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 屋裏的人坐在壁爐邊畫著畫, 看上去安適自在,一如他離開之前。薄梁的腳步便緩緩地頓在了門邊, 眉頭舒展了些,身體放鬆地倚著門框,心裏頭終於踏實了一點。“我回來了。”他溫柔地對著屋子裏的人微笑。然而裏麵的薑遺卻畫得很是專注, 好像根本就感知不到他的存在一樣。窗外的薄光斜斜灑在了薑遺的臉上,令他周身鍍上了一層光芒, 本就白皙的皮膚被那光線折射得近乎透明,這讓薄梁心頭忽地一緊, 仿佛眼前這個正在畫畫的人隨時可能會離他而去一樣。他緊緊提著保溫桶走進了屋內,走向了薑遺。“在畫什麽?”忍不住出了聲,攪破室內死一樣的寧靜。薑遺仍沒有理他,繼續自己手上的動作。薄梁隻得坐在了薑遺對麵的椅子上,看著薑遺畫畫。他的目光肆無忌憚,眼神專注而溫柔。就這麽看著,有那麽一刹那的恍神,以為他們回到了十幾年前。——他初識薑遺的時候,也是像這樣。那時薑遺正在山頂的一處空地上,拿著塊小石頭在地上塗塗寫寫,一臉認真的樣子。他站在薑遺的身後,瞧了好一會兒,問他在畫什麽?那個時候的薑遺遠沒有現在這樣雲淡風輕,冷不防聽見身後有人說話,身體直直就要往下栽。是薄梁拉住了他:“當心。”薑遺坐在亭子裏,雙手捂住胸膛喘了好久的氣,忿忿說:“你嚇死我了!”說話時兩頰微微有些鼓,像條生氣的小金魚,一雙鹿眼濕漉漉的,看起來就和要哭了一樣。薄梁聞言便有些內疚,他走了過去,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當賠罪:“別生氣了,我叫薄梁。”“我管你叫什麽。”薑遺拍掉他的手,可見是真生氣了,掌心抵著心口,徑直就走了。人走了,巧克力也掉了。薄梁的一句“你叫什麽”還沒問出來,就被薑遺的背影堵死在了口中。如意山就那麽大,要弄清一個人的來曆並不太難,弄清薑遺的名姓之時也就順帶弄清了他的來曆,再想了解得多一些,他就知道了,原來薑遺還有先天性心髒病,是不經嚇的。當他弄清了薑遺的全部,心裏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變得很難受。不過當時他也就十歲而已,尚不理解這難受是出於錦衣玉食下的悲憫還是出於不知者無罪的歉疚。那天以後他買了很多繪本和畫具在山頂上等著,可薑遺一次也沒有再來過。某次早飯,聽見父母的閑聊,他這才知道,原來那晚回去以後薑遺發病了,祝先生和傅太太為著這事吵了一通,後來的結果是傅太太帶著兒子祝深出國學畫了。母親鍾芸麵露嫌色,一邊切著培根,一邊道:“要我說啊,雲織也是個拎不清的,那種下賤胚子就不該讓他進門!說來,我大嫂也是心軟,居然讓我哥的私生子也回到鍾家了,你看看這是什麽世道呀……”父親薄尹振了振報紙,“食不言寢不語。”鍾芸撇撇嘴,望著餐桌上一大一小的哥倆,麵色得意:“還是咱們家好。”薄梁放下刀叉就跑出了門,鍾芸跟在後麵喊:“去哪?你去哪?”薄梁咬了咬唇,他想去祝宅。後來他的確有過許多能進祝宅看望薑遺的機會,可一次也沒有見到想見的人。之後一晃好幾年,再見麵是在卓爾的初中部。彼時學期伊始,他作為年度的優秀學生幹部登台發言。薑遺初一剛入學,如台下坐著的學生一樣,仰著頭看向台上。薄梁向大家鞠了個躬,抬起頭剛準備發言時,看見台下正對著自己那人無端熟悉。他一下就認出了,眼裏閃過遮掩不住的欣喜,差點要衝到台下去。薑遺還是沒有變,看上去很是瘦削,靜靜地望著台上時,不知是否因為額前頭發過長的原因,半遮住了眼睛,顯得有些陰鬱。不算太近的距離,他卻觀察得很仔細,似乎都能看穿對方悲鬱而神秘的底色。薄梁心頭為之一顫,抬手時不知觸到了什麽,麥克風瞬間劃過一片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全場都皺眉捂住了耳朵,底下議論一片。唯有薑遺,就這樣靜靜坐著,半仰著頭看著他,仿佛周遭的一切嘈雜都與他無關。很快便有老師上來修好了麥克風,薄梁輕咳一聲,開始照本宣科,可他那時究竟說了什麽,就連他自己都已經不記得了。唯記得有一雙鹿眼,濕漉漉的,在自己的心裏眨啊眨。他是學生會的幹部,平時要擔的事情很多,他那兩年成天往低年級跑。卓爾的學生們非富即貴,大多喜歡看菜下碟,他知道薑遺在班裏可能不大好過。——但他沒想過會難過成那樣。他記不得自己這是第幾次把薑遺從沙坑裏拉出來了,顯然薑遺是被人惡意摔進去的,手腕甚至還帶著一圈淤痕,臉上也掛著傷。“誰做的。”他是真動怒了,麵色陰沉,直直望著薑遺。薑遺抖了抖身上的沙子,不說話。“我去看監控。”他實在氣瘋了,非得查出那些人不可。薑遺卻拽住了他,淡淡道:“別去了,沒用的。”薄梁甩開薑遺的手,一語不發地往前走,卻聽薑遺突然叫住了他。“你不是很早就想知道我叫什麽嗎,學長?”薄梁頓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