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觀水自述完畢之後,又問道:“丁老師,您現在可以給我做出診斷了吧?”


    丁齊笑道:“假如你真有抑鬱症,像你自己描述的這麽嚴重的症狀,心理門診是不可能給你開診斷書的,我會建議你到安康醫院轉診。”


    龍觀水有些失望道:“啊,你這裏不給診斷書啊,我還得跑一趟別的地方?您可是本市最有名的心理醫生!”


    丁齊:“如果我認為你有抑鬱症,就得建議你到專門的醫療單位接受治療。”


    龍觀水:“您給我做出診斷就行。”


    丁齊:“在給你做出診斷之前,我們先談談你的心理問題。你剛坐下的時候我就說過,心理門診隻解決心理問題,然後我們再談你自述的病症好不好?”


    龍觀水:“哦,那好吧,我還有別的心理問題嗎?”


    丁齊:“能問一句你和父母的關係怎麽樣嗎?”


    龍觀水:“這和我的病有關係嗎?”


    丁齊:“與你的心理問題有非常大的關係,如果你想解決問題,最好如實介紹。你放心,假如涉及個**,我們會嚴格遵守保密規定的。”


    龍觀水有些不滿道:“我的父母和我有代溝,他們總是勸我換一份工作。”


    丁齊:“我注意到了,你預約登記的職業是遊戲玩家,父母對你天天在家打遊戲很不滿嗎?”


    龍觀水:“我那不叫天天打遊戲,他們不理解這也是一種職業,時代不同了。丁老師,您玩過嗎,我可是黃金級!”


    丁齊:“遊戲玩家如今確實是一種職業,老一輩人可能不理解,這些情況我都清楚,是這個問題造成了你的困擾嗎?”


    龍觀水點頭道:“對對對,就是他們不理解我,總是嫌我呆在家裏不務正業。”


    丁齊:“能透露一下你每個月的淨收入是多少嗎?”


    龍觀水有些沒底氣地低下頭道:“反正夠我零花。”


    丁齊:“僅僅夠零花?”


    龍觀水又抬起頭道:“除了遊戲玩家,其實我還是個絡作家。丁老師,您了解現在的絡嗎?非常火、發展非常快我總有一天也會成神的。”


    丁齊笑著點頭道:“每種職業隻要付出努力,都有成功的機會,並能從中找到成就感。”


    龍觀水眼神一亮道:“丁老師,您是想說不是我有問題,而是我父母的觀念有問題?”


    丁齊:“你的父母並不是求助者,你才是求助者,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你本人的心理問題。你的登記資料中還提到了社交障礙,這又是怎麽回事呢?”


    龍觀水:“我這個人比較宅,又不太會說話,所以不太願意跑出去跟人打交道。”


    丁齊:“根據我的觀察,你並不是不會說話,你和我之間的交流就非常好,你也很擅於用自己的思路去引導或說服別人。我能多問一句嗎,你最近看過的一部電影或者是電視劇是什麽?假如還有印象,能否對我詳細描述一下,這對我做出診斷很重要。”


    龍觀水:“最近啊?我剛刷了一部美劇,第三季了,很精彩”說著說著,他便有些眉飛色舞起來,丁齊也不時接幾句話。


    討論完電視劇之後,丁齊笑道:“我可以告訴你初步診斷的結果,你並沒有心境障礙,更沒有抑鬱症。”


    龍觀水:“什麽,您說我沒有問題?可是我明明有那些症狀!”


    丁齊仍然微笑道:“你說的那些症狀,上都可以查到,每個人都可以聲稱自己有,或者認為自己有。但我沒說你沒問題,事實恰恰相反,你有比較嚴重的心理問題,是行為障礙。”


    龍觀水有些發懵:“什麽!難道我有別的病?”


    丁齊解釋道:“你不是病人,很多正常人都存在心理問題,但還達不到精神疾病的程度。假如不做適當的矯正,問題越積累越嚴重,恐怕真會導致精神和行為異常。”


    龍觀水有點被嚇著了:“有這麽嚴重嗎?”


    丁齊盡量放鬆道:“你也別緊張,沒那麽嚴重,我隻想問你,我剛才說你沒有抑鬱症,這本是一個好消息,你為什麽會感到失望呢?難道來之前,你很希望自己有病,或者希望我認為你有病?你可不回答,聽我給你講兩個故事。”


    丁齊先講了一個小學生的故事,但很多人聽了都會感覺似曾相識。有個孩子感冒了,居然還挺高興,因為這天他不用上學了。後來這孩子不想去上學,就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裝病,說自己感冒了。


    然後丁齊又講了個某單位的故事,這個單位在上海。某年夏天台風登陸、暴雨傾盆,橫掃浦西、浦東,災害帶來了巨大的損失,但該單位眾員工卻一片歡騰,因為市政府通知放假了。


    半個月之後,又有一場台風從浙江北部登陸直撲上海市區而來,市政府已經做好了應急預案,不料台風臨時轉向,繞過上海奔東海去了。該單位很多員工紛紛發朋友圈歎息台風如此不解風情。


    這兩個故事講完,龍觀水有什麽問題,已經很清楚了。


    生病確實應該休息,刮台風確實應該放假,這很正常。至於故事裏的孩子以及公司員工,也不算有什麽問題,尤其是那些成年人,應該隻是開句玩笑。


    但如果形成了一種行為習慣,為了不上學而總是聲稱自己有病,那就不對了。還可以假設的誇張點,某位公司員工有呼風喚雨之能,僅僅為了自己能休息一天,便施法把台風招來了,問題可就嚴重了。


    在普通人看來,龍觀水其實就是懶,怕吃苦又貪玩,天天賴在家裏打遊戲不肯認真的做事,卻又不想受到指責,於是便企圖給自己找個借口,其行為模式就像那個沒有長大的小學生。不是他的父母有問題,也不是遊戲玩家和文作家的職業有問題,而是他本人有心理問題。


    這個人還有點小聰明,或者說有點想當然,上查了抑鬱症的症狀,又自稱有社交障礙,特意跑來找丁齊這位境湖市最有名的心理醫生,想讓丁齊給自己做一個診斷,然後就有了繼續在家貪玩不正經工作的借口,並取得父母的諒解與同情,不再受指責。


    沒病找病也是一種病,有病就得治,他意識到得這種行為背後真正的邏輯,以及意味著什麽。


    丁齊最後說道:“人總得麵對自己,無論你想做什麽,出發點都不應該是逃避現實。社會有壓力,每個行業想成功都得付出努力,總想給自己一個逃避的借口,這就是你的問題,如果你總是這樣想,甚至也這樣做了,就會導致行為障礙。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先定一個小目標”


    龍觀水離開的時候,丁齊看了一下時間,這場會談總共進行了一小時零十分鍾,是丁齊特意多給了他十分鍾。龍觀水的目的並沒有實現,卻帶著另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走了,而且丁齊很清楚,這個人不會再來了。


    丁齊身為心理醫生,龍觀水有什麽問題,可以從什麽方向解決,他都已經指出來了。但龍觀水能不能解決,還得看他自己。


    第二位求助者的預約時間原本間隔半個小時,現在還剩下二十分鍾,有意思的是,這位求助者自稱的問題也是精神抑鬱。丁齊熟悉了一番登記預約的資料,對方就走進了診室。此人名叫餘成仁,今年三十九歲,登記的職業是公務員,但沒具體寫是哪個部門的公務員。


    他的目光明顯有些呆滯,丁齊招呼他坐下的時候,他定定地看著桌麵,甚至沒有抬頭與丁齊對視。隻有在談話過程中,有什麽問題好像刺激到了他,他才會微微抬頭看丁齊一眼。


    此人描述的經曆以及表現出來的症狀,非常符合心境障礙的特點,在通常情況下,丁齊其實已可以得出結論並建議他轉診了。像這樣的患者,應該到安康醫院或者境湖大學心理健康中心去治療,而不僅僅是接受心理谘詢。


    此人好像不是來接受心理谘詢或心理治療的,反倒是像來和丁齊探討人生哲理的,他甚至提了三個很深奧的問題:怎樣才能感到快樂、人生的意義是什麽、人應該做什麽?


    會談已進行了半個多小時,丁齊微笑道:“餘先生,我的導師有一種觀點,是在大量調查統計之後得出的結論。他認為,當代很多心理問題或者說精神病症,都是被創造出來的,或者說是被所謂的心理學家製造出來的,越出名的病症便越流行。


    假如告訴人們,他們的很多問題可能來自於某種心理疾病,需要看心理醫生,按照某種模式才能解決,反而會造成大眾心理的的脆弱。因這是一種暗示,告訴他們自我疏導是無能為力的,在某種情況下就應該出現心理問題。


    有一個現實的例子,非洲某小國經曆了一場種族衝突於戰亂屠殺,給整個社會帶來了巨大的創傷。西方派去了一個援助團,他們帶去的不是糧食和生活物資,而是一批心理醫生。這些誌願者的目的是為了找到與治療創傷後應激障礙患者。


    這個國家近百年來一直在各種戰亂、暴力、瘟疫中渡過,這就是當地人習慣的生活,他們的風俗和信仰,生活方式以及觀念,使每個人能麵對這種生活。這些誌願者去了之後造成了什麽後果?他們其實是灌輸了一種脆弱,帶去了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流行。


    在別的地方也可以看到這種例子,當某種未被發現的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被發現後,假如過度宣傳廣為人知,符合這種描述的病症就會大量出現”


    丁齊來了一番自顧自地長篇大論,說到這裏,餘成仁終於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道:“丁醫生,您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丁齊:“因為你在談理論,所以我也配合你談談理論。假如不介意的話,能不能談談實際的東西?據你自稱,同事看你的眼光、對你說的話經常讓你覺得厭惡,能不能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哪個同事、叫什麽名字、他對你說了什麽話引起了你這種感覺?最好一個字都不要遺漏”


    這天丁齊下班比較早,下午一點鍾接待第一個預約的求助者,兩點半接待第二個,三點二十就離開了博慈醫療,趁著交通晚高峰還沒到來,四點鍾便趕回了南沚小區。朱山閑也提前下班了,莊夢周、譚涵川、冼皓、尚妮都在客廳中坐著呢。


    丁齊有些納悶道:“都在呢!朱區長下班也這麽早?小妮子,你怎麽沒有回杭州上課呢?”


    尚妮:“缺幾天課沒關係,我把教材都帶來了,隻要期末趕回去考試就行。剛才我們在一起分析安裝**的是什麽人?有一種心理畫像技術,可以通過行為特征推斷心理特征,再從心理特征推斷生理特征,大家正想請教丁老師呢,我也跟著見識見識。”


    丁齊:“說起心理畫像技術,我的導師才是專家,我的水平和經驗還差得多。”


    冼皓:“為這事把你的導師卷進來也不合適吧,丁老師啊,你的水平已經很高了,不妨試試。盡管掌握的線索太少,但也可以分析出一個大概,錯了也不要緊!”


    丁齊笑道:“那我就試試吧,有沒有小黑板?”


    黑板當然沒有,就在牆上掛了一張大白紙,給丁齊拿來一支粗黑筆,在白紙上一條條列出他的分析結論。丁齊先寫了第一條: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工作單位應該是執法機關,身份應該是個領導幹部,至少是一位部門領導。


    尚妮道:“這些莊先生和朱區長都已經分析出來了,不算丁老師的本事。”


    丁齊又寫了第二條:男性,身高在一米八零到一米八五之間,不是左撇子,五官比較端正、牙齒整齊,沒留長指甲,膚色偏白,體形不胖。


    尚妮驚歎道:“這,這麽具體?丁老師,你是怎麽知道的?”


    莊夢周則笑道:“江湖驚門靈犀術,看來你已經入門了呀。”


    丁齊答道:“這不算具體,假如是刑偵部門要找嫌疑人,這樣的特征信息遠遠不夠,除非是在已有的嫌疑人中進行甄別。至於這些結論是怎麽得出來的,要講理論過程就複雜了,我們一般是直接給信息。”


    冼皓沉吟道:“沒留指甲,慣用右手,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到一米八五之間,體形不胖,這些結論我們也早就看出來了。其他幾條倒是挺有意思,有直覺成份。”


    尚妮:“冼皓姐姐,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冼皓:“朱師兄的車,後視鏡左邊向上翹了一點,應該是被腦袋碰到的。裝**的人很仔細,幾乎沒有留下別的痕跡,就是起身時腦袋稍微碰了一下後視鏡。


    他是撬開車的左前門鑽到駕駛位置安**的,根據車座、方向盤的空間和他安裝**的位置,可以推斷出他當時的姿勢,也可以推斷出他的身高。而且這個人不可能太胖,否則身子就俯不下去,會把**安得更高一些”


    莊夢周擺了擺手道:“繼續聽丁老師說。”


    丁齊又說道:“這個人肯定是在幹私活,也不想讓單位和同事知道,並不是朱區長犯什麽案子被調查。”


    他接著在白紙上寫了第三條:可能是江湖中人,利用職務之便掌握資源牟利,可能和某些社會團體有聯係,這不是他第一次這麽做。


    朱山閑追問道:“還有呢?”


    丁齊寫了第四條:此人用過一個名字,叫餘成仁,可能是冒名。他很快就會來拜訪,很可能就是今天晚上!


    這條一寫完,大家都站了起來,齊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丁齊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今天下午,我接待了兩名求助者,都是沒病裝病的。第一個裝得很不像,就不說了。第二個裝得挺好,預約登記的名字就叫餘成仁,我剛剛見過他,還差點動手了!”


    將時間倒回下午三點多鍾,當時在博慈醫療的心理診室中發生了什麽?丁齊要餘成仁說現實中的經曆細節,餘成仁說了一段。丁齊突然插話道:“餘成仁不是你的真名吧?”


    餘成仁一愣:“丁老師,您這是什麽意思?”


    丁齊不緊不慢道:“您應該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自訴病症幾乎沒有什麽破綻。但我想指出兩點,第一是你介紹症狀的時候太熟練了。你是在描述抑鬱症的症狀,而不是在描述自己的感受,當然了,你把這些症狀放在了自己身上,並且讀過相應的病曆記錄。


    第二點,我要你轉述同事說你的話,包括當麵說的背後的議論,你提到自己的名字時,語速有變化,就像說到了需要特別注意的細節。沒有人會不熟悉自己的名字,談話時還要特別注意,說明這個名字你並不熟,就是臨時借來用的。”


    餘成仁站起身道:“丁醫生,你太過分了!我信任你才來找你,你居然胡說八道,我要投訴,就沒見你這樣的心理醫生!”


    丁齊居然笑了:“你盡管去投訴,但我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抑鬱症患者。為了尊重**,我們這裏是沒有錄音錄像記錄的,你跑來找心理醫生,卻在衣兜裏藏了支錄音筆,把我們的談話都錄了下來,這也是職業習慣嗎?”


    餘成仁的臉色終於變了,退後一步道:“你,你信口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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