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不全微微一笑:“秘傳就是秘傳,而且那是風門的秘傳,哪能隨口一問就告訴你。等有機會,你自己去請教風門傳人吧。”


    丁齊心中暗道,我隨口一問,你說的話還少了?口中仍然追問道:“你隻是看了我給葉總的照片,就能把贗品做得足以亂真,這本事是怎麽練出來的?”


    石不全又笑了:“從小練的唄!最早的時候,我都不知道老頭子要教我什麽,那時候才幾歲大,就是當玩了。你玩過華容道嗎?”


    丁齊:“玩過,在手機上玩過,這就是老頭子教你的本事?……你說的老頭子,應該就是你的師父吧?”


    石不全:“對,就是我師父,我一直叫他老頭子。我小時候玩的華容道可不是手機上的遊戲,就是木頭板做的,師父反複打亂了讓我玩,後來又讓我蒙著眼睛玩。他告訴我心裏得有東西,下手得有位置,做到心手通感,再後來就換成孔明鎖了……你玩過孔明鎖嗎?”


    丁齊:“聽說過,也見過,但沒怎麽玩過。”


    石不全:“老頭子讓我先拿著看,等心裏有了東西之後,再蒙上眼睛拆,拆完了再原樣裝起來。我記得老頭子那時候拿了九套孔明鎖給我玩,等我都玩熟了,就不用蒙眼睛了。他把那九套孔明鎖都收起來不讓我看了,然後又給了我一堆木頭,讓我原樣做出來……”


    丁齊歎道:“你的童年過得真精彩!”


    石不全也感歎道:“是啊,我讀書的時候,同班的同學都學鋼琴、舞蹈啥的,而我什麽課外補習班、興趣才藝班都沒報過,實在是沒時間呐。老頭子教我玩的那些東西,給你講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就不囉嗦了……你是不是嫌我說話太囉嗦了?


    我告訴你,這都是從小憋出來的毛病。每天放學做完作業,包括節假日,總是鼓搗老頭子教我的東西,也沒人陪我聊個天、唱個歌啥的。後來老頭子又告訴我,要學會跟手裏的東西說話,要用心體會它們,把它們當成活的去溝通……”


    人囉不囉嗦,要看他們正在說什麽,其實丁齊對石不全介紹的事情很感興趣,還想接著往下聽呢,結果石不全自己打住了,又換了個話題。


    丁齊反問道:“跟手裏的東西說話,把它們都當成活物,你現在在跟我說話,難道也……”


    石不全趕緊搖頭道:“不不不,你可別誤會,你又不是什麽東西。”


    這話說的不太對,兩人又都笑了。石不全接著說道:“其實老頭子的話很有道理,我的導師也說過類似的話。導師最擅長的是修複瓷器,他的手上好像是長眼睛的,一堆碎瓷片,隻要他摸過,就能記住。


    有時候他能把同一器皿中的碎片都挑出來,還沒動手之前,心裏已經把完整的東西都拚好了,已經有什麽碎片、還缺什麽碎片都清楚。別人都覺得神奇,叫他鬼手。其實我清楚,這就是小時候老頭子教我練的本事,眼睛不是在手指上,而是在心裏。


    江湖八大門中,冊門秘傳的‘入微術’,練到這個地步才算真正入了門。我的導師並不是江湖傳人,但是萬物相通,他幹了那麽多年的文物修複,也有這個天賦,在多年工作中練出來了。他老人家能成為國內頭號文物修複專家,絕不是偶然。”


    丁齊饒有興致道:“冊門秘傳入微術,這也是不能隨便打聽的吧?”


    石不全有些得意道:“那是當然,秘傳就是秘傳,不過和你介紹一下也沒關係。其實吧,像我的導師,沒得過什麽冊門秘傳,人家不也有同樣的本事嗎?”


    丁齊:“那你和導師又學了什麽呢?”


    石不全以有些誇張的語氣道:“知識啊,係統的知識啊,現代的知識係統啊!我又不是怪物,是和你一樣的人,江湖傳人也是現代人。我也是從小學、中學、大學讀到碩士畢業。有了知識還要會創造,不能固步自封,你知道我的畢業設計是什麽嗎?”


    丁齊:“這我還真不知道,得石老師您自己介紹。”


    石不全:“大師助手!我起的名字,是一套分析軟件。現在計算機技術這麽發達,雲計算知道不?我就是基於這個原理設計的,用它去模擬導師的鬼手。基礎工作是先用技術手段通過斷麵檢測碎瓷片的材料構成,加以肉眼輔助判斷釉色等特征,全部數據化輸入計算機。


    然後將碎瓷片掃描轉化為三維數據,通過雲計算模擬拚接成器物原型。你想想啊,像我導師那樣水平的專家,全國能有幾個?但是通過這套係統幫助,雖然不能讓人人都成為我的導師,但也極大提高了效率。


    你知道嗎,幹文物修複的,經常麵對一屋子的碎片,那感覺,簡直讓你欲哭無淚啊!”


    丁齊在心裏已然可以肯定,這就是位資深工科技術宅男啊!他讚道:“真是好設計,做成了嗎?”


    石不全:“做不成我能畢業嗎?係統的準確度高達八成,偶爾出錯還能用人工輔助鑒別。但目前這套雲計算軟件,主要針對的還是瓷器,將來如果繼續升級的話,就可以針對各種器物了。我說的八成也是有條件的,需要先對碎片材料構成鑒別、輸入的數據足夠準確。


    但如果條件放寬的話,比如現場打碎一個花瓶,省略了前麵的鑒別步驟,掃描輸入三維數據,拚接準確率幾乎是百分之百。我畢業答辯的時候,就是這麽現場演示的,打碎了從市場買來的一個碟子、一個湯碗、一個花瓶……然後就通過了。”


    丁齊:“你真是個高智商的技術型人才。”


    石不全:“老頭子也是這麽誇我的。”


    丁齊:“聽你剛才說童年經曆,好像沒和父母住一起,是和師父住在一起的?”


    石不全歎了口氣道:“我是老頭子揀來的,從能記事開始就跟在老頭子身邊。”


    丁齊一怔:“這也能揀!從哪兒揀到的?”


    這是一段淒慘的身世,通常情況下丁齊不會這麽直接問,弄不好會引起對方情緒上的傷痛應激反應。但他觀察得很仔細,石不全說出這番話時,心態很平和,並沒有絲毫自哀自憐的意思,此人將自己的經曆本身也視為了一段傳奇。


    石不全果然打開了話匣子:“小孩當然不能隨便揀了,其實剛開始他以為我是被拐賣的。我師父告訴我,當年在寧夏與甘肅交界那邊一個村子,有戶人家生了兩個女兒,又從人販子手裏買來一個兒子,那就是我。


    我師父坐火車的時候碰巧發現了一夥人販子,協助警方把人抓住了。那夥人販子剛剛把我賣掉,警方順著線索又找到了我。花錢買來的兒子,怎麽能交出去呢?警察進村的時候,還差點引起了一場村民械鬥。


    我師父生氣了,出手把我給帶了出來,還教訓了那戶人家一頓。接下來他老人家卻有點傻眼,因為警方察不到我是從哪裏被拐賣的,轉了好幾手了。沒辦法,我就砸師父手裏了。自己做的好事得負責到底呀,師父就帶著我在全國各地跑了兩年多。


    中間還有不少故事呢,老頭子到處打聽誰家丟了孩子想把我送回去,結果那些人家丟的都不是我。有好幾戶人家說丟的是我,結果撒謊被老頭子拆穿了,他們又改口說想收養我,但是老頭子不信任這些人,到底也沒送出去。


    眼看著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也不能全國各地到處跑啊,就帶我回家定居了,上了家門口的小學,然後嘛……就一直到現在。”


    丁齊張大了嘴,過了好半天才說道:“你師父真是一代奇人,你是在哪個村子長大的?”


    石不全:“中關村。”


    丁齊又是一愣:“哪個中關村?”


    石不全扭頭看著他道:“當然是北京中關村了,這麽有名的地方你居然不知道?你以為我師父住哪裏?他就住在北京,從小學到大學,我都沒離開過海澱區!”


    丁齊有點尷尬,他剛才想當然的以為,傳說中的江湖高人都會隱居在哪個神秘的村莊裏呢。笑了笑又問道:“你師父他老人家現在怎樣?”


    石不全歎了口氣道:“老頭子三年前去世了。”


    丁齊:“抱歉,真是遺憾。”


    石不全又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他去世的時候已經一百零一歲了,走得很幹脆,絲毫沒吃苦。揀到我的那一年,他就七十八歲了。我記得從十四歲開始,他將入微術傳給了我,然後也不知在哪接了一堆活讓我幹,掙的錢就供他花。


    我每天放學回家做完作業,還得幹活掙錢,他拿百分之七十的提成,然後就出去花天酒地。我跟你說你都不信,天上人間你知道不?沒關門之前他就經常去,和裏麵好幾個姑娘都熟……就在他去世的三個月前,還去逛會所呢。”


    丁齊很無語,他盡情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出一個一百歲的老頭子跑去逛夜總會是什麽場景?這時又見石不全突然雙手合什,仰頭看著車頂道:“老頭子,我可沒有在背後編排你啊,說的都是實話。您也不怕別人這麽說,認為這是誇您老當益壯!”


    丁齊這才回過神來,不得不歎道:“您師父他老人家,過得當真瀟灑。”


    石不全:“這主要是觀念問題,我就跟他不一樣,更愛好做研究。”


    丁齊忍住笑道:“他老人家也愛好研究,隻是研究的對象不一樣。你說你從十幾歲就開始接活掙錢,讓他老人家出去花天酒地,可是他那種消費,你掙的那點錢好像不夠化吧?”


    石不全:“天天去天上人間當然不夠了,但老頭子自己怎麽可能沒錢,他究竟有多少錢、花在什麽地方了,我從來就沒問過,隻要他老人家開心就好。他去世前曾告訴我,不會給我留別的東西,留給我的隻是他一身的本事、冊門的傳承。


    他當年說沒有找到我的父母,其實是騙我的。他找到了,但是打聽之後才知道,我不是被拐走的,是被父母主動賣掉的,他就沒把我再送回去,也不會告訴我他們是誰。當年曾有很多人家想收養我,是他自己不想把我送人的。他要留個傳人,不能讓秘傳斷在自己的手裏。


    我剛才說的江湖各門的秘傳,其實大多都是家傳,找到合適的傳承弟子太難了。不明底細的話,誰會讓自己的孩子學這些,沒事練練鋼琴、打打籃球、上個外語補習班也好啊。


    老頭子還很鄭重地告訴我,這是他的負擔,但不要成為我的負擔。時代不同了,有的東西正在漸漸消失,有的東西已經換了麵貌。


    我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我的導師周小玄教授,教了那麽多學生,也沒教出第二個鬼手來。所以我做畢業設計的時候,才會設計了那麽一套軟件,的確是時代不同了。”


    最後這番感慨稍顯沉重,丁齊聽的也很認真,然後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這也是這段路上難得的沉默,前方已經望見了南沚小區。


    丁齊突然問道:“一路上都在聊你的事情,我剛想起來,你說已經找好的地方是朱區長那裏。那位是什麽區長,江湖外號嗎?我聽葉行特意叮囑,要你代他向朱師兄問好。”


    石不全瞟了他一眼道:“你在境湖市住了這麽久,一點都不關心當地新聞嗎?朱區長就正兒八經的區長!境湖市雨陵區區長朱山閑,國家正處級幹部。”


    丁齊一愣:“原來真是朱區長啊,那麽葉總為什麽叫他師兄?”


    石不全:“攀江湖門的關係嘛,朱區長也是江湖八大門中的爵門傳人。”


    這樣也行?丁齊這才反應過來,江湖八大門中爵門中的爵,還就是官爵的意思,講究的是官場之道,不僅僅是怎麽做官,還包括利用官場套路做種種事情。八大門中的爵門,在建國後幾乎絕跡了,因為官場規則已不同,但民間的爵門傳承應該還在。


    沒想到在這裏又有一位爵門傳人,還學以致用在當一位區長。


    丁齊是新時代的年輕人,平日幾乎不看電視,偶爾追個劇也是上視頻網站找資源,看新聞基本都是刷手機推送。他並不住在雨陵區,還真沒留意過雨陵區的區長是誰,隻是有個朦朧的印象,好像是姓朱。


    別說是雨陵區的區長了,境湖市的市長和市委書記丁齊是知道的,可是剩下的幾位副市長和市委副書記,要丁齊一個個都說出來,他也是說不全的。


    但是朱區長住的這個地方,丁齊卻很熟,不僅來過而且還“考證”過。根據那篇明代的遊記所載“小境湖”的位置,去城南三十裏,差不多就在這一帶。


    多年前這裏還是一片荒林,附近有個南沚鎮。如今南沚鎮已經消失不見了,或者說已經被延伸至此的新市區給吞沒了,地界都歸入了雨陵區。南沚小區是八年前開始修建的,從剛動工時就搞內部預售集資,基本上都是賣給當地手裏有錢的動遷戶。


    它的位置已經在如今的雨陵區邊緣,號稱沿山而建的別墅小區,裏麵是一棟棟獨立的二層小樓。每棟小樓的麵積,在房產證上寫的是二百六十平左右,但加上各種贈送麵積差不多能有三百平。


    這個小區剛剛發售的時候,當地動遷戶預購的內部價是四千塊一平,總價正好一百萬出頭的樣子。說貴不貴,說便宜也不便宜,因為那是八年前。這裏的位置也很偏,已經到了規化中的雨陵區邊緣,隻是環境好。


    小區的背後就是丘陵山地,如今已經是被保護的森林綠地,翻過這片起伏的山丘密林,再往外就是郊區的村莊了,平原上有不少蔬菜大棚,丁齊都開車區尋訪過。


    據石不全介紹,朱區長就是原南沚鎮人,他家的老院子被動遷了,在區政府附近又買了一套三室的商品房,同時在這裏買了一棟二層小樓。朱山閑一家人平時並不住在南沚小區,隻是朱山閑自己偶爾過來清閑清閑,在這裏做什麽事都方便。


    小區門口有保安,但是直接開車進去保安一般不管。這不像市裏別的住宅小區,停車位不緊張,裏麵有的是地方。丁齊前不久就開車進來轉了兩次,保安隻是看了一眼也沒問什麽。


    丁齊這次也是直接開車就進去了,石不全打了個電話,根據電話那邊的指引告訴丁齊該怎麽拐,左繞右繞到了小區的最後麵。


    今天不是周末,時間是晚上九點半,丁齊目測了一下,這個小區裏亮燈的小樓在三分之一左右。看來有很多人雖然買了房子,但平時並不住,畢竟這裏離城中心比較遠,偶爾周末過來一趟就算度假了。


    小樓前麵的空地左右都可以停車,後麵有院子。有的人家幹脆在前麵也修了院牆,將那片空地圈進來,這樣家裏就有了前後兩個跨院。丁齊還看見有兩棟並排的小樓,將原先的後院牆都拆了,連著各自的前院,合並新修成了一個很大的院子,看來是同一戶人家買下的。


    像這種改建,如果在市中心的住宅小區裏是不允許的,但在這種市郊別墅區,和物業說一聲就行,哪怕是不打招呼也沒人管。反正地方都是各家自己的,隻要不妨礙到公共道路和鄰居就行。


    遠望各家院裏都種著不少綠植,晚上看不太清,燈光照處可見鬱鬱蔥蔥間點綴著各色花朵,正是春暖花開時節。近看卻發現大多種的都是菜,品種繁多的蔬菜。有不少人家修的是通透的柵欄院牆,沿著院牆還搭著架子,架子有高有低。


    高架子上掛的是絲瓜,低架子上垂的是豇豆,看上去真有幾分田園風光與耕讀情趣。丁齊還在小區道路的幾個拐角處都看見了同樣的牌子,上書四個醒目大字——禁止養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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