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館中的藏品,並不是都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放在展台中的。很多博物館,都有大量未經整理、鑒定、修複,甚至是不知來曆的收藏品,長年就堆放在庫房中,而且這樣的藏品可能每年還在持續地增加。


    想將它們都清理修複並鑒定完畢、達到展出條件,還需要漫長而繁重的工作過程。有些東西自從進了博物館,就隻是館藏品而已,恐怕永遠都難見天日。


    其實圖書館也一樣,有很多藏書是不對外提供借閱和查詢服務的,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根本沒整理好,就連圖書管理人員都不知道是什麽書。這些藏書往往來自於其它部門的移交以及社會捐贈。


    比如接受社會捐贈的書籍,在正規的圖書館中,是不可能直接放到書架上供人借閱的。首先要進行版本鑒定,看看它是不是合法出版物。然後還要鑒定其類別,置入磁條或芯片,編寫目錄索引,分門別類入庫上架。


    有一些書籍文獻,可能不適合麵向社會公眾提供借閱和查詢,隻適合做為內部資料保存。有很多破損的文獻,還要判斷其是否有修複的可能與館藏價值,如果有的話,就需要組織專業人員進行修複。


    修複工作也是需要成本和時間的,有館藏價值的文獻假如暫時修複不了,就隻能先內部收藏,而且有可能就永遠被內部收藏了。


    規模越大,接受社會捐贈越多的圖書館,這方麵的工作就越繁重。處理捐贈來的書籍文獻,比處理圖書館直接外購的書籍要麻煩多了。


    九十年代初的時候,境湖大學圖書館就號稱有一百六十萬冊藏書,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僅僅是可公開借閱、提供目錄索引的藏書量已有近五百萬冊,可想而知有了多大的增長量。而實際的館藏總量,早已突破了六百萬冊。


    所以圖書館的工作看似清閑,但整理社會捐贈館藏書籍文獻工作,向來是人手不足的,大量的捐贈書籍都還堆放在庫房裏。圖書館缺人,可以提供給在校生勤工儉學的機會,丁齊讀本科的時候就在圖書館打過工。


    但是重要文獻的整理、鑒定、修複、保存、上架工作,又有較高的專業水平要求,一般人幹不了。它既沒什麽油水又非常枯燥,甚至是默默無聞,所以很多人又不願意幹。


    丁齊從葉行那裏回來後,就在琢磨想什麽辦法能接觸到圖書館中的這一類文獻?他隻是一個臨時工,照說正式的工作人員才有資格接觸館藏的珍本古卷。不料實際情況比他想象的要簡單得多,他隻是主動找館長說了一句,館長就非常痛快地答應了。


    館長名叫趙春鈴,今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原先是外語係教授,是退休後返聘到圖書館的,負責指導外文資料管理。前兩年隨著中央的反腐力度不斷加大,原圖書館的館長也被拍蒼蠅拍進去了,暫時無人接手主持圖書館的工作,校領導就讓她來總體負責。


    趙館長當即就對丁齊說:“你願意幹這個活,真是太好了!現在的學校啊,一天到晚就對外宣傳藏書多少多少冊、接受了多少多少捐贈、新修了多少多少館室。圖書館就是大學的一個臉麵,說出去好聽得很。


    但是在學校內部呢?簡直都成了教工家屬安置基地。典型的清水衙門,隻有采購上有點油水,不必等外麵的人監督,內部就有那麽多眼睛盯著,上一任館長不就被拍進去了嗎?願意到這裏來的人,都是圖個清閑沒壓力的正式工作,有出息、有想法的年輕人越來越少了。”


    沒想到一句話就引發了趙館長這麽多牢騷,所謂“教工家屬安置基地”的說法,丁齊也知道是什麽意思。有些教工家屬沒工作或者暫時不好就業,找關係求到校領導那裏,基本上就隻能安排到圖書館一類的校屬服務機構。


    有人就是想找一份清閑穩定的工作而已,重點是大學教職員工的正式編製,還有的人尤其是年輕人隻是想做個過渡,等有了更好的機會就會換個崗位離開。


    丁齊笑著提醒道:“趙館長,我隻是個臨時工。”


    趙館長卻誤會他的意思了,有些惋惜地說道:“你的事情我清楚,年輕人遇到點挫折也別氣餒。我現在沒法給你解決正式編製,但可以給你漲工資。以前是一個月一千五吧?哪夠生活的?我給你漲到三千!雖然也不算多,但我也就這麽大的權限了,再多就得報領導批準。”


    丁齊趕緊解釋道:“您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加工資。隻是想問問,臨時工也能接觸館藏珍貴文獻嗎?”


    趙館長又笑了:“小丁啊,你知道我為什麽高興嗎?因為這些活實在是缺人幹啊,給你漲工資是應該的。我也不給你工作進度壓力,不規定你每個月必須要整理出來多少部文獻,你隻要願意認真去做就行。


    臨時工?那要看怎麽說了,說你是外聘專家也行啊!有很多文獻的鑒定和修複工作,必須要從外麵聘請專家。我的權限,每個人每個月才能給三千塊辛苦費。如今真正能幹這種活的,別說三千塊,就是三萬塊也請不到啊!”


    丁齊補充道:“文獻修複方麵,我並不擅長。”


    趙館長:“我知道你不是幹修複專業的。你隻需要負責鑒定整理,能分類上架入庫的就上架入庫,需要製作索引內部收藏的就內部收藏,破損文獻先鑒定出是什麽類別、有沒有修複價值。庫房裏堆積如山了,整理出來的速度還沒有新收進來速度的快。”


    丁齊又說道:“我不是外文專業的,所以申請先整理中文文獻,重點是社會捐贈的珍本古卷。”


    趙館長:“就是這個工作最缺人,外文資料還好辦,可以找外語係的學生來幫忙,但是搞古籍考證可比查外語字典和搜索引擎難多了。需要整理的文獻多得是,你根據自己的興趣和特長,先挑重點的做,按照規定的流程來就可以。


    校領導給圖書館指示,都是搞改革創新,我們幾乎所有的人員精力和新增撥款,都用在以最新的科技手段保存與檢索文獻資料上了。這的確是好事,但是基礎工作還是得有人做啊……”


    這麽輕鬆就搞定了計劃,而且還有意外之喜,工資比原先翻了一番,丁齊內心中非常感謝這位趙館長。趙館長年紀不小但精神頭很好,估計這些年也有很多事情看不慣,和丁齊聊了半個多小時、發了各種牢騷。


    丁齊就像一位心理谘詢師,他也確實就是一位心理谘詢師,很耐心地陪著她聊,不時插幾句話,做適當的引導與疏導。趙館長非常高興,最後說道:“小丁啊,好好工作,有什麽事就來找我!”


    真正進了庫房,才會清楚想要找到東西有多難。這可不像在電腦裏輸入關鍵字得到檢索結果,然後到相應的書架上取下來就可以,因為根本就沒有記錄。說到竊取文獻資料,很多現代人或許會聯想到黑客入侵,可是這種事,再黑的黑客也不好使。


    就算是摸進來偷東西,也得知道自己要偷的是什麽東西、放在哪裏。


    根據圖書館接受捐贈的記錄,張錦麟當年捐贈的書籍文獻約一萬冊,其中外文書籍一千多冊。這些都是約數,因為還沒有詳細清理完畢,隻是做了最簡單的分類,其中還有線裝古書及古卷三百餘冊,保存在圖書館的302庫房。


    丁齊的工作就是從302庫房開始的,這裏總計有近十萬冊藏書,絕大多數都是線裝或軸裝古卷。


    通常的清理工作,比如普通出版物,首先要確定版本以及版權信息。一般而言,普通作品的版權期限,是自作品創作發布時起至作者逝世後五十年。丁齊的工作基本不涉及這個問題,但也要稍加留意,可能有些民國時代的書籍,作者逝世還不到五十年。


    對於這樣的書籍,製作電子版文檔以及影像資料保存,並提供內部查詢當然沒問題,但不可以公開向外發布,因為圖書館不是出版社,它能提供的隻是借閱與查詢服務。來到圖書館的人,怎麽知道自己想借閱或查詢什麽資料呢,這就需要編製內容簡介和索引。


    有一些書籍是沒有入庫價值的,比如原先已有較多數量的館藏,且保存質量很差。就算是古卷,有時也沒有必要特意製作電子版影像資料。比如這個庫房裏就有很多版本的《論語》,有清代的也有民國的,大多是翻刻四庫全書的版本,有很多是成套的書卻缺了冊。


    這些線裝古書,清理登記完畢之後做為版本保存就可以,有些書籍本身可能是文物,但其內容到處都有,一般人也用不著上這兒來查。


    丁齊戴著手套和口罩,將心理醫生工作之外的時間,幾乎都用在了故紙堆中。戴口罩的原因不僅是為了保護古籍,而且有時氣味確實很不好聞。有些書已經發黴了,打開時不小心就會破碎,帶著蟲蛀的痕跡與腐爛的氣息,甚至不能用手直接翻頁,而要用竹鑷子夾。


    這倒不是因為館藏條件不夠好,圖書館的條件早年可能很簡陋,但這些年已經很講究了,這裏的光源、溫度、濕度都符合規定。有些古卷經曆的年代過於久遠,送來之前就保存質量不佳或者已經損毀嚴重了。


    對於這樣的古籍,其實翻閱一次就等於破壞一次,無論你再小心,細微的新增損毀也是不可逆的。如果有保存價值,整理的同時就應該用現代設備將其記錄下來,比如將書頁製作成圖片資料保存,這是很枯燥且必須細致耐心的工作。


    如果是珍貴文獻,有修複的必要,還要專門登記收藏,由圖書館再行安排修複工作,沒有修複之前最好就不要再去碰了。


    丁齊開始這項工作的第二天,葉行就打來了電話,問他有沒有找到東西,語氣很著急。丁齊說他正在找,已經開始清理工作了,並介紹了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情況。


    葉行在電話那邊叫道:“隻有三百多冊,你花了兩天還沒找著!上櫃子裏翻一下,一會兒工夫不就翻出來了嗎?”


    丁齊解釋道:“不是你那麽想當然,沒有登記資料,我得一冊一冊的整理,我的手隻要動了,就得把動的古籍整理完。這可不是像在菜市場裏挑菜,可以隨便亂翻,整理每一卷都是需要時間的!”


    葉行驚訝道:“你還真去整理古籍了?直接找東西不就行了!”


    丁齊很鄭重地答道:“我是申請了整理館藏珍本古卷的工作,才有機會去找你想要的東西。我已經用了速度最快的方式了,首先就是清理張錦麟當年捐贈的珍本古卷,而且就是從看圖冊一類的古籍開始清理的。


    沒有打開之前,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打開之後就必須完成工作,我是來整理館藏的,不是來破壞古籍的!你說要找的古卷是《方外圖誌》,我沒有發現哪卷古冊的外麵寫著‘方外圖誌’,你又不知道那東西是什麽樣子的,我隻能一卷卷去整理。”


    他將葉行噎得沒話說了,葉行也隻好鼓勵了他幾句,希望他盡快查找,然後就掛了電話。丁齊的態度很明確,這是他的工作,就得認真負責,他利用這份工作去找方外圖誌,那也得先把工作做好了才行。


    在這個前提下,他確實已經用了理論上最快的方式,第一步就直接找張錦麟捐贈的珍本古卷,而且從看上像是圖冊類的古籍開始。他並沒有發現哪本古籍外麵寫著方外圖誌這幾個字,沒辦法直接下手,也許那部古卷的名字並不叫方外圖誌。


    丁齊還有另一個想法,如果這裏有很多珍本古卷都是當年赤山寺中的收藏,而赤山寺的曆代住持確實在保守那個秘密,那可能在別的古卷中也會發現某些線索。


    丁齊並沒有將葉行給他的那個相機帶進庫房,甚至都沒有帶回自己的公寓,而是留在博慈醫療給他的那套“宿舍”中。難得又去了一次宿舍,和“五朵金花”打了個照麵。


    他為何要這樣做,可能是潛意識作祟,他對葉行並不是完全信任。通過最近的接觸,他發現葉行是早有預謀,跟他耍心眼、玩套路。雖然事出有因,但丁齊從一個心理醫生的角看看,一個人的行為習慣就反應了思維習慣,那就是一個喜歡搞陰謀算計的人,而丁齊不喜歡。


    不喜歡歸不喜歡,但這世上什麽樣的人都有,有時候還不得不和他們打交道,要懂得怎樣容納。丁齊和葉行有一致的目的,所以就可以合作。但是合作歸合作,丁齊有自己的原則與態度,他就是個認真做事的人。


    誰知道葉行給的那個相機有沒有問題,會不會暗藏了跟蹤監控裝置呢?丁齊最近想的事情有點多,腦洞開得也有點大。


    丁齊接手“新工作”的第一個星期,就有了重大突破,卻不是發現了《方外圖誌》。成果說出來有點讓人臉紅,他整理出來一部春宮圖冊。這批珍本古卷裏怎麽會有這種東西?也不知是當年赤山寺裏的,還是張錦麟後來收藏的。


    春宮圖自古有之,明末創作與流傳最盛,大致有三個作用,一是“新婚教學”,二是“房中情趣”,三是“鎮宅辟邪”,當然了,還有闡發藝術思想等等。丁齊發現的這本圖冊,名叫《十榮》,原畫作者署名十洲先生。


    十洲先生就是仇英,明代繪畫大家,與沈周、文征明、唐寅並稱,也是最負盛名的春宮繪畫大師。丁齊發現的當然不是原畫,而是清代康熙年間的刻本,但也相當珍貴了。更難得這本圖冊保存得相當不錯,從刻本中仍能看出原畫的神韻。


    不愧是大家之作,功力精湛,刻畫細膩入神,人物皆精麗豔逸、神采飛動。仇英所作春宮套圖《十榮》曆史上早已失傳,如今又重新發現了清代刻本,這可是重大成果。這一發現很快驚動了館領導、校領導、文化以及文物部門領導,也成了一條不大不小的熱點新聞。


    丁齊的名字並沒有上新聞,報道中隻說境湖大學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在整理社會捐贈的珍本古籍中,發現了明代大畫家仇英所作、被認為已失傳的套圖作品《十榮》的清代刻本。


    這套春宮圖的發現,被視為重大成果,引起了文化、文物以及藝術創作等各領域的重大反響。宣傳上有點不太好說,但大學就是搞學術的,自然可以將此事上升到應有的高度,該發現對研究明代的生活風貌、文化思想、藝術發展,有著重要的價值。


    趙館長又特意把丁齊叫過去一次,語重心長地說道:“在大學裏幹,如果想往上走,最重要的是出成果,而且成果的影響越大越好。誰都認為圖書館工作是很難出成果的,但誰都沒想到,在我主持工作期間,這些年影響最大的成果居然是你搞出來的!


    可惜我已經退休了,是返聘回來的,也沒什麽再往上的前途和想法了,假如換個年輕的館長,這弄不好就是他的資曆和資本啊。我看好你,果然沒錯,是金子在哪裏都會發光的!我們圖書館受到了表彰,我也不能對不起你,因為功勞其實是你的。


    我跟校領導說過了,特意強調了你的工作貢獻,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給你解決一個正式編製,成為圖書館的正式在職員工,也相當於重新回到了大學教職員工的隊伍中。你也不用感謝我,這是你自己爭取來的機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方外:消失的八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徐公子勝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徐公子勝治並收藏方外:消失的八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