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地一聲,他刷上了房卡,打開了套房的門。這套房還是數月前他和鍾衡所住的那一個,裏麵的陳設都是他熟悉的。推開了書房的門,沒想到裏麵竟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當時他正在畫霓湖,為了能方便取景,移了移書桌的位置,又改了改裏麵擋眼的擺設。沒想到裏麵竟還保持著原來他在時的樣子。祝深噙著笑走了進去。落地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暴雨澆熄了霓城了光,卻又在他的心裏留下了一小片光亮。明明才離開幾個鍾頭,他就有些想回灩城了。與其說灩城,不如說,他想見鍾衡了。想打電話給鍾衡,卻在剛打通的前一秒被他掐斷。都快淩晨五點了,他在想什麽啊?將手機悶進了枕頭裏,祝深坐在床上悄悄笑出了聲。片刻之後,他將頸間的項鏈取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盒子裏。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嚐到了牽掛的滋味。窗外的雨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祝深走去將厚重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解開了襯衫的兩粒扣子,合衣躺在了床上,側臥著,蜷成一個嬰孩的樣子。他向來缺乏安全感,尤其是在這樣的雨天,心裏總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啃咬撕扯著。昏昏沉沉之中,心底的顏色扭曲斑駁,他又夢到了傅雲織。愛麗絲曾通過心理暗示和藥物輔助,在他的心裏打下一層基石,來幫助他逃避他不願麵對的夢境。在治療室裏,愛麗絲一遍又一遍地對他說,祝深隻不過是一個觸感笨拙色感遲鈍的普通人,他對顏色並不敏感,也沒有卓越的天賦,無法畫出令人讚歎的畫。通過心理暗示屏蔽了所有闖進他視網裏的鮮活的顏色,當感覺麻木了,夢境失真,那麽心底最害怕的那個角落也就不再那麽恐怖了。方法是有效的,這七年他就是這樣過來的。用天賦做犧牲品,用黑白灰來保護自己,從而換取一夜好夢,不算是很虧本的買賣。——為防他年紀輕輕就像傅雲織一樣將自己逼瘋,這已經是最上佳的選擇了。除極個別的情況,他睡前沒吃藥抑或是白天受到了外界的刺激,可能會喚出心底的恐怖記憶,被傅雲織溺死在天堂湖外,其餘的多數時間其實他已可以與夢境和平相處。可今年,他斷了藥。對此愛麗絲是不能理解的。很難說清楚這個選擇是好還是壞,他不過是受夠在黑暗裏被噩夢支配的日日夜夜了,他想自己發光,用自己的光照亮前麵的路。他想要畫畫,大概因為他知道,畫畫時的自己永遠是閃耀的。隻有那時的自己才配得上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不可以再逃避,不可以再平庸之中寂靜死去。當然,過程是很艱難的。他又開始整晚整晚地做著噩夢,他又開始在傅雲織的手上反反複複地死去,他又開始溺斃在天堂湖的碎冰之下。沒有人聽見他聲嘶力竭的求救聲,當然,也不會有人來救他。可他終於能看見鮮亮的色彩,有充沛的靈了感,即使艱難了些,可他卻漸漸能與夢境抗衡。沒什麽可怕的,他告訴自己。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十歲大的孩子了,現在的他,並不是孑然一人。他要在冰河之上自己爬起來,他要闖出黑白灰以外的世界,他要看見最生動的顏色,他要畫出最好看的畫。他可是祝深啊,他不可以倒在噩夢裏。又是一道驚雷將他劈醒,祝深捂著胸口從夢境中醒來。大汗淋漓。與之前的夢境不同的是,這一次,傅雲織在夢裏聲嘶力竭地質問他,為什麽還不送她回家?祝深做了幾個深呼吸,平複好了心情,匆忙地洗漱之後,隨便吃了點東西果了果肚子,便去了醫院。雨天的霓城實在擁擠,密密麻麻的車子堵得水泄不通,最後他隻得自己下了車,撐著傘走去了醫院。到醫院時並不大巧,聽護士說那人做檢查去了。祝深點了點頭,在空空的病床邊發了好長時間的呆。床尾的名牌用正楷寫著“遊笙”二字,很長一段時間,這是他的噩夢。他的母親聽見這兩個字就會變得激動無比,時瘋時癲,有時又會露出少女般的微笑,捧著遊笙給她留下的唯一一幅畫說“我好想你啊”。人還沒有回來,祝深便坐在走廊外等著。等來等去,那人一直都沒有回來,倒是病房裏一直有一個小男孩在進進出出。七八歲大小,看上去卻比同齡人更加懂事,從樓下一趟一趟地取著藥,堆到了病房的床頭上。祝深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小孩,知覺認定他就是私家偵探所說的那個孩子。都七歲了。祝深低下頭想,傅雲織去世也不過七年而已。走廊上人來人往,祝深發現對麵站著的兩個提著果籃的人也如自己一樣正打量著那孩子離去的背影。便聽其中一個身材瘦小些的小聲說了:“這是……老遊的種?”旁邊那個稍胖些的一臉譏笑:“可不嘛,好像是個小結巴,他媽媽左右也不是什麽正經女人——你說會長非叫咱倆來看他幹嘛?人不知道死哪去檢查了,還得等上一陣。”瘦子酸酸道:“就是說啊,老遊也不知道給咱們會長灌了什麽迷魂湯,明明手都廢成那樣了,二十多年都畫不出什麽好作品,可會長呢,偏偏說老遊無人能比,有什麽展覽都還想著他。要我說,張朔望大師可真是看走了眼,收了這麽個頹貨,他的弟子個個名聲大噪,哪有混成老遊這樣的啊?”胖子便笑:“這你就不知道了,我聽說二十多年前,老遊也不知道是在灩城得罪了誰,混不下去了,連張大師都保不住他,這才被扔回霓城來的。”“還有這種事?”胖子壓低聲音道:“你知道為什麽老遊這些年越過越頹嗎?”“為什麽?”胖子故弄神虛拉長了聲音道:“是為了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