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點聲兒。」樹上的大孩子回,「都叫你給嚇跑了。」


    另一株樹上的,袋子裏已經裝得七八成滿了,回頭恥笑,「你自個抓不著,少怨怪別人了。」說著往宋吟晚那看,「夫人是來看戲的?可來早了,角兒們才開始練呢,咱們這地兒未時才營生。」


    「我找你們老板。」宋吟晚笑盈盈地看著他,不同枕月擔心的,她是一早看出兩孩子是練家子。


    「我大伯一早出門去了,不定這麽快回來。」小孩兒裝滿了袋,從樹上一躍,穩妥落在了地上。「不過福叔也管事兒,夫人裏邊請。」


    說罷,做了個恭請姿勢。一邊朝裏麵喊‘福伯’。


    等叫福伯的老兒出來迎接,倆小孩兒獻寶似的把袋子懟到了他跟前,一手攤著要‘工錢’。


    「少不了你們的。」福伯笑嗔,「還有客人在呢,回去練功去。」


    「捉那些幹嘛?」枕月好奇問。


    小孩兒從福伯後探了腦袋,「多了吵鬧,影響角兒們唱戲。大伯說一株樹十文錢,不論多少,園子裏外攏共八株,兩人一天能分四十文,捉來的蟬能烤了吃,蟬衣還能賣藥館裏去。」


    「真不錯。」枕月呐呐,聽了烤知了還有點饞上。「知了肉就那麽點兒,能好吃麽?」


    「別看小小的,肉烤熟了焦噴噴的可香了。」


    福伯怕在貴客麵前失禮,趕著倆回去,一麵請了宋吟晚上了西樓招待。「讓夫人見笑了,這倆是皮猴,成日裏閑不住。東家故意使的法子給他們事做,耗耗精神頭兒。」


    「你們東家應是個有趣的。」宋吟晚是瞧了園裏頭的精巧布局有感而發,屋裏頭的陳設也新穎,多是不曾見過的新鮮玩意兒。


    「夫人謬讚。」福伯知道了她來意就讓人送來戲單,道是先給夫人掌掌眼,就下去籌備了。


    西樓正對著戲台子,前後通透,往後是車水馬龍的慶豐街。視野敞闊。


    茶水端上來的功夫,宋吟晚便瞧見喬平暄走了進來。


    「今兒吹得什麽風,能讓你想起我來,邀我陪你喝茶看戲文?」喬平暄今兒一身玉色煙蘿銀絲輕紗裙子,外罩了件月白色軟紗短衫,腰肢輕擺,團扇輕搖,整個人仿若被罩在一片如煙似霧的朦朧紗色中,如仕女畫裏走出來般,堪堪是引人注目。


    與宋吟晚站在一道,便是天上的瑤池仙子,各有各的妙處。


    隻可遠觀焉。


    宋吟晚等人來就遣退了下人,「將軍府與這近得很,怎比我還晚到?」


    喬平暄坐下整了整衣衫,這紗容易皺,就是坐也得端著,「既是你約我出門,可不得好好捯飭捯飭。怎樣,可比你這媚俗的小娘子要仙氣縹緲多了吧。」


    宋吟晚叫‘媚俗’二字戳了心窩子,想起二姐姐這些年來苦心經營‘虛名’並樂在其中,就有些哭笑不得。


    「說起來,我收到你府上邀帖,你這會兒還有閑情逸致坐這喝茶?」


    「自然是有幫手,才能叫我騰出空來。」宋吟晚笑了笑,便把倆侄媳婦找上門的事兒給她說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難怪進了一家門,都不是什麽安生的。」喬平暄道。「作弄作弄她們成了,這戲班子定是有問題。」


    「都是唱戲,總得起了頭才能唱下去。二姐姐放心我有後招兒。」宋吟晚愜意抿了口茶,不用受府裏事務煩擾,尤其一想到屋裏的兩個,心情就更暢快了。


    喬平暄頷首,「原本想將你的事與父親說一說,可惜,父親回了邊關駐守,怕是要等過年才回來,我想的是屆時你自己同他說。幾個哥哥那我先說了,不過都不相信,還道我是想魔怔了。獨獨二哥說了句話。」


    「什麽話?」宋吟晚提了心。


    「說寧可信是真的。」


    宋吟晚眼眶一酸,二哥為人古板正直,最不可能信的怕是他了,卻道出這樣的話來。


    喬平暄見惹了她難過,又撫了撫她手背安慰,「慢慢來罷,等親自見了就知道了。」


    「嗯。」宋吟晚點了點頭,又喃喃道,「若年後能和離了,才好。」就能一家團圓了。


    「父親要是知道了,管他綏安侯還是定北侯,定是要把你搶回來的。」


    「父親哪像你說的那樣蠻橫。」宋吟晚頓時被她逗笑,「喏,戲單子,挑一出瞧瞧。」


    喬平暄看了那一長串,選了個新鮮的曲目《南蠻令》讓人傳了下去。不多時,戲台一側便傳出了叮叮咚咚的樂響,南琶三弦,檀板輕和,清雅雍容的氣度悠悠蕩蕩,撩人心懷。


    台上的戲子輕吟低唱,話的是第一幕的《將遇》。邊關小城盂蘭節,秋三娘與魏生廟會初遇,兩人同戴鍾馗麵具,琴音舞和,一見生情。戲文細膩柔和,唱腔婉轉,如娓娓道來。


    再往後二人共遊,覽山川美景,漸是情深。秋三娘與魏生的私情被父親發現,派人捉回秋三娘囚禁府中,被迫另嫁。魏生求見無果,一牆之隔訴衷情。


    婚嫁之日,秋三娘掉包丫鬟出逃,與魏生私奔中原,天地為媒,結為夫妻,那是一段濃情蜜意好光景。怎料魏生父母早已幫他定親,過府侍奉雙親。秋三娘為妻室不容,慘遭棍棒逐出,魏生護她怒而休妻。


    至此,到了第三話戛然而止。


    宋吟晚瞧了,確實頗有新意,概因兩人跳脫世俗束縛追求情愛的美好罷了。還來不及嗟歎,便聽到旁邊小聲的抽噎聲。「……」


    「秋三娘為了魏生眾叛親離,背井離鄉,魏生可萬不能辜負秋三娘啊!」喬平暄拿帕子抹了抹眼淚,她最見不得這樣的戲碼了。


    「二姐姐,那隻是戲文而已。」宋吟晚道,實則已經數了還有十來話,《西闕寺產子》赫然在列,怕事情沒那麽簡單。


    喬平暄瞧她,見她毫無感動,忍不住用手戳了戳她腦門,「你是還沒開竅。都說話本戲文並非憑空撰寫成,多是借了誰人的一段舊情舊事,如此就更叫人意難平了。」


    「二姐姐說的是。」宋吟晚點頭受教,卻一點沒往心裏去。正欲轉移話題,忽聞後方傳來嘈雜聲打斷。


    她和喬平暄兩個一同朝後麵街上看了過去,遠處高門府邸外鬧哄哄的聚了許多百姓。兩人起身憑欄眺望,才看清楚被圍起來那,十餘名官兵站了兩旁,另有數名不斷從裏頭押解戴枷鎖之人,百十號人浩浩蕩蕩甚為壯觀。


    「真是報應!」喬平暄忽而笑了。


    「二姐姐識得?」


    「那是戶部尚書曹正元的府邸。」


    「是他!」宋吟晚對曹正元那名字極有印象,亦是橫眉冷對。


    當初父親邊關告急,官家急補軍需,撥戶部銀五十八萬兩,送往崇州。那曹正元乃戶部之首,玩忽弄權遲了兩日,那兩日父親與將士們咬牙苦撐才博了命回來。而曹正元卻憑巧舌如簧與薑國舅庇佑安然無恙。


    「曹正元當人走狗當得忠心耿耿,怕是想不到給人當替死鬼這結果。官家終究允了綏安侯徹查,便是有了壯士斷腕的決心,牽涉再廣,都要扒幹淨血肉黏上的塵土。短短兩日涉案下獄者逾百數,就連三皇子也在其中。」


    「嗯?」


    「棄卒保車。」喬平暄目光冷冷,「三皇子生母是周皇後身邊的宮娥,去母留子,卻是留在當時還未有子嗣的薑貴妃身邊。事已至此,與三皇子脫不了幹係。」


    宋吟晚周身騰起一股涼意,一場母愛,若背後藏的是從頭到尾的算計,叫人生寒。


    「人心之毒,甚於惡鬼。都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綏安侯此舉怕是會招致禍患。」


    「一己之患與國之大患,孰輕孰重?」


    宋吟晚仍眺著曹府,目光倏爾悠遠,「天下以言為諱,朝廷尤甚,群臣皆承順上指,莫有執正,必積久成患。士之大義,諫良言,清君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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