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媚和裴少東走了。


    廖大期若有所思的看著他們倆的背影。


    這時門口來了一位客人。那人西裝筆挺的在門口來回踱步,似乎猶豫著要不要進來。


    廖大期看他那樣,便朝他喊著:「進來坐坐嘛!」


    那人拗不過廖大期的熱情,硬著頭皮走進來。


    廖大期幫客人拉開椅子。「請坐。這位先生,你想吃點什麽?」


    「呃……我先看看。」男人看著牆上的價目表。


    「沒關係,沒關係,你慢慢看。」廖大期說。


    廖大期心裏納悶著:依眼前這個男人的穿著看起來,應該是一般公司行號主管階級的身分,怎麽會到這種不起眼的小吃店用餐呢?


    西裝筆挺的男人還在猶豫不決。


    廖大期殷勤的推薦:「要不要來碗湯麵?還是炒飯?」


    「炒飯多少錢?」男人問。


    「四十。」廖大期說。


    「那湯麵呢?」


    「三十。」


    男人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裏掏了掏。「有沒有更便宜的?」


    更便宜的?不會吧?


    廖大期心想:這個體麵的男人身上不會連三十元都沒有吧?


    廖大期正想開口說話,巴娜娜就從裏邊走出來說:「要不要試試本店的招牌湯?」


    本店的招牌湯?廖大期心想:店裏什麽時候有這道湯,他怎麽不知道?


    男子看了看價目表,不過上麵並沒有什麽招牌湯。「呃……多少錢?」


    「十五元。」巴娜娜說。


    男子索性也不問是什麽湯就決定了。「好,那就來一碗吧。」


    巴娜娜走進廚房,廖大期立刻跟著進去。


    「喂!歐巴桑,我們店裏什麽時候有這道湯啊?」


    「『現在』開始有的。」巴娜娜說。


    廖大期忽然懂了。「難道你是特別為那位客人做的?」


    「楞小子果然聰明,一猜就對。」


    「那,到底是什麽湯啊?」


    「青菜豆腐湯。」巴娜娜隨口說。


    「青菜豆腐湯?喂!你這樣子是欺騙客人喔。我還以為是什麽了不得的湯呢,原來是青菜豆腐湯。這,這怎麽能當我們店裏的招牌湯?!」


    「楞小子,這你就有所不知了。」


    「別喊我楞小子。」廖大期真的很在意。


    巴娜娜一怔。


    「如果你答應以後不再喊我歐巴桑,我就不叫你楞小子。怎麽樣?」巴娜娜說。


    「好啦,好啦。」


    「廖大期先生。」


    「是,巴娜娜小姐。」


    「我們握手言和吧。」巴娜娜一臉的誠懇。


    握手言和?


    好吧。


    兩人麵對麵,伸出手象徵性的握著。


    廖大期看著巴娜娜的臉,忽然想起陽明山的往事。


    他定定的看進了巴娜娜的眼裏,想從她的眼神找回些什麽記憶。


    巴娜娜被廖大期這麽一看,心裏怪別扭的,連忙甩開手。


    「好了,別吵我!我要工作了。」


    巴娜娜轉過身去開始煮湯,避開廖大期的眼神。


    「喂!歐……巴娜娜,你還沒說完。」廖大期湊到她眼前。


    「什麽?」巴娜娜繼續忙著手邊的工作,眼睛完全不看廖大期。


    「青菜豆腐湯怎麽能當我們店裏的招牌湯啊?」廖大期再問一次。


    「唉呀!隻要是我巴娜娜煮的湯,就是好湯,好湯當然可以是本店的招牌湯啊。我這樣說有沒有道理啊?」


    什麽跟什麽?!簡直就是強詞奪理嘛!


    「切!亂掰一通。算了,我不管了!待會兒看你怎麽跟客人解釋。」


    廖大期碎碎念的離開廚房。


    巴娜娜親自將湯端到客人麵前。


    當那男人看清楚是青菜豆腐湯,他的臉一沉,輕輕的歎了一口氣。「唉!」


    看見客人這般反應,廖大期斜眼瞟了巴娜娜一眼,那神情仿佛是說:看吧!我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這下看你怎麽收拾?


    男人接著喃喃自語:「沒想到我的人生就隻有這樣了。原以為最後會有什麽奇跡,到頭來,也隻不過是一碗青菜豆腐湯罷了。」


    好「玄」的話,什麽意思?


    男人抬起頭,發現巴娜娜和廖大期不約而同盯著他看,他對他們苦笑著說:「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很奇怪?一個穿得西裝筆挺的男人進到這樣的店,卻連一碗三十元的湯麵都吃不起。現在甚至對著一碗青菜豆腐湯喃喃自語……」


    的確奇怪!


    不過,自從廖大期來到巴驕小吃店工作後,一連串的「事件」早已讓他見怪不怪了。


    比起之前的那些事,眼前這男人若是說出一些什麽奇怪的話,他也能「泰然麵對」了。


    「還……還好啦。」廖大期說。


    「你們別看我這樣,在今天以前,我還是一家公司的老板;然而,一夜之間,公司倒了、我也宣告破產……事實上,現在的我,除了身上這一套還算體麵的衣服外,就隻有口袋裏的二十元銅板。除此之外,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了……」男人說著雙手抱著頭,表情黯然。


    巴娜娜和廖大期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麽才好,兩人默默的看著男人。


    半晌,巴娜娜看著客人。「說出來或許你不相信,你並非一無所有,因為在我的眼中,現在的你是一位富有的國王。」


    富有的國王?這是什麽說法?


    這樣安慰的話會不會太牽強了一點?


    廖大期不禁瞅了巴娜娜一眼。


    隻見巴娜娜一副正經的模樣,接著說:「在食物的麵前,每個人都是一位國王。美好的食物不僅可讓人溫飽,更會給人帶來幸福的感覺,即使現在擺在你眼前的隻是一道簡單的青菜豆腐湯。相信我,隻要你嚐了一口,就會明白我所說的。」


    男人看看那碗湯,再看看巴娜娜,巴娜娜對他露出溫馨的一笑。


    男人於是拿起湯匙,舀了一口湯送進嘴裏。


    他臉上出現一抹奇異的光采。「這,這……」


    接著,也不管眼前是否有人盯著他看,隻見他快速的一口接著一口,一下子,一碗青菜豆腐湯立刻見底。


    緊接著,男人盯著空碗,好半晌沒開口說話。


    「你……還好吧?」廖大期瞪大了眼睛看著客人。


    男人抬起頭看著巴娜娜,說:「謝謝你的料理,味道真好!別處吃不到這麽好吃的料理,非常可口,我好幾年都沒這麽痛快了。」


    「呃……哪裏,謝謝你的誇獎。」巴娜娜一臉的靦覥。


    「真的,這頓晚餐很美好,就算現在世界毀滅,我也毫無遺憾。」男人說著,眼淚竟然淌了下來。「老實說,我本來打算結束生命的。」


    「啊!」廖大期和巴娜娜不約而同叫了一聲。


    「可是當我經過這家小吃店時,聞到店裏飄出食物的香味,於是就想在結束生命之前先填飽肚子,讓這微不足道的悲慘人生不至於那麽悲慘,所以我才走進店裏。」


    「現在呢?」廖大期問。


    「我隻能說,這是一道具有『魔法』的料理。喝了這碗湯,突然讓人精神一振,我覺得又有勇氣麵對未來的人生了。」


    男人從西裝口袋裏掏出僅有的銅板,那是兩個十元銅板。


    他將銅板交給巴娜娜。


    巴娜娜連忙推辭的說:「不,這碗湯是本店特地為你做的,我很高興你喜歡我的料理,這碗湯就當作是我請你的,好嗎?」


    男人堅持。「請你務必收下。」


    巴娜娜隻好接過銅板,然後找了五元銅板給客人。


    男人看著手中的銅板,良久,抬起頭來看著巴娜娜和廖大期。「真好,我並非一無所有,至少,我還擁有這枚銅板。」


    他緊緊握著這枚銅板。


    巴娜娜補充的說:「還有啊,你別忘了,現在的你還擁有了勇氣,無論如何也要生存下去的勇氣。」


    「沒錯!」男人說著,如星的眸子閃耀著光芒。


    當人生跌到了穀底,接下來能做的就是奮力往上攀爬了。


    而勇氣是讓人持續往前走的動力。


    是的。


    巴娜娜的料理總是讓人燃起勇氣。


    一如她的眼神。


    廖大期定定的看著巴娜娜。


    這時,巴娜娜也轉過頭來看著廖大期。


    兩人不禁互相會心的一笑。


    這樣的夜晚。


    真好!


    廚房裏。


    「呃,那個青菜豆腐湯……還有嗎?」廖大期吞吞吐吐的。


    「怎麽?你想喝?」


    「剛剛看那位客人喝湯的感覺,好像真的不錯。」


    巴娜娜指了指鍋子。「喏,你的在鍋子裏,還熱著呢。」


    廖大期滿臉驚喜。「真的?你幫我留了一份?」


    「是啊。為了避免你叫我再煮一次,這次我學乖了,多煮了一份。」


    「你什麽時候開始這麽了解我了?」廖大期瞅了巴娜娜一眼。


    廖大期馬上盛了一碗,端著碗,也不坐下,就直接站著暍。


    這道湯賣相相當清雅,幾片小白菜點綴性的漂浮期中,豆腐都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廖大期猛的舀一大湯匙豆腐來吃,豆腐小小滑滑的,一下就順著喉嚨溜下去了。


    他接著喝了一口湯,當舌尖碰到溫燙的瞬間,他仿佛觸電了,全身不禁一陣酥麻。


    「這湯頭的味道……」令人印象深刻。


    「你嚐出來了嗎?」巴娜娜笑著看他。


    「怎麽可能?這湯裏明明隻有青菜和豆腐,怎麽……」


    巴娜娜依然笑而不語,等著廖大期說。


    「知道嗎?我嚐出了不隻一種蔬菜的味道。」廖大期很肯定的說。


    「哦?」巴娜娜饒有興味的看著廖大期。「那你說說看,是哪幾種蔬菜?」


    廖大期閉上眼睛,仔細感受殘留在舌尖的味道。「嗯,有小白菜、白蘿卜、香菇、黃豆芽、荸薺、海帶、甜薯、玉米、榨菜、高麗菜、胡蘿卜……」


    他張開眼睛,迎上了巴娜娜驚奇的注視。「我有沒有說漏了什麽?」


    隻見巴娜娜以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他。「真是太神奇了!你沒有說漏任何一樣。」


    她像是老師發現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似的摟著他的頸。「快告訴我,你是怎麽辦到的?」


    「喂!小心。」廖大期手中的湯差點灑了出來。


    她放開手。「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還好啦。」廖大期紅著臉看著手上的湯碗,心裏卻想著剛才巴娜娜留在他頸上的發香。


    巴娜娜眯起眼睛。「你知道嗎?你的味覺很敏銳,簡直就像……」


    「像什麽?」廖大期繼續喝著湯。


    「哎呀!我也說不上來。我隻能說,在芸芸眾生當中,懂得品味這麽一碗不加油、鹽及任何調味料的人畢竟不多。」巴娜娜說了一堆。


    她看著廖大期說:「廖大期先生……」


    「嗯?」廖大期挑了挑眉。


    巴娜娜慢慢的說著:「我恐怕對你……」


    怎麽?


    廖大期的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要另眼相看了。」巴娜娜終於把話說完。


    她隨即轉身去收拾爐上的鍋具,沒看見廖大期那張脹紅了的臉。


    廖大期輕輕的吐了一口長氣,心中有些微微的失望。


    接著他有些訝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反應。


    難不成他希望巴娜娜對他說些什麽嗎?


    說些什麽?


    連他自己都覺得納悶。


    巴娜娜邊收拾東西邊說:「怎樣?你對本店的招牌湯還滿意嗎?」


    廖大期沒回答,悶不吭聲的喝著湯。


    巴娜娜回過頭來看著他。「喂,怎麽不說話?廖大期先生。」


    廖大期為了掩飾心裏的怪異想法,隨口一說:「呃,我在想你是怎麽料理這道湯的?」


    「你想知道嗎?秘訣就是『湯頭』。我用了蔬菜高湯。」巴娜娜說。


    「可是我沒看見你熬製什麽高湯啊?」


    「這是我昨天夜裏花了兩個多小時細火慢燉才有的成果喔,想不到今天就派上用場了。呃,不過,老實說,這高湯本來是準備用來當湯麵的湯頭的。」


    「嗯,你會想到這樣變通,可見你還滿細心的!」


    「哈,終於發現我巴娜娜不是什麽都不會的三腳貓了吧?」


    「我幾時這麽說?我可從來沒這樣說過你喔!」


    「那你覺得我的廚藝怎麽樣呢?」


    「神乎奇技!」廖大期答得乾脆,這一次卻是肺腑之言。


    「啊,真是謝謝你。你也很厲害啦,能嚐得出我料理中『真味道』的,你還是第一人喔!」


    「這麽說我是唯一懂你的人囉?」


    「錯了,應該說你是唯一懂我料理的人。」


    「這有什麽差別?」


    「差別大了!料理是料理,人是人。懂得其人的料理,未必懂得其人。懂嗎?廖大期先生。」巴娜娜轉過身去,繼續手邊的工作。


    「那麽你這個人是不是和你的料理一樣,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懂得的呢?」


    廖大期話中有話。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巴娜娜的背影。


    「我啊,沒這麽複雜吧。隻要感覺對了,很容易就會對朋友敞開心胸的。」巴娜娜說。


    是嗎?


    廖大期喝完了手上的湯,又再去盛了一碗。


    他突然將話題一轉。「你還常去寫生嗎?」


    「是啊……咦?等等,你怎麽知道我常去寫生?」巴娜娜停下手邊的工作,一臉的訝異。


    廖大期支吾著。「呃,我聽成媚提起過。你是不是對繪畫很有興趣?」


    「是啊。雖然畢業後接觸的是插畫的工作,可是工作之餘我還是喜歡畫一些自己真正想畫的東西。」


    「這麽努力,想開畫展啊?」


    巴娜娜笑了。「你說對了,這是我的夢想之一。我希望能開自己的個人畫展。」


    「那你為什麽不去做呢?」


    「開畫展?呃,事實和夢想總是有段距離嘛。」


    「你這算是……放棄嗎?」


    「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放棄。隻不過把實現夢想的『那一天』稍稍延後了一些。我知道我的夢想還在那裏,而我正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難不成你現在接下小吃店的主廚工作也是實現夢想的方法之一?我真的看不出來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聯?!」


    巴娜娜怔了一下。「這……純粹是個意外。呃,這隻是暫時的。」


    她接著說:「啊,別光說我。你呢,你的夢想又是什麽?廖大期先生。」


    「呃,我……我生平無大誌,沒什麽夢想。」廖大期說。


    巴娜娜不相信的瞅了廖大期一眼。「哦?」


    「所以我很羨慕你。真的。」廖大期補了一句。


    他真的羨慕她。


    他羨慕她始終未曾放棄自己真正想要的。


    這天晚上,廖大期回到他的住處。


    他從儲物櫃裏找出一幅畫。


    那是一年前巴娜娜那幅「未完成」的畫。


    畫作已用畫框裱了起來。廖大期伸手去觸摸,隔著光滑的玻璃,他仿佛可以感受到畫作真實的筆觸。


    這是一幅描寫山裏雨後即景的畫。


    雨後的天空,像暍飽了藍色墨水的精靈,仿佛掐得出水來似的。


    好幾次他都有個衝動,想拿起畫筆將這幅畫作完成,然而最後「理性」總是戰勝了「感性」。


    他清楚的知道,繪畫隻能是他凍結在心靈深處的一個夢想罷了。


    是的,那曾經是少年廖大期的黃金夢想。


    為了生活,他硬生生的放棄了。


    他看著畫,忽然想起巴娜娜說的話:


    「我從來沒放棄。隻不過把實現夢想的『那一天』稍稍延後了一些。


    我知道我的夢想還在那裏,而我正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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