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給我介紹了兩個對象,感覺都挺好,相處得也都不錯,她們都看上我了。第一個吧,人長得非常漂亮,身材也非常棒,挺粘我的,就是有點嬌氣、不太會做家務。第二個吧,人長得也不錯,小家碧玉型的,很賢惠,對我也挺上心。


    我現在覺得很苦惱,不知道怎麽辦才好,所以才到這裏求助……丁老師,按我剛才介紹的情況,依您看,選哪個更合適呢?”說話者是一名二十六歲的男子,名叫沈航,人長得還算俊秀,背靠沙發右手搭著扶手,右腿架在左腿上,問話時麵帶嬉笑。


    這是心理谘詢室中,丁齊坐在沈航的右側,正留意觀察對方的言談與反應。僅就這位求助者訴說的問題來看,是一個比較典型的“雙重趨避式心理衝突”。


    人的行為通常都有其目的,人要達到的目的往往並不是一個而是多個,這些動機之間常常就會有矛盾衝突。


    如果有兩個具有同樣吸引力的目標,但隻能選擇實現其中一個目標,這叫雙趨式衝突。如果兩個目標都想避開,卻隻能選擇回避其中一個,就叫雙避式衝突。如果同時有多個目標,皆有利有弊,做出決定皆有得有失,就是雙重趨避式衝突。


    這種問題很好理解,平常人幾乎都會遇到,丁齊一聽就明白了。但他卻從另一個角度反問道:“沈先生,你說不知道該做何選擇,感到很苦惱。可是在你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你並沒有苦惱的反應。這有點矛盾,你能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嗎?”


    沈航愣了愣,微微皺眉道:“丁老師,您的意思難道是說,我剛才在撒謊嗎?”


    丁齊解釋道:“不是,我相信你講的事情是真的。但是你說為此苦惱時,我並沒有發現你真的在苦惱。這有點奇怪,你能自己分析一下嗎?”


    心理學者當然要擅於觀察。有時候有的人會掩飾或偽裝自己的表情,使表情和真實的情感狀態不一致。這種情況下可以觀察兩種現象,其一是麵部表情與目光是否有矛盾,或者表情與身體姿態之間是否有矛盾;其二是觀察是否有“表情延時”。


    所謂表情延時,就是表情反應比正常情況要慢。比如嘴巴張大、眉毛上抬表示驚訝,通常是在察覺到引起其驚訝的事物同時就出現的。假如稍微思考一下,覺得自己“應該”驚訝,然後再做出驚訝的反應,就會稍微慢那麽一點。


    這往往就是一瞬間的延時,並不容易觀察到,但訓練有素的心理專家是能發現的。


    而麵前這位小夥子倒好,他的表情沒有任何掩飾,就是正常的反應,顯得很歡快、明顯帶著得意,卻在訴說自己很苦惱。假如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這就屬於“情緒倒錯”障礙。但這小夥子顯然不是病人,那麽答案隻有另一種可能——他口是心非。


    心理谘詢師須用心傾聽,須接納對方、與對方共情,但並不是求助者說什麽就是什麽。如果僅按對方的自述分析,這是個雙重趨避式心理衝突,然後就去解決衝突,可是實際上求助者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此,那麽谘詢就根本不會有效果。


    口是心非的人,丁齊見得多了。


    沈航一時語結,岔開話題道:“老師,我來找您求助,其實就想讓您幫我分析分析,究竟選哪個才好?您是專業的,一定很有眼光,我相信您的眼光!”


    丁齊笑了,求助者在回避剛才的問題,他也不打算逼著對方承認,隻要讓對方自己意識到就行了,他微笑著答道:“沈先生,我想你對心理谘詢還有所誤解。我們並不為求助者解決現實中的具體問題,不可能直接替你做出這種選擇。”


    沈航有些不滿道:“那你們能做什麽呀?”


    丁齊很耐心地解釋道:“我們隻能幫你本人解決心理問題,比如你感到苦惱和焦慮,影響到工作和生活,我們就幫助您分析產生苦惱和焦慮的原因,找出減輕和消除它的辦法。所以希望你告訴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幫助你的?”


    沈航擺了擺左手,有些誇張地歎了口氣道:“唉,這種問題,確實隻能自己解決,別人幫不了忙!我竟然為這種事情苦惱,丁老師,您說我是不是有病啊?”


    丁齊仍然微笑道:“你沒有病,這是正常人的正常情緒反應,每人都會遇到令自己苦惱的問題,都會產生內心衝突,但在精神上是正常的。”


    丁齊早就看出來了,沈航並不是在表達苦惱,反而帶著炫耀的情緒,想證明自己的出眾、從而獲得某種滿足。假如從平常人的角度,可能會罵這種人一句“腦子有病”,但從心理醫生或者精神科醫師的角度,他也確實沒病。


    沈航又自顧自接著說道:“其實我也想過,就同時和兩個人處唄……你說我的思想是不是不健康啊?”


    丁齊很有分寸地答道:“專業角度的心理健康,和平常人所謂的思想健康是兩回事。心理谘詢所要解決的問題,隻是針對心理狀態的。如果你有什麽內心衝突或焦慮情緒,可以如實地告訴我。放心,我們的會談是保密的。”


    心理谘詢不是社交談話,不是安慰開導,也不是思想教育。平常人所說的思想健不健康,和谘詢師眼中的心理存不存在問題是兩回事。心理谘詢師遵守價值中立的原則,不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到求助者頭上,但另一方麵,也要注意自己的引導立場。


    比如沈航說出了兩個對象一起搞的想法,丁齊是不會直接做褒貶評價的,他也不會流露出任何支持與讚同的意思。


    谘詢師不解決求助者生活中的實際問題,選擇一或選擇二的答案都不會提供,更何況是這種兩者都選的答案呢。假如求助者真做出了某種選擇,回頭卻宣稱這是心理谘詢師的建議,對此不滿的有關人等找上門來要討個說法,那樂子可就鬧大了。


    見丁齊是這種反應,沈航又說道:“我剛才隻是開個玩笑而已,您別當真。如果說有什麽煩惱,這恐怕就是愛情的煩惱吧!”


    丁齊立刻提示道:“這好像還不是愛情的問題,從你的表述來看,應該還沒有完全進入心理學角度的愛情階段,隻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理性選擇問題。”


    沈航立刻來了精神,欠起身體道:“哦,老師,你能告訴我什麽是愛情嗎?心理學角度的愛情階段又指什麽?”


    丁齊苦笑道:“我不是思想家和文學家,沒法給愛情下定義,心理學家也很難給愛情下定義。上個世紀末,世界上各個領域的學術專家,曾有一場什麽是愛情的大討論,最終也沒有確定的結論。我們雖然不能給它下一個明確的定義,但心理學角度卻能總結出幾個特征……


    從你的表述來看,我沒有觀察到這些特征,不論是激情式還是夥伴式的特征都不明顯。情感卷入的相互依戀、取悅對方的利他動機、親密關係的高度依賴,心理學關於愛情特征的三個維度,在你和這兩個對象的關係中,程度表現得都不夠。


    可能你與其中任何一人的情感,都還沒有發展到這一階段吧。所以你這不是愛情問題,也不是選擇感情還是選擇現實的問題。其實這也沒太大關係,很多人並沒有經曆這一階段,仍然確立了社會認可的婚戀關係,這還是個人選擇的問題。


    所以我們今天要談的重點,不是愛情導致的問題,而是你個人對‘選擇’的理解。”


    沈航有點被侃懵了,好像已經隱約意識到什麽,身體前傾道:“老師,那麽依您看,我這種人能有什麽問題呢?”


    起初他並不是真正來求助的,也不存在所訴說的那種心理衝突,剛開始的目的,隻是為了證明自己出眾,從帶著炫耀性質的訴說中得到滿足。哪怕有人批評其花心,他同樣會獲得滿足感,因為這種評價對他而言,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否定。


    對於這樣的求助者,谘詢師如果看出來了,往往就對谘詢目標不抱期待,滿足對方的訴說要求就完事了。但對方既然已坐在麵前,丁齊還是很盡責,又有些突兀地問道:“沈先生,您平時工作日在哪裏吃午飯,都是怎麽吃午飯的?”


    沈航愣了愣,有些奇怪地答道:“我們公司不大,沒有員工食堂,午飯一般都是外賣點餐。”


    丁齊:“你每天都是怎麽點餐的,需要花多長時間,總體上對午餐滿不滿意?”


    沈航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答道:“我一般都是聽同事推薦什麽,或者問別人什麽好吃,至於滿不滿意嘛,談不上,就那麽回事吧。”


    丁齊又話鋒一轉:“這兩個對象該選擇誰,你問過父母嗎?”


    沈航以略顯責怨的語氣道:“我當然問過了!但他們說都可以,就看我自己的意思,否則我哪會這麽麻煩?還跑來找心理谘詢師!”


    丁齊終於把重點給引導出來了。這個小夥子確實有點問題,可總結為“選擇依賴”或“外部推責”,雖然還談不上人格障礙,但性格上也是有缺陷的。


    生活中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出選擇,而且每一種選擇都有其利弊得失、有發生失誤的可能,所以選擇也是有責任的。因此有些人就回避自己做出選擇,從而在潛意識中覺得自己不必負某些責任。


    “選擇依賴”與“選擇困難”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區別,主要在於想不想承擔責任,是否追求一種無責任的安全感或優越感。推責不是歸因,當選擇發生後果時,這種人又往往將有利的一麵歸結於自己的因素,將不利的一麵歸結於他人的因素。


    有很多事情必須做出選擇,比如吃米飯還是吃麵條的問題,如果不吃飯就得挨餓,總是不吃飯就得餓死。但選擇的方式有很多種,依賴於他人也是一種方式,這就反應出每個人的內心傾向和行為習慣。


    這還不是簡單地能否獨立自主、性格是強勢還是弱勢的問題,實際上這種人往往很固執、自我意識極強。


    所以沈航的心理是矛盾的,他自認為條件出眾,能同時擁有多個足以被尋常人羨慕的選擇,從中得到滿足、進行自我肯定。但另一方麵,他又不想承擔選擇的責任。所以他真正的內心衝突,不是兩個對象誰更好,而是他自己有問題。


    谘詢進入到這個階段,就可以協商谘詢方案和確定具體的谘詢目標了。丁齊指出了沈航的問題,剖析得很明白、很仔細,最後說道:“我們先確定一個小目標,製定一個能接受的方案。從自我認識的角度去調整日常行為,進而調整思維習慣,你就從每天中午點外賣開始……好不好?”


    推門離開前,沈航突然轉身道:“丁老師,我很佩服您,很想交個朋友,有問題也好向您請教,能不能留個聯係方式?”


    丁齊神態溫和但也很堅決地回絕道:“這違反我們的職業規定,也不符合工作要求,對心理谘詢本身更沒有好處。如果你有谘詢需求又不方便親自到場,也可以通過心理健康中心預約電話谘詢或網絡谘詢,但效果還是來現場谘詢更好。”


    心理谘詢師與求助者,不在谘詢室外發生現實中的關係,否則就偏離了職業身份。沈航是清楚規定的,谘詢會談開始前就有提示,可他還是提出了這個額外的要求,企圖試一試,由此也能看出其心理習慣。


    丁齊遇到的這種情況也不算少了,原因各異。至於沈航,顯然對丁齊也有了依賴性期待,希望丁齊能在谘詢室外對自己負有更多的責任。花了六百塊錢、進行了一次的心理谘詢,就想解決人生困惑問題從此有了著落,這是不切實際的,什麽專家也不可能做到。


    這恰恰是沈航需要改變的心態,丁齊已經提供了具體的方案,但還需要沈航回去後自己解決。而丁齊有一種感覺,在明確拒絕了沈航的這個要求後,無論谘詢效果如何,沈航都是不會再來找他了。


    其實在每一次心理谘詢結束後,丁齊都會有一個判斷,就是這位求助者還會不會再來?而這種判斷幾乎是百分之百準確!


    沈航走出心理健康中心時,抬頭望向下午五點半斜射的陽光,稍覺有些刺眼,僅僅是經過了一個小時左右的心理谘詢,莫名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在走進心理谘詢室之前,他也沒有想到竟會是這樣一種結果。


    明明是兩個對象該選擇誰的問題,結果卻領了一門功課回來,每天中午都自主完成外賣點餐,並在這個過程中做記錄,分析自己的感受與想法……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可是丁齊並沒有走,他到了樓上的辦公室。谘詢室並不是辦公室,他在精神科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存放資料的文件櫃。丁齊坐在辦公桌前又在想給田琦做精神鑒定的事情,出結果就在今天下午。


    在同一棟樓的另一個房間裏,劉豐教授麵色凝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此時的字跡非常工整,是一筆一劃寫上去的,每一筆都很專注認真,絲毫不潦草,和平常在辦公文件上的圈閱簽名不太一樣。


    原定的三名鑒定人之一,資曆最淺的丁齊被換了。其實按照規定,有兩名鑒定人也可以完成鑒定程序,但有關領導很重視這個案子,劉豐“決定”撤換丁齊,也是以其資曆尚淺、工作經驗不足為理由,所以還是仍由三名鑒定人共同完成鑒定。


    那麽在這一領域,誰的資曆最豐、最有權威呢,當然就是劉豐了。就算劉豐本人不想上,有關領導也會讓他上的,這個案子潛在的影響可能會很大,鑒定必須具有絕對的權威性,由劉豐這位大專家主持是最好不過,這樣也能最大程度地減少非議。


    正如丁齊先前所料,這次鑒定本身並不複雜,結果已經出來了:犯罪嫌疑人田琦患有妄想型精神障礙,在案發時無自知力,不能辨認與控製自己的行為,無刑事責任能力。鑒於其社會危害性極大,且已造成了嚴重後果,應接受強製醫療。


    也許後麵這句話才是重點吧,劉豐不僅給出了鑒定結論,還給法官提出了很明確的意見。不是常見的“有潛在的社會危害性”,而是“社會危害性極大”,也不是大多數情況下的“建議接受強製醫療”,而是直接寫了“應接受強製醫療”。


    所謂強製醫療,按大多數普通老百姓的理解,就是強製性地關進精神病院裏。在鑒定人的職責範圍內,劉豐能做到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結論很明確,看來田琦這次又會逃過刑事處罰,坐在劉豐左側的盧澈覺得空氣有點悶,感覺呼吸不暢,好像有什麽東西憋在心裏讓他很憤懣,但在這種場合又無從發泄。


    盧澈並不是學院派出身的專家,他三十年前從警校畢業,中專學曆,加入了公安幹警隊伍。他剛開始是幹刑警的,讀在職成人教育,先後取得了大專、本科學曆,後來又接受公派培訓,二十年前成為了一名法醫,五年前取得了司法鑒定人資質,今年剛滿五十歲。


    盧澈是從業三十年的老刑偵了,半輩子幾乎都在和刑事案件打交道,偵破案情、抓獲罪犯,曾多次立功受獎。他早年脾氣火爆,眼睛裏揉不得沙子,不能容忍任何一名凶殘的罪犯逃脫,現在年紀大了,看起來脾氣好多了,可仍有一顆嫉惡如仇的心。


    方才出最後的鑒定結果之前,盧澈內心深處甚至莫名有一種幻想,希望劉豐做出“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結論。以劉豐的身份以及專業水平,隻要他給出了鑒定結果,那就是權威性的結論。


    但這隻是一閃念而已,盧澈也清楚這隻能是不切實際的妄想。從專業的角度,這個鑒定結果其實沒有什麽好質疑的,他自己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見劉豐已經簽名了,盧澈也板著臉簽下了自己的名字,雖然很不甘心,但再不甘心也隻能這樣。


    坐在劉豐右側的另一位鑒定專家鍾大方,他也接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鍾大方是今天三位鑒定專家中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好像隻是來做個陪襯,假如沒有撤換鑒定人的事,原本這個角色應該是屬於丁齊的。


    鍾大方今年四十出頭,正當年富力強的業務骨幹,是境湖大學附屬醫院心理健康中心的副主任,而主任由劉豐兼任。鍾大方就是原境湖醫學院畢業的,讀本科時劉豐就是他的老師,論起來他也是丁齊的師兄。


    其實盧澈當年在崗接受職業培訓時,也上過劉豐講的課,主要科目是犯罪心理學以及精神鑒定。在境湖市乃至全省範圍內,心理學以及精神病學領域的業務骨幹,很多人拐彎抹角都與劉豐能搭上關係,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權威。


    劉豐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及它代表的權威性與專業性,尤其是在這種場合所負的責任。他也能察覺到盧澈此刻的心情,很清楚對方的內心衝突。就算有內心衝突,也必須做出正確的選擇,同時意味著承擔起責任,每個人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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