都擱心上半天,人家主動跑他麵前服軟呐,他就把這篇章翻過去了。”不知誰家的孩子拍著籃球奔過街道,“咚咚咚”的聲響砸在青石板路,把顧從燃不斷發散的思緒集中在一個點上。許沉河哪是把篇章翻過去了,他那是全在心裏堆積著,隻待哪個夜晚把它們都扒拉出來自己難過呢。“我”顧從燃張張嘴,卻想不到要說的話。陳叔就當他是倔脾氣了,他起身,歎道:“他這些天淨往盛陽小學跑了,我看你也沒跟著,陪他來這一遭,總不能事事都由著他自個兒去吧?”第96章 你在我這裏可信度為零顧從燃隻覺心髒漏了半拍,橘黃的燈光下看張叔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踱回斜對麵的居民樓。思緒因了張叔的話再次被打亂,幢幢老舊的建築佇立在繚亂的樹影後,顧從燃的目光在樓與樓之間搜尋許沉河也來了?住哪裏?該不該被他發現?不能。顧從燃立做決定,抓著電腦往公文包裏塞,恰逢兜裏手機在響,帶著劇烈的振動,催促顧從燃中止手上的動作去接聽電話。裝進一半的電腦從公文包裏滑出來,顧從燃夾著電話去接,沒接住,電腦連帶一遝散亂的數據圖先後往堅硬的地麵摔去。“什麽事?”顧從燃扔開公文包,語氣中夾著絲火氣。“顧總,您在忙?”周特助問。電腦被磕壞一角,顧從燃自認倒黴,彎著身把數據圖一張張撿起:“沒事,你說。”聊著工作回了客房,掛線後顧從燃整理好行李,一手拎箱子一手提公文包,下樓把客房鑰匙推前台姑娘麵前:“麻煩退房。”賓館門前停了幾天的高檔小車駛出狹長昏暗的巷弄,與之擦身而過的是捧著盒冰淇淋埋頭刮著吃的許沉河。這款車子太惹眼了,許沉河停下腳步扭頭多看了幾眼,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散步累了,許沉河坐在賓館門前的靠椅上歇腳,聽前台姑娘說這位置信號好,便摸了手機出來準備上上網。前段時間內存不夠順手卸載了不怎麽用得上的微博,換了手機後現在才記得安裝回來,打開的時候從記憶的角落裏挖出了乖吃肉的id。乖吃肉是個喜歡傾訴的人,許沉河不確定對方現實中是否有朋友,但對於並不會為網絡交友付出太多感情從而容易遺忘對方存在的許沉河來說,他感覺自己偶爾的不回複可能會挫傷對方的心情。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乖吃肉發來的消息寥寥無幾,日期還停留在上兩個月的深夜。乖吃肉對喜歡的人的態度讓許沉河覺出對方在感情的世界裏活得很卑微,可作為外人他又沒立場勸誡,何況過去那麽久了估計對方也有了更好的傾聽者,他便懶於多費心思幹涉別人的生活。微博熱搜榜日新月異,許沉河意外地在榜上看見了與自己有關的話題。他最後一部參演的作品將於國慶檔上映,《窗外》的官博在網上多次預熱,而作為主角的他再度被網友提起了名字。比之前麵幾部作品,這部片子於許沉河的意義更為重大,主角謝渺實際上算不得是個討喜的人物,放在現實可能還會被人罵一句“有病”。但正是這個人物才是許沉河孩童時的縮影,其餘角色他都在盡力詮釋,隻有謝渺,他是真正地在演他自己。人們對這部片子的關注度很高,除去班底實力堅固,更多的是今年以來備受熱議的主角飾演者許沉河。在《夢境夫人》之後討論熱度逐漸消退的話題又被網民翻出來咂摸味兒,盡管罵聲已幾乎不見影子,但處在話題中心,自己又不是哪方大明星,被議論的感覺終歸讓許沉河無法接受。關掉手機揣好,許沉河把刮空的冰淇淋盒蓋上甩垃圾箱裏,起身正要上樓去,巷弄忽刮起一絲清涼的過堂風,吹得地上的落葉追逐著旋轉。腳脖子被什麽東西拂過,許沉河以為有蟲子,低頭一看卻見一張布滿數據的a4紙飄到他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