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雲也不兜圈子,開口答道:“貧僧的確還有一事,就是想迎回佛寶經卷於閱江寺供奉……”


    丁齊聽完之後苦笑不已,說實話,在感情上他是願意幫忙的,但這件事他根本無權做主。老和尚來找他之前,已經去過境湖大學了,也找過市裏有關部門。大家都很給麵子、對他都很客氣,但事情辦不成就是辦不成。


    頂雲甚至找不到究竟是誰負責這件事,皮球踢來踢去,最後居然踢到了丁齊這裏。也不知是哪個部門的什麽人嘴欠,告訴他經卷的發現者是丁齊,讓他來找丁齊商量,看看能不能想到辦法?


    閱江寺不是赤山寺,從物權歸屬上沒有任何繼承關係。但在宗教人士眼中,它們卻是一脈相承的,有另一種意義上的傳承關係。赤山寺被拆毀後,有很不少和尚到改革開放後還活著,落實宗教政策後,原赤山寺所在已被改造成市民公園,所以有人在江對岸又募資修建了閱江寺。


    頂雲的師父就是原赤山寺的和尚,也是閱江寺的第一任方丈,如今已圓寂。頂雲送出的那串念珠就是師父給他的,也是原赤山寺中的傳承佛器。可是這種傳承關係在別的場合沒有用,誰也不能說原赤山寺的東西就是閱江寺的。


    那七卷法華經原是歸國華僑捐獻給境湖大學圖書館的,如今就是境湖大學圖書館的東西,斷沒有再捐贈給某家寺廟的道理。公立大學捐東西給寺廟,開什麽玩笑,所有的東西都是國家財產,誰能做這個決定,哪位領導敢背這個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被人抓住了當話柄,那就太不值得了。


    丁齊見過那七卷經文,知道那是珍貴的曆史文物,更是精美的藝術品。可是文物之所以稱“文”,價值可不在於鎖在庫房裏。假如誰想讀法華經,如今甚至都不用去書店,用手機從網上下載就可以,更用不著去境湖大學圖書館去查閱那七卷不能輕易翻動的古籍。


    但那七卷古籍卻承載了曲折的曆史,有它們自己的經曆和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們本身也是活的,需要實現其生命的價值。假如不是丁齊,那七卷法華就一直鎖在庫房裏,不知何時才能重現天日。如今就算被發現了,也不過是珍貴館藏中的一條記錄。


    有很多特殊的東西,在不同的場合意義不同,對於有生命的經卷而言,丁齊寧願它們不要被鎖在庫房裏,而是回到本來就應該在的地方去。可他隻是境湖大學圖書館的“外聘專家”,哪能做得了這個主呢?就算能找人遞個話,也起不到任何實際作用。


    丁齊剛要開口說話,朱山閑已經歎了一口氣道:“大師,這種事情,恐怕沒人能幫忙。哪怕境湖大學就在雨陵區,我替你去找校領導,其實也是沒用的。”


    但和尚卻有和尚的邏輯,頂雲搖了搖頭道:“這些俗務,貧僧都是明白的。但出家人行事講究緣法,佛寶經卷既與丁施主有緣,我迎緣法之物,當尋有緣之人。”


    石不全把玩著那串念珠,很有些愛不釋手的意思,突然抬頭道:“大師,我倒有個辦法,就看你願不願意了。”


    頂雲:“哦,這位施主有何見教?”


    丁齊突然反應過來了,看了阿全一眼,露出笑意道:“隻要這位石先生肯幫忙,大師您多少也可以遂了心願。原件圖書館是不可能捐給閱江寺的,您花錢買都不可能,但這位石先生卻可以幫著做一套仿製品,和原件一模一樣、幾乎看不出任何區別的仿製品。


    周小玄教授的名字您聽說過嗎?我國最著名的文物修複專家,這位石先生就是他的特意門生。”


    石不全又說道:“假如是那樣,我還得去境湖大學圖書館,仿製品得對照原件現場製作。”


    丁齊:“這我可以幫忙打聲招呼,再加上頂雲大師的麵子,校圖書館倒是可以答應的。”


    頂雲:“當真可與原件無異?”


    石不全:“我也見過原件,可以保證,甚至讓大師您都分不出來。其實您將它們迎回赤山寺供奉,於佛法的意義是一樣的。假以時日,那反而才成了原件。有此經曆,久而久之,甚至能更添其靈性。”


    頂雲大師沉吟再三道:“如此也好,那就多謝這位石施主了!”


    石不全笑道:“大師不必客氣,那七卷法華就是我很敬重的一位前輩修複的。像這種事情,就算您不來找我,有機會我都想幹,就算是向前輩致敬吧!”


    頂雲並沒有在這裏久坐,和石不全、丁齊分別留了聯係方式,然後稱謝告辭。老和尚走後,範仰問道:“阿全,你真要去圖書館幫和尚仿製什麽法華經?”


    石不全:“當然是真的,剛才不是已經說好了嘛。”


    葉行:“你這不是節外生枝嗎?這裏的事情還沒搞定,又跑到外麵去找事。”


    石不全反問道:“這裏有什麽好忙的?小境湖就在那裏,進得去就是進得去,進不就是進不去。你這麽天天跑來跑去,有什麽作用嗎?還不如做好自己的事情。”


    葉行:“怎麽沒用,我今天不是看見小境湖了嗎?”


    石不全:“那是丁老師他們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想了各種辦法進行嚐試。丁老師能辦到,那是因為他的專業技術。我能看見小境湖,是因為練成了冊門秘傳的入微術。幫助老和尚仿製經卷,就是入微術的正經用處,說不定也能找到點機緣、有什麽新發現呢。”


    丁齊擺手道:“不用說了,你想去就去吧。我在境湖大學附近租了套公寓,鑰匙給你,有事你可以在那邊歇個腳。車也給你,來回方便些。”


    石不全:“謝謝了,公寓鑰匙我先拿著,反正你現在也不住。車就不用了,你自己還得上下班呢。”


    這天晚飯後,剛剛看見小境湖的丁齊又到涼亭中站了挺長時間。大家知道他的感覺新奇,所以也都把時間讓出來了,沒有跑到後院中打擾。欣賞方外仙家世界的黃昏與夜景,今天恰好有月光照到近處,丁齊也聽見了月靈芝發出的奇異聲音。


    但今晚的小境湖中並沒有風,視線被草叢擋住了,丁齊並沒有看清那株月靈芝。直到十點多鍾,意猶未盡的丁齊才回到房間休息。剛坐下刷了幾下手機,石不全就敲門進來了。


    “怎麽樣,好看吧?我看你在涼亭中站了那麽長時間!”石不全笑著問道。


    丁齊:“仙家景象,的確非凡,若能入內一遊,簡直不枉此生。”


    石不全:“我們都是這種感覺,丁老師算是有思想準備的,而我當初比你更震撼。”


    丁齊:“這麽晚找我,有事嗎?哦,我先把公寓鑰匙給你,明天開車送你過去。”


    石不全:“鑰匙給我就行,告訴我準確地址,我不會找不著地方,丁老師就不必大老遠送一趟了。”說到這裏,有些不舍地遞過那串念珠道,“這個也還給你吧。”


    丁齊卻沒有接,而是笑道:“你繼續拿著吧,能告訴我這串念珠有什麽講究嗎?我聽你說了天台菩提四個字,但是我不太懂。”


    葉行把玩著那串念珠道:“現在說菩提子,誰都搞不懂,絕大多數都是文玩市場炒出來的,各種堅果植物的種子都拿來做菩提子了。一種東西的價炒上去之後,炒不動了或者炒崩了,生玩家不太好接盤了,然後再換一種花樣、炒另一種東西。


    但是中土佛教所用的菩提子,有明確記載的隻有兩種,一種是無患子,一種是天台菩提子。從曆史、地域、宗教傳承關係來講都有其來曆與蘊意,而不是後來的文玩界強行附會的。


    天台菩提產於江浙天台山,結果前枝節上先抽一葉,葉下生菩提,白天為葉所覆,夜間翻轉於葉麵。其上天然有孔,質地潤而堅,天生就是穿佛珠的材料。而這一串粒粒飽滿,產於樹齡至少上千年的古樹。天台菩提如今雖然不少見,但這種菩提子卻很罕見了。”


    丁齊:“頂雲大師說它是赤山寺的傳承佛器,你能給它斷代嗎?”


    石不全:“差不多三百年往上的東西,而且是一直是活物。”


    丁齊微微吃了一驚:“這麽多年了!活物是什麽意思?”


    石不全:“繩子是後來換的,也不知換過多少根了,珠子都是古物。但和我們在博物館見到的很多文物不同,它一直就是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東西,不是埋起來或是放起來的。太完美了,而且氣息純正祥和,一入手就知道是好東西啊。”


    丁齊:“既然你這麽喜歡,那就留著吧。”


    石不全:“那怎麽好意思呢?頂雲大師明明是送給你的……”


    丁齊笑道:“頂雲大師是因為有事相求才送出了這串念珠,有緣之物當尋有緣之人,你既然認識它又這麽喜歡,而且又是你答應幫忙仿製經卷,東西當然應該就是你的。就算是送給我的,那麽如今我說了算,再送給你不行嗎?”


    石不全又將念珠繞回腕上道:“那就謝謝丁老師了,您有什麽事情,可以盡管找我。”


    丁齊:“不用跟我客氣!我看見你從頂雲大師手裏接過去的時候,就知道我是拿不到手了……阿全,你還有什麽事嗎?”


    石不全進屋時把門帶上了,接了鑰匙、收了念珠之後還不走,丁齊就知道他還有事。果然隻見石不全坐下道:“丁老師,我的確有些問題要和您探討,想占用您一點時間。”


    丁齊:“不用這麽客氣,有話就說。”


    石不全:“下午的時候,您不僅自己看見了小境湖,也讓葉總看見了小境湖,印證了我先前的想法。”


    丁齊:“想法,什麽想法?”


    石不全:“找齊江湖八大門的傳人,可能就是開啟小境湖的關鍵,這句話當初是我說的。”


    丁齊:“的確是你的提議。後來範總請來了冼皓,朱師兄去請他的朋友鮮華。鮮華沒來,卻來了莊先生與尚妮。”


    石不全:“找更多信得過的人來,其實是朱師兄的意思。一方麵我們的確沒有找到打開小境湖的辦法,江湖八門手段包羅萬象,請高人相助說不定會另有發現。另一方麵,這件事起初是範仰與葉行攛掇的,卻攛掇到朱師兄家裏來了,朱師兄也想控製住場麵。


    但我的想法也是真的,你們開玩笑說是集齊七龍珠召喚神龍,我的確是這麽想的,包括譚師兄當時也是這麽認為的。從今天的結果來看,雖然八門傳人沒有聚齊,但至少聚齊了七門,果然召喚出了神龍。丁老師,你就是那條神龍!”


    丁齊吃了一驚:“我?怎麽會是我?你也太抬舉我了!”


    阿全卻很認真道:“丁老師先別著急否認,且聽我把話說完。其實那天晚上,譚師兄要搞雙盲測試,讓丁老師做檢驗人,我也參加那個測試了,當時就隱約有這種感覺。我為什麽會有那個提議,想必丁老師也清楚原因。


    我們借助不同的秘術看見了小境湖,其中必有相通之處,盡量把精通江湖八大門秘傳的人都找來,看看他們能否也發現小境湖。那麽由誰來觀察總結呢?我們都有可能是這個人,但從一開始起,丁老師您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您曾在酒桌上說尚妮師妹心無成見,所以她第一次就能聽見小境湖中的聲音。其實丁老師你才是心中最沒有成見的那個人,因為你沒有得到任何一門的秘傳。而我們七個人不同,就是動用各自的秘術發現的小境湖,再怎麽做,想的都是怎樣運用秘術。


    可是我們的秘術不是用在這種場合的,別人的情況我不清楚,至少入微術絕對不是,我以前甚至連想都沒想過這種情況。丁老師一直在觀察每一個人,所有人都和你單獨交流過,表麵上是他們在請教你,實際上更是你在觀察他們。


    然後你做到了,不依靠八大門的任何一門的傳承秘術發現了小境湖,這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關鍵啊!那個精神病田琦就不說了,像塗至、盧芳那樣的普通人,究竟是怎麽進的方外世界、在什麽狀態下進去的?丁老師今天總結出了觀身境,至少指出了一個靠譜的方向。”


    這位工科出身的技術型、研究型宅男,開口來了這麽一番長篇大論,思路層層遞進邏輯非常嚴謹。丁齊就算想反駁,卻感覺自己好像反駁不了,隻好苦笑道:“這的確是我自己觀察總結出來的,但也是受到莊先生和譚老師的點撥,況且我並沒有打開小境湖。”


    石不全:“從小到大,我們所會的一切,哪樣不是受人點撥?就算是自學成才,也得有前人的東西先讓你學呀。就算還沒有打開小境湖,但這已經相當了得,丁老師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嗎?”


    丁齊:“哦,我還真不知道,至少還沒法和你們這些高人比。”


    石不全有些不滿道:“丁老師就別裝糊塗了,實話實說,你做的其實超過了我們。我們的秘術都是和師父學的,一對一的師徒傳承。而您受的是大眾教育,哪怕是讀研究生時的導師製,也是大眾教育的一種,包括心理學知識和催眠技術,其實別人都能學到。


    但是沒有聽說哪個學校、哪位導師能教人觀身境。你是開創者,開創了這一門秘術。而且是在尋找方外世界的過程中,為此開創一門秘術,就是用於發現這個世界的未知。”


    丁齊:“我還不算開創者吧,這也是誤打誤撞。”


    石不全倒沒有完全否認,而是沉思道:“你已經在開創,但還不能完全算一位開創者。”


    丁齊:“這話又是怎麽說?”


    石不全:“我們所學的秘術,是由祖師開創的,曆代師徒傳承,在這個過程中還有不斷的補充完善,從而自成體係。師父能教會我怎麽學、怎麽練,丁老師雖然總結出了觀身境,但你能教會別人嗎?


    你能否總結出具體的步驟,用什麽樣的方法去一步步的鍛煉或訓練,達到什麽標準便算完成了哪個階段?可以檢驗、可以重複,直至真正掌握了觀身境。那樣的話,你就可以教會一個原先與你一樣的普通人,也達到同樣的狀態。


    說鍛煉和訓練比較容易理解,其實說修煉更貼切。你如果做到了,這便是一門秘傳,而你能教會另一個人的方法,便是所謂的法門或秘訣。如果隻是自己會,卻沒法教會第二個人,那便像佛家的說法了,叫報通或者是天生福報。我這麽說好像有點迷信了,就不扯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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