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管家他們進屋到現在不過十幾分鍾。十幾分鍾能做什麽?能燒開兩壺水,能喝完一盞茶,也能讓人將那些即將脫口而出的秘密用巨石重新壓回心底。很多話,過了那個特定的時間,便很難再說出口了。他知道,祝深想聽的絕不會是自己的那四個字。而那四個字,也絕不足以安撫得了祝深的情緒。“沒什麽。”鍾衡低下頭,給定時去外婆家打掃的張姨發了一條信息,請她幫忙買一個電視機,放在外婆家,以備不時之需。打出“不時之需”四字的時候鍾衡都愣了一愣,然後麵無表情,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了。哪有什麽不時之需?他還在期待些什麽?刪到“電視機”三個字的時候,鍾衡忽然又停下來了,沒有控製住手,信息便隨著他本人的心意發了出去。算了。反正他癡心妄想了那麽多次,也不差這一回。汽車平穩地行駛在霓城的馬路上。霓城被暴雨洗刷後的天好像更加晴朗了,陸路比起水路來又是另一番風味了,祝深將窗戶打開,隨意一瞥,都是看見極美的風景。口袋裏的手機在響,祝深拿了出來,是李經夏在給他打電話。“喂?”祝深心情很好,連帶著說話都多了幾分實打實的笑意。鍾衡不自覺用餘光看了他一眼。祝深還在和李經夏聊天,說的是酈蘿和池見的事,兩人快要訂婚了,等他蜜月回來就打算辦一個小型的訂婚禮。祝深十分意外:“他倆什麽時候看對眼了?”李經夏含糊其辭,又絮絮地說了些話,祝深的笑容漸漸滯在了臉上,抬手將窗戶升了起來,低道:“我知道了。”說完,也不顧李經夏再說什麽,就將電話給掛斷了。回程的那一路,鍾衡能明顯感覺出來祝深的情緒低落了許多。回到了酒店,祝深便把自己關在了書房裏畫畫。鍾衡還沒來得及和他說話,就見祝深闔上了門。他站在離門口三步的拐角處,卻像和天一樣遠。鍾衡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到了自己的房間,回想起那個令祝深心情低落的電話,憑直覺點開了李經夏的朋友圈。刹那間,臉色煞白,仿佛有什麽冰刃刺進了他的心,將他從裏到外給凍住了。房間裏和死一樣寂靜。祝深在書房靜默地待了好一會兒,關掉了手機,憑著記憶開始勾勒起了城北的草圖。畫布上是一條長長的小路,路上掛滿了燈籠。路的一端是三兩矮屋,路的另一端是細柳垂堤,路上的人群熙熙攘攘,祝深的畫上很久都沒有這麽熱鬧過了。他摒除一切雜念,放空自己,專心完成這幅草圖,從白天一直畫到了晚上。終於準備上色了。這幾年,上色也是他很難突破的一個心理關隘。祝深托起了調色板,拿著畫筆輕輕地沾了點朱紅,他運著筆遲疑半晌,卻始終都沒有畫上去。其實油畫顏料是不透明的,所以繪畫的時候是可以由深到淺,逐層覆蓋的。可祝深連落色都不敢——這些年他不知撕毀過多少堪稱完美的草圖。他怕了。評論家們的唱衰不是沒有道理的,就連祝深都覺得自己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了。他凝望著一排五顏六色的顏料,驀地,那些本該鮮豔的色彩,在他視野中斑駁褪色,他的眼中又隻剩下了灰白黑三色。朱紅的顏料在筆端慢慢變幹涸。像極最令祝深恐慌的那幅畫,背麵寫著傅雲織歇斯底裏的遺言。煩悶找到了宣泄口,祝深氣極,用力將筆一擲,扇形畫筆就這樣滾在了門邊,緊接著就聽見鍾衡在外麵敲門。“進。”他調整好呼吸朝門口看去,見到鍾衡捧著一杯牛奶進來了。鍾衡注意到了地上的那支筆,沒問為什麽,隻是將牛奶放在了桌上,蹲下身把它給撿了起來。“不要了。”祝深皺眉。像是在和誰賭氣。還在他很小的時候,傅雲織就跟他說過,掉在地上的東西就不要了。她還告訴過祝深,不要你的你也不該妄想找回。是祝深沒長記性。鍾衡收起了那支筆,往祝深的畫板上瞥了一眼,又對他道:“先喝牛奶吧。”祝深看不慣他這老幹部的作風,嘴上強硬道:“不喝牛奶,我要喝咖啡。”“咖啡不好。”鍾衡將牛奶杯緩緩往他的麵前推。祝深今晚心頭煩悶,卸下了淡定從容偽裝,一臉不耐,就像在張牙舞爪似的,非要和鍾衡作對:“我要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