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溪樂在預約時登記的求助問題是“內心衝突”,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心理問題的表現形式都是內心衝突,比如焦慮、緊張、悔恨、自責、失落、壓抑……等等。這位顏院長恐怕也形容不清自己究竟有什麽樣的心理困擾,所以才登記了這樣一個籠統的說法。


    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上周發生了一起離奇的醫鬧事件,改時間主要就是針對顏院長的,但令顏溪樂鬱悶的是,他當時根本就不在場。


    很多大學在校區內建有教職員工的生活區,主要分兩種,一是校領導和知名專家住的專家樓,二是年輕職工住的單身公寓。劉豐就住在專家樓,而丁齊曾經住過單身宿舍。


    境湖大學校區內的專家樓早就被曆任校領導以及成名較早的大牌專家占滿了,顏溪樂相對比較年輕,輪到他的時候已經沒有房子了。所以他住在學校附近的一個小區裏,路並不遠,坐兩站公交車就到東大門,假如天氣好完全可以步行上班。


    這天上午,顏溪樂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身為一位著名的外科專家,他既有教學任務又有醫療工作,這天應該到附屬醫院坐班,走到醫院大約需要二十分鍾。在小區外的街道上,一輛廂式貨車停在一家小超市的門前,有人正在卸貨。


    卸貨的工人就是貨車司機,打開車箱門往外搬一件件礦泉水、聽裝啤酒、方便麵之類的紙箱,小超市老板站在下麵接著。等貨物卸完後,司機下車時沒留神站立不穩突然摔了下來,恰好被遠處走過來的顏溪樂看見了。


    等顏溪樂走到近前便發現了不對勁,超市老板想把貨車司機給扶起來,但貨車司機捂著胸肋部表情很痛苦,臉色也漲得發紫好像無法呼吸。出於專業的敏感,顏溪樂立刻製止了超市老板要扶起司機的舉動,給傷者做了一個簡單的檢查,同時提醒打老板打120叫救護車。


    這一跤摔得很不巧,傷到了肋部導致了氣胸,而且情況很嚴重已危及生命,看樣子等不到救護車趕來就會死於呼吸困難。顏院長當機立斷,在小超市裏就地取材,經過簡單的消毒,做了一個穿刺排氣的緊急外科處置手術。


    救護車大概是在二十分鍾後趕到的,上班高峰期路上有點堵。飯店老板撥打了120,醫療救護中心的調度根據就近治療與交通方便原則,派來的急救車並沒有將傷者送往境湖大學附屬醫院,而是往另一個方向送到了江關區人民醫院。


    救護人員趕到的時候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還有人能在這麽簡陋的條件下及時做了穿刺手術、救了傷者一命。他們並不認識顏溪樂,顏院長則自報了身份,也跟著救護車一起走了。


    顏溪樂並不是不信任區醫院的醫生,緊急手術就是他做的,他最了解情況,傷者還要送到醫院接受正式治療,他要交待一些注意事項。顏溪樂還擔心萬一患者在路上或者送到醫院後再出什麽意外,那樣不僅患者有危險,他也不好說清楚。


    到了江關區人民醫院,確認傷者已經沒有危險後,顏溪樂還坐在院長室聊了一會兒才離開,等趕到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他已經遲到了近三個小時。


    一位外科專家,在上班路上救人一命,雖然對於顏院長來說隻是一個很簡單的小手術,但也足夠自傲了。這種行為值得讚揚,這樣的人也值得尊敬。


    但就在這天上午,境湖大學附屬醫院也出了一件事。急診收治了一位外傷病人,搶救無效候死亡。患者家屬很悲傷,但當時沒有什麽其他的意外發生。


    兩名在急診室值班的實習護士私下聊天時說了一番話,一名護士道:“文大夫好像思想壓力有點大,因為人沒有救過來,躲到外麵抽煙去了,看著心情好壓抑。”


    另一名護士道:“畢竟還年輕啊,好像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經驗多了就好了,假如是顏院長估計就不會……咦,顏院長哪去了?他就是文大夫的導師啊。”


    先前那名護士又說道:“是啊,今天該顏院長坐班的,怎麽到現在也沒來?就如是顏院長,說不定就能……”


    其實顏溪樂到了區醫院後就給辦公室打了電話,說自己有事耽誤了會晚點來,而辦公室那邊告訴他醫院裏沒什麽事,讓他不必著急。但這個情況,兩位實習護士不知道啊,也沒人會特意通知她們。


    很難說這兩名護士的對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她們說的應該並不是文大夫的醫療水平有問題,隻是文大夫確實還比較年輕,以前沒有遇到過太多這種情況,眼睜睜地看著急診病人沒有搶救過來,承受能力還是比較弱,所以會感覺心理壓抑與情緒低落。


    其實這種反應無關年齡與經驗,隻是更有經驗的人已經曆了足夠多,知道怎樣去做自我調整。可是這番話偏偏恰好讓死者家屬給聽見了,他們對此有著另一種理解。


    有一位知名外科專家,本來應該在醫院值班卻沒有來,傷者被送到急診室的時候隻能由另一名沒有經驗的年輕大夫負責,所以才導致了搶救無效死亡……這個邏輯好像也是可以成立的,更何況家屬正處於失去親人的痛苦中,需要找到情緒宣泄的途徑。


    兩名護士的談話中明明白白地提到了顏院長,隻要稍微打聽一下就會知道顏院長是誰,而那天上午他本來應該在醫院卻沒有來。有些事情是沒法假設的,但偏偏阻止不了人們去做出各種假設,然後找到最符合自己的那一條。


    假如顏院長當時在場的話,可能傷者就不會死,是文大夫的經驗不足與顏院長的擅離職守正是導致了傷者的死亡,所以顏院長、文大夫和醫院都應該為此負責……情緒一旦放大就很難再控製,顏溪樂不僅被死者家屬投訴了,而且也遭遇了各種攻擊。


    醫院方麵當然不可能把顏院長甩出去頂鍋,顏院長的遲到與傷者的死亡無關,更沒有影響到急診室的正常工作,醫院當然不止他一個外科醫生,就算顏院長在,也不會輪到他。而顏院長調看了病曆以及急診手術記錄之後,也堅決否認文大夫的處置有任何失誤之處。


    這起事件,其實連醫療事故都談不上,投訴當然沒有成功。但這個結果激怒了死者家屬,於是他們把事情捅到了媒體上,傳播的主要內容內容就是:外科專家擅離職守,急診患者搶救無效死亡。


    輿論一旦被煽動,顏院長便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覺得很無力。


    盡管他可以聲明自己遲到是因為在上班路上救人,但這種聲明本身就像是一種過錯方的辯解。其實他的遲到與患者死亡毫無關係,假如強調這一點,反倒像是承認了醫院與丁大夫的包括他自己責任,隻是為了挽回自己的聲譽。這令他無話可說。


    所以顏院長問丁齊最近有沒有看境湖新聞,指的就是這件事。


    死者家屬構建了一種事件邏輯,這種事件邏輯是完全能得到社會輿論支持的;而得到了輿論支持,又一次激化了他們的失控情緒。他們跑到了醫院堵在院長室門外企圖直接攻擊顏溪樂。這起戲劇性的事件,最終卻以另一種更戲劇性的方式平息了。


    顏院長在上班路上救了一位貨車司機,貨車司機知道他的身份後,也來到醫院感謝救命之恩,卻看到了這樣的一幕。他也非常生氣,情緒很衝動,一個電話叫來了一群工友,拎著板手、大鉗子,把堵在院長室外鬧事的人打得四散奔逃,最後對方報了警。


    其實是醫院先報警的,但是警方並成功勸阻死者家屬,突然又來了這一出,在醫院裏鬥毆的雙方最終都被警察帶到派出所去了。


    但是派出所也不太好處置啊,隻能盡量調解並對雙方都進行了批評教育,有一方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但也沒有受什麽大傷,最後……就隻能這麽散了。貨車司機們占了上風,走出派出所之後還威脅對方,假如再敢找顏院長無理取鬧,就見一次打一次。


    遇到了這種事情,死者家屬好像還可以再度借助輿論力量,比如炒作院方不僅回避責任、而且還雇用社會閑散人員毆打死者家屬之類的話題。但是這一次,他們卻沒有選擇這樣做,或許是已經冷靜下來了,或許是有別的原因,總之在旁觀者眼中,事態已經平息。


    死者家屬也隻是普通人,他們本身並沒有能力操控社會輿論,此前之所以能引發輿論熱潮,隻是這個能引起社會關注的單方麵話題在大眾媒體上發酵傳播。


    但是第二個事件好像沒什麽炒作價值。一夥人堵門圍攻一名醫生,而醫生救了一個貨車司機,這夥人指責醫生不該在上班路上救人,結果一群貨車司機把這夥人給揍了,然後派出所經過批評教育把雙方都給放了。


    這事沒什麽好炒的,找不到引導輿論的爆點,也就是俗話說的不好帶節奏。


    事態表麵上雖然已經平息了,但顏溪樂的內心卻難以安寧。他首先是一名學者,和很多學者一樣,對名譽、聲望以及社會影響很看重。顏院長並不是沒上過新聞報道,但以往那些新聞都是報道他取得了什麽成就、得到了什麽表彰、參加或列席了什麽活動,並沒有多少大眾關注度。


    這是他第一次成為大眾輿論的關注對象,而且是以一種非常負麵的形象,就像是對人生的評價崩塌。一個知識分子在學術上有所建樹之後,往往都很在意自己能否擁有良好的社會形象,所以這樣的遭遇對顏溪樂的打擊尤其之大,而且他也沒地方說理去呀。


    顏溪樂已經失眠快一周了,但在學校和醫院裏,他還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想讓別人看出他又什麽思想負擔。至少在他的社交圈子內,沒有任何人批評他,表達的都是慰問,校領導也明確告訴他,在這起事件中他並沒有過任何錯,救人的行為應該得到表彰。


    但顏溪樂自己卻盡量避免再提起在上班路上救人的事,因為那會讓他聯想到更多不愉快的、甚至是無法接受的事情。


    聽完顏院長的講述之後,丁齊也暗中長歎一聲,顏院長的心理問題的確就是內心衝突,而且可能是最嚴重的那一種,秉承的人生理念與社會現實之間的衝突。顏院長雖然是一位外科專家,但也懂心理學,可他也不能解決來源於“自我”的壓力。


    丁齊盡量溫和的微笑道:“顏院長,事情的對錯其實您自己很清楚。假如誰要說什麽道理,恐怕您也都懂。但就是內心的衝突無法解決,所以你才來找我。”


    顏溪樂笑了笑:“是的,心理學我也懂一些,其實今天來就是想找你聊聊,排解胸中積鬱。”


    丁齊:“您真沒有救錯人啊,那個貨車司機很仗義!我就是有點好奇,他怎麽一個電話就能叫來一群貨車司機,而且還能幫他一起動手呢?”


    看似就是簡單的聊天,丁齊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放鬆,但精神卻高度專注,大腦也在飛速運轉。這一係列事件的信息量太大,他在建立心冊的過程中也在尋找最合適的會談切入點,好像很隨意地先聊起了這個話題。


    顏溪樂又笑了:“小丁啊,你不太了解情況,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這一批貨車司機原先都是一個國企車隊的,後來企業被收購了,他們被裁員了。那個姓布的司機原先就是車隊的隊長,也有點關係資源,就把隊伍拉出去搞貨運,加入了一家物流公司。


    他們平時上路都用對講機聯係,遇到什麽事情叫一聲,有空的司機都會趕過來,總共有那麽二十多台車吧。小布是這夥人的頭,他自己平時也開車送貨,很有號召力的……”


    丁齊:“哦,原來是這樣啊,這人真是不錯!”


    顏院長點頭附和道:“對,我也是這麽認為的。”


    丁齊的話風一轉道:“既然顏院長道理都懂,今天到這裏來,恐怕不是想要我問您問題,事情本身很清楚,您是有問題想問我吧?”


    顏院長:“對對對,我的確是想谘詢你這位專家幾個問題。”


    丁齊:“專家不敢當,我也是您的學生,您有問題盡管問。”


    顏院長:“那你就告訴我,我應不應該處分自己,哪怕就是按遲到的處罰?”


    按一般的常規,像這樣的單位,鬧出了影響很大的事件,通常都要有人承擔責任,就是俗話說的背鍋。可是這一次,沒有誰能說顏院長有什麽責任,大家說的都是安慰的話。顏院長在醫院內部也堅決保護了文大夫,也沒有讓文大夫承擔任何責任,連當月的績效獎金都沒扣。


    但是顏院長當天畢竟是遲到了,幾乎整個上午都不在。死者家屬投訴他擅離職守,雖然這個投訴沒有道理也沒有被受理,但顏院長內心還是忐忑的。盡管他在上班路上救了人,但遲到了就是遲到了,至少應該扣個獎金吧?


    但是誰能做這種決定呢?其實還是院長說了算。假如發生在別的醫生身上,該怎麽處理肯定是由顏院長決定的,可是這回發生在自己身上。


    假如一點都不處理自己吧,顏院長覺得不夠以身作則,但假如真的這麽處理了吧,顏院長又覺得太刻意了。這麽大的事,事後處分一下自己遲到,未免太輕鬆,而且好像是故意做出來的、沽名釣譽的姿態,反而會引起更多的議論。


    丁齊笑了:“假如當事人不是你,而是醫院的另外一名醫生,你會處分他遲到嗎?”


    顏院長搖了搖頭:“當然不會!你們心理醫生的職業規定,也有各種例外原則。上班路上遭遇突發意外,既沒有主觀故意,也不能事先預計,完全可以不給遲到處分,更何況他就應該那麽做。我既然有不做處分的權力,那我肯定不會處分他遲到。”


    丁齊適時小結道:“所以您的問題,實際上是如何麵對自己,麵對那個遭遇這一切的自己。你既是當事人又是觀眾,同時在假想著更多的觀眾。你好像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但實際上糾結的是自我評價與外部評判的矛盾,這才是內心衝突的根源。”


    顏溪樂身為院長,處不處分自己這一次遲到,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別人都恐怕都不會在意。假如真是他的擅離職守導致了受傷者的死亡,僅僅是一個遲到的處分能解決的嗎?但顏院長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卻又不清楚究竟該怎麽做,這種感覺很苦惱。


    一位學術專家愛惜名譽,希望擁有良好的形象,想通過某種方式去盡量挽回,這種心態可以理解。但是通過這麽一個小問題可以看到,他的自我認知出現了動搖,明明清楚一件事情應該怎麽做,卻又不那麽確定了。


    這樣的問題,其實大多數人都能看到或者能體會,但很多時候明明知道卻沒有辦法解決,勸慰也沒有效果。顏院長找到了這裏,並不是要丁齊去評價誰的對錯。而丁齊的責任就是還他安寧,讓這位長者從心理診室中走出去的時候,內心不再受困擾。


    顏院長聞言點了點頭道:“是的,就像你說的,我明明清楚道理,可偏偏就是很不安。不瞞你說,我這幾天時常感到很虛弱,明明告訴自己應該堅強麵對,但還是覺得心虛……你說說,我有什麽好心虛的?”


    丁齊:“顏院長,您好像對堅強這兩個字有所誤解,堅強不是身強體壯,也不是固執地認為自己沒錯、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它首先要有清晰的、清醒的、合理的、健康的自我認知,貫徹到行為中去遵守並堅持,這是一種意誌品質。”


    顏院長:“小丁,那你認為我該怎麽做呢?我怎麽才能擺脫這種狀態?一個外科醫生假如心裏很亂,是不適合上台做手術的,我現在連講課都經常有些走神。”


    丁齊想了想道:“顏院長,我跟您講一個故事吧,一個小孩子的故事。你們不是一樣的人,遇到的也不是同一回事,但問題的性質卻可以參照,他也是受內心衝突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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