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祝深還哭得極為掩抑克製著,可越哭聲音越大,胸腔裏積攢了二十多年的委屈都好像在這一個下午爆發了出來。從來隻有人對他說你不可以哭,你不可以這,不可以那,卻沒有人對他說,在我的麵前,你可以哭。你可以軟弱,因為我在這兒。所幸這時候路上的人不多,幾棵樹遮擋著,無人發現他們。祝深便真在鍾衡的懷裏哭了一個痛快。等到他的聲音停住的時候,鍾衡遞出了紙巾問他:“你想去哪裏?”祝深擦了擦通紅的眼眶,悶悶道:“我想回家。”話剛說出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頸間,眼裏瞬間閃過了一絲茫然。他已經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了。這麽多年,他就帶著那條項鏈走南闖北,像是沒有腳的鳥,隻能一直飛。而剛剛,那條項鏈已經物歸原主了。那麽,他呢?他能去哪?“回桃源吧。”鍾衡低聲道,“現在就回去。”祝深呆呆地看著鍾衡,彎而翹的眼睫上還掛著水澤,鼻頭因剛哭過變得有些紅,這樣的祝深,好像更加真實了。鍾衡情不自禁地別過了頭,又遞出了一張紙巾。“可是我媽媽不能回家了。”祝深捏著紙巾,低著腦袋,像一個小孩一樣無措。“她有自己想要停泊的地方。”“可她從來都不想停在我的麵前。”“總有人想的。”鍾衡重新牽起了他的手。祝深抬頭看他一眼,心裏怦怦直跳,他的五官依舊如雕刻般鋒銳,可眼神卻無端多了幾分柔情。試問誰又能推開這樣的鍾衡呢?“回家吧。”祝深牽緊了鍾衡的手:“我們。”當晚,他們便返程回灩城。飛機上,祝深靠在了鍾衡的肩頭,忽然像想到了什麽似的,十分懊悔道:“今天走得急,忘記去看外婆了。”鍾衡一愣,意外祝深竟還會記掛著這件事。心裏失笑,他啞聲說:“外婆不會介意的。”祝深點了點頭,仍過意不去:“那……我們新年再去那兒掛春聯?”鍾衡點頭,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好。”想了想,祝深又說:“可是我很喜歡咱們現在的那副婚聯啊。芝蘭……芝蘭……”“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鍾衡聲音更加低沉了。“對。”祝深唇角漸漸漾開了一個笑,重複道:“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真好聽啊。”“那就都掛上。”鍾衡說。祝深滿意了,這才閉上了眼睛。鍾衡卻遲遲沒有閉眼,心中酸酸脹脹,總覺得好夢轉眼便醒。他變得愈發膽小了,像一個抱著一匣子金幣的亡命之徒,奔跑在繁鬧的集市。周遭人聲鼎沸,而他草木皆兵。與祝深約定好一起做什麽事情,他總擔心夜長夢多。畢竟這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祝深小時候爽了他的約,回來便不記得他是誰了。替祝深將毯子拉上了些,他忍不住悄悄地望著祝深,認真地計劃著下半年的工作。下個月要去d國出差,下下個月……一年將將過去一半,鍾衡便已經期待起來年的春節了。最好他們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春節,最好年年都可以和祝深一起貼春聯。……可以嗎?身旁的祝深放心地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自昨夜之後,自己不會再做噩夢了。昨夜,他又被傅雲織浸在了天堂湖裏。還是那個熟悉的夢境。在那色彩斑斕的扭曲失真的夢境裏,他鮮血直冒,傅雲織在他身邊猙獰地笑。“看看還有誰能救你?祝深,你就該死在這裏!”他的頭一次又一次地被浸入冰水裏,噬骨的寒意漸漸地麻痹了他的意識,卻在朦朦朧朧之中,望見霧靄的另一端,有人正撥開迷霧走向他。一聲又一聲地叫他:“小拾,小拾……”一瞬間,他的意識回籠,他扭過頭來對傅雲織說,“媽媽,我已經不害怕了。”身上被強壓著的桎梏漸漸鬆了,祝深推開了她,跌跌撞撞地朝霧靄的那頭跑去,他對傅雲織說:“有人來救我的。”“我知道的,無論我遇到什麽危險,無論多少次,他都會來救我。”“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