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桂榮似乎想站起來,又被老公摁住了,她揮起手臂道:“這裏的談話不都是保密的嗎?如果泄露出去,你就違反了職業規定!”


    丁齊點頭道:“是這樣的,谘詢師會為求助者的個人隱私以及會談內容保密,但不會接受超出心理谘詢之外的求助要求,所以我不能……”


    田相龍趕緊搶過話頭道:“丁醫生,您別介意!我們確實是來做心理谘詢的,兒子出了那麽大的事,心裏能不著急嗎,當然會有問題。”


    這次心理谘詢會談其實已經失敗了,原因當然不在丁齊,但在結束之前,丁齊還是盡量提醒道:“你們不應該來私下接觸鑒定人,專業鑒定也不應該受其他因素幹擾。你兒子如果沒有刑事責任能力,鑒定人會將結論提供給法官;如果有,法官也會做出相應的判決,這也是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應該承擔的後果與責任。”


    田相龍:“民事賠償責任,我們會盡量承擔的,無論花多少錢都可以!”


    這已經不是丁齊此刻該涉足的話題了,他閉嘴。洪桂榮卻扭頭衝丈夫道:“那也要看法院怎麽判,合理的數是多少,不能讓人獅子大開口,我兒子本來就有精神病……”


    盡管丁齊一直盡力保持著平和的心態,當他認為此次心理谘詢已經失敗的時候,心中也難免升騰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情緒,隻是忍住了才沒當場發作。這個洪桂榮沒有將別人當人看,她的兒子是行凶者,不論出於什麽原因,真正更應該受到保護是受害人,對方才是無辜的。


    丁齊表情嚴肅地說道:“二位,我認為今天的心理谘詢會談已經結束了,你們請回吧!”


    田相龍還想挽回什麽,趕緊道:“丁醫生,您千萬別誤會,也千萬別介意,也請您理解我們的心情。要知道,我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就指望他傳宗接代呢!”最後這一句話,說得是情真意切,這位大老板眼圈都紅了。


    洪桂榮也激動地說道:“對!老田家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能出事!”


    丁齊此時從心態上已結束了心理谘詢會談,但他畢竟還坐在谘詢室中,也許是受情緒的影響,說了一番可能是他從事心理谘詢工作以來最不該說的話:“田先生,洪女士,就算你們的兒子這次不會承擔刑事責任,恐怕也不適合結婚生子。如果隻是為傳宗接代考慮,以你們的年齡和現在的醫學條件,完全可以再生一個。”


    這話說得沒毛病,但洪桂榮就像受了莫大的刺激,突然變得歇斯底裏起來,手指丁齊顫聲叫道:“你怎麽能說這種話!”另一隻手就想抄東西朝丁齊砸過去。心理谘詢室的布置就防著這種事呢,沒什麽東西可抄的,洪桂榮抓向了茶幾上盛水的紙杯,卻被田相龍及時拉開了。


    田相龍將她拉向門外,還一邊向丁齊道歉:“丁醫生,她有些激動,您別跟她一般見識,今天真不該帶她一起來。如果違反什麽規定,就當我們沒有來過,反正會談內容是保密的,而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我叫田相龍,宰相的相,龍鳳的龍,不信您去打聽打聽我。”


    看洪桂榮出乎意料的過激反應,丁齊就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麽忌諱。而另一方麵,丁齊也注意到田相龍那一瞬間的眼神,似是對他的提議並不反感。臨行前田相龍對他的那一瞥,甚至隱含著讚同之意;至於洪桂榮對他的最後一瞥,簡直是恨之入骨。


    昨天丁齊在網上查到的資料顯示,田相龍今年四十四歲,而今天看到的求助者預約登記資料,洪桂榮三十七歲,而他們的兒子田琦卻隻有二十歲。


    也就是說在田相龍二十四歲、洪桂榮十七歲的時候就有了兒子田琦,再往前推,洪桂榮應該在十六歲就懷孕了,這可不符合婚姻法的規定。但想想那時田相龍是在江北農村,這種情況或許並不少見,民不舉也就官不究,家裏先辦喜酒,到了年齡再補張證就是了。


    丁齊能看出來,田相龍好像刻意讓著洪桂榮甚至有點怕她。在丁齊麵前,田相龍雖幾次阻止了洪桂榮的出格言行,可是在這種場合,洪桂榮的舉止明顯違背了她和田相龍事先商量好的計劃,顯然是自作主張。這樣的行為習慣,也能反應出某種心理。


    這兩人之間應該有故事,但這不是丁齊想關心的,他隻想快點結束這場談話。


    谘詢室的門是鎖不死的,但隔音效果非常好。田相龍和洪桂榮走出去的時候,丁齊也來到了門前,站在那裏輕輕將門拉開了一條縫,聽見了兩人在走廊上的對話。


    洪桂榮:“一個小醫生,怎麽敢說那種話!”


    田相龍:“人家又不知道情況!你怎麽回事,我們事先不是商量好的嗎?……人家也沒得罪你,你跟人發什麽脾氣,得罪人家對你有什麽好處?”


    洪桂榮:“不行,換人!”


    田相龍:“你說換就換嗎?……又不是你家開的!”


    洪桂榮:“反正你去想辦法,這麽多年不能白混!……太氣人了,好心好意來求他,就這麽把人給打發了,還說那種話。”


    田相龍:“下次你就別參合這種事了,也記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說我們來找過丁醫生,更不能跟人透露,我們事先知道丁醫生就是鑒定人。快回去吧!”


    洪桂榮:“進去剛坐下就出來了,還交了六百塊谘詢費呢,得讓他們退了!”


    田相龍的聲音忍不住惱怒起來:“還嫌丟人不夠嗎?快走吧!”


    洪桂榮的音調陡然變尖了:“我丟人,你也不想想……”說到這裏,兩人已經穿過走廊下了樓梯,丁齊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了。田相龍說丁齊不了解情況,還真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也沒有機會了解。


    想當初田相龍還是一個小夥子的時候,將鄰村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肚子搞大了,就是洪桂榮。洪家兄弟以及堂兄弟眾多,宗族勢力不小,氣勢洶洶打上門來,砸缸扒灶差點拆了田家的房子。田家老父一再道歉賠罪,田相龍也表示願意承擔所有責任,這才便宜了他。


    他們先在村裏辦了喜酒,隔年生下了兒子田琦,等洪桂榮到了年紀才補領了結婚證。田相龍拉起一幫人搞拆遷工程隊,最早的創業資金也是洪桂榮從娘家借的。有了這層背景以及娘家撐腰,在婆家誰都得讓著洪桂榮,小心翼翼伺候著誰也不敢輕易得罪她。


    事到如今,以田相龍的財勢地位,當然不必再在乎洪家的村中勢力。但洪桂榮多年形成的心理習慣是改不了的,長久以來保持的強勢餘威猶在。而且在十幾年前的一次手術後,洪桂榮便沒有了生育能力。


    這些事都與丁齊無關,他卻關注到洪桂榮提到了“換人”二字,雖然沒聽清楚上下文,但也能猜到她是想換掉自己這個鑒定人,並讓老公去安排。這個女人自以為是誰呀?以丁齊的專業與職業,這幾年來什麽樣的奇葩沒見過,但洪桂榮仍然讓他感到震怒。


    脾氣暴躁、性格強勢這些或許不是太大的問題,但洪桂榮不僅愚蠢且自私、冷血甚至是殘忍。她唯一關心的就是兒子是否能逃脫刑事懲罰,而提到無辜慘死的受害人時,竟然沒有流露出抱歉、悔恨、自責哪怕是惋惜的情緒,這也是反社會型人格啊!


    洪桂榮的那一句“換人”倒是提醒了丁齊,讓她做主換人就是個笑話,但自己應該拒絕這次鑒定了。經過這一出,他不願意也不再適合擔任田琦的鑒定人,今天發生的事情,就是最好的理由和借口。


    洪桂榮雖然打聽過,心理谘詢師與求助者初次接觸的攝入性會談,是不做現場記錄的,而且要為會談內容保密。但她是個外行,並不了解還存在“保密例外”的規定。丁齊不能將自己置於違反法規的處境,他還有個身份是司法鑒定人,可以將這一情況報告給有關部門。


    有關部門是誰呀?最合適的就是鑒定部門的領導、他的導師劉豐。劉豐這天出差了,受公安部門的邀請,到本省的另一個城市給刑偵部門做培訓,丁齊在第二天傍晚才見到導師。劉豐的副院長辦公室裏有客人,丁齊在隔壁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鍾,這才敲門進去。


    打了個招呼,他很自然地收拾了茶幾上客人留下的水和杯子,一邊問道:“導師,您這次出差的情況怎麽樣,還是做‘特征剖析’培訓嗎?”


    犯罪人特征剖技術,又稱犯罪心理畫像。人的生理與心理特征密不可分,這一切都可以從行為線索中做出合理推斷。利用各種證據線索,可剖析犯罪人的行為和心理特點,包括性別、年齡、身高、體重、相貌甚至是學曆、職業、家庭環境、社會關係、生活習慣等等。


    對於普通人而言,最神奇的就是直接將犯罪嫌疑人的身材、相貌、甚至五官特征給說出來。有不少案子在偵破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是誰幹的,沒有鎖定嫌疑人更沒有嫌疑人的影像資料,在這種情況下,心理畫像技術就能起到很大的輔助偵破作用。


    劉豐就是省內這一領域的頂尖專家。有人可能會覺得奇怪,能將一個根本不知道的人的樣子與各方麵信息總結出來,這事靠譜嗎?而以劉豐參與的實際案例證明,結果是八九不離十,有時甚至是驚人地準確。


    劉豐答道:“這些年情況好多了,特征剖析技術越來越受重視,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樣認為它就是瞎蒙,有了正確的認識。現在的主要問題就是,熟練掌握這一技術的人才太少了,而且也不好培養。丁齊,你要努力呀!……你在外麵等了很久,有什麽事情嗎?”


    丁齊:“鑒定人的事,您前天給了我那份材料,昨天犯罪嫌疑人的父母就以心理谘詢的名義找到我了,有些人真是好大的能量……”


    按照規定,在未進行鑒定之前,鑒定人的情況是不應該泄露出去的,但規定總要人來執行,肯定是在某一環節出了問題,所以田相龍和洪桂榮才會找到丁齊。對此丁齊也很無奈,他倒不是想追究誰,隻是告訴了劉豐昨天發生的事情,因此他打算拒絕鑒定。


    “愚蠢!”劉豐也忍不住罵了一句,他罵得當然不是丁齊,然後看著丁齊道,“這件事待會兒再說,我先問問你,你對田琦的情況是怎麽看的?”


    涉及到專業問題,丁齊便很認真地答道:“僅僅看那份簡單的材料,我沒法下確定的結論,隻能做一些可能性的推測。田琦十三歲的那個案子,從精神狀態上看,是要負完全刑事責任的,但那時他的年齡不夠。


    至於十六歲的那個案子,後來診斷出有精神疾病,再加上他當時還不滿十八歲,屬於限製行為能力人,而且他的家長在被害人那裏做了很多工作,所以也擺平了。但從今天的事情來看,他們既然能找到我,當年也有可能去找別人,對鑒定工作恐怕也是有影響和幹擾的。”


    劉豐適時插話道:“我們先不談影響和幹擾因素,隻談鑒定和案情本身,最近這個案子呢?”


    丁齊:“四年前的那個案件我不了解詳情,就不多說了,但是經過三年的治療之後,他現在恐怕是真的有病。”


    劉豐看著他,意味深長道:“有很多事情,既是我們的責任也不是我們的責任。比如鑒定人的職責,就是從專業角度做好鑒定,而不應該去考慮其他的因素。另外的事情,都是法官、警察、醫院、監護人的責任。


    法律和司法製度應該保護無辜者,任何判決理論上都不應該增加社會危害性。比如有些人沒有受到刑事懲罰,事後的強製監護不嚴,仍然留下潛在的社會危害,都不是我們願意看到的,但這不是鑒定人的責任。


    身為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人,我們都不希望自己受到無端的傷害,希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什麽,這也是廣義的社會責任。但它的前提是,先把自己應該履行的職責完成,假如每個人都做到了,也就等於改變了,你明白嗎?”


    丁齊:“我明白的,想要做到更多的事情,首先要應該履行自己的責任。但是無論從哪一方麵說,我都不適合再做這個案件的司法鑒定人了。”


    劉豐點了點頭道:“你有很好的自我保護意識,這難能可貴。假如田相龍夫婦沒來找過你,這次鑒定並不難,甚至對你將來的發展也是有好處的。但是他們提前找到了你,你仍然參加了鑒定,並且做出了對田琦脫罪有利的鑒定,將來被人知道了,就是一個的隱患了。”


    這番話真是說到丁齊心坎裏。對於丁齊來說,他不可能被田相龍夫婦收買。職業道德與操守且不說,他有著大好人生和光明前途,既沒必要收取田相龍夫婦的好處,更犯不著因為這件事自毀前程,哪怕僅僅是有一點點自毀前程的可能。


    拒絕被收買,進而拒絕參與鑒定,就是一種自我保護。


    劉豐接著苦笑道:“你來得正好。還真是巧了,今天有領導跟我建議,認為你資曆不足,太年輕又剛剛拿到鑒定人資質,而這起案件的影響重大,你還不適合做鑒定人,算是委婉的讓我換人。”


    還真有人提議換人了!不知田相龍在其中起到了什麽作用,但換人的理由卻又顯得很合理。丁齊的確資曆不足,而且剛剛拿到資質,以前從未參與過正式鑒定。可是他隻是三名鑒定人之一,是否有必要提這個建議,就是見仁見智了。


    丁齊:“這不正好嘛,我主動拒絕。”


    劉豐搖了搖頭道:“你的目的就是想拒絕鑒定,換一種更聰明的方式會更好。對於這種建議,我可以選擇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假如沒有你剛才說的事,我是不打算接受的;但恰好出了這件事,倒是應該接受了。


    如果我接受了,就是給對方一個麵子,將來對方也會還一個麵子;而你假如因為這件事主動拒絕,並且挑明說破了,等於是打了一堆人的臉,對你將來並無好處。”


    有些話,劉豐沒有深說。假如丁齊主動提出拒絕鑒定,並且在匯報理由時說破了田相龍來找他的這件事,那麽會引發另外的一係列問題。比如田相龍是通過什麽途徑知道了該保密消息,有人在這個時候提議撤換丁齊又是什麽原因?


    假如真按程序追究下去,可能會牽連到有些同行、有些領導,動靜就可能鬧大了。就算動靜鬧不大,丁齊也會得罪不少人,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恐怕都不會清楚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些人?


    丁齊:“那麽導師您建議我怎麽做?”


    劉豐:“不是你怎麽做,而是我怎麽做,正好順水推舟,接受建議把你換掉,我這麽做也是對你的保護。”


    丁齊想了想,選擇了導師這個顯然更聰明的建議,反正他的目的就是不再參與這次鑒定,既不想再和田相龍夫婦打交道,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如此最好不過。


    等出了門回到宿舍,丁齊感到一陣輕鬆,就像卸下了某種壓力,將桌上的卷宗扔到了角落裏。與佳佳通完電話躺下後,他卻好久沒睡著,莫名總感到有些不安,就像在擔憂有什麽不好的事情會發生。


    這可能是因為焦慮情緒吧,心理專家也會遇到心理問題,要善於自我調整,在睡著之前,丁齊就是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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