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早就有收拾洪幫的心思,已暗中籌謀許久。這次方重衣本是在錦川暗查貪墨案,回京途中恰巧撞見洪幫的人為非作歹,因為牽扯到侯府,他氣上頭,竟單刀直入把他們一窩端了。他輕裝簡行,身邊隻帶了韓蘊一人,雖然最後結果是好的,但做法太冒險了點兒,一不小心便要把命都搭進去。


    方徹目光複雜看了他一眼,這倆兄弟雖是雙生子,個性卻一點都不像。皇上平和穩重,靜水深流。這位一旦發起瘋,十匹馬都拉不住,倒是和無法無天的老八有些相像,無怪乎兩人更投緣。


    馬車匆匆而過,有的攤位被帶歪,有人不小心蹭了滿身糖漿,細碎的抱怨聲此起彼伏。


    「誰家這麽亂來啊,撞傷了人怎麽辦,你看你看,那人還敢回頭!」蘇棠皺眉盯著遠去的馬車。


    京城不同於其他地方,這幾天見到不少官家和貴族的車仗來往,但都不如這家氣派,也沒這麽囂張。剛剛鵝黃衣的姑娘離街心近,蘇棠生怕她給撞著了,擔憂問:「你還好吧?」


    「沒事兒。」鵝黃衣姑娘感激地看她一眼,又轉頭回望漸行漸遠的馬車,眼中漸生出幾分疑惑, 「好像是景臨侯府的車仗,那位侯爺據說人挺好的,平日也不會仗勢欺人,怎麽忽然這麽莽撞?」


    「誰知道呢……那些王公貴族何時在意過百姓疾苦。」蘇棠無奈地攤手。


    她把畫兒卷好,收拾妥帖遞過去,兩人說笑著告別。


    「哎喲,我這麻花也糊塊兒了。」張婆婆剛剛被台風尾掃到,下手沒穩,鍋裏的麻花結成麵疙瘩,沒了賣相。她撈出來,自己掰了小半塊,把剩下的遞了過去:「棠棠——」


    「誒,我吃。」蘇棠捧著碎麻花吃了幾口,總覺不對勁,有個鬼鬼祟祟的眼神陰魂不散地飄來飄去,像牛皮糖一樣黏在她身上。


    她憑著直覺往遠處一望,粥鋪旁,幾個醬菜壇子背後藏著一雙眯縫眼,待自己目光掃過去,那人嗖的一下就不見了。


    莫名其妙的。她一想起那雙眼睛就心頭發堵,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肯定不是什麽好人。


    蘇棠的直覺沒有錯。


    夜裏,她和張婆婆在各自的床上睡得好好的,忽然就被急促的叩門聲吵醒,門口站著三個官兵,沉著臉催促她們去衙門走一趟。張婆婆年事已高,動作遲鈍,還被官兵嚇得癡蒙蒙的,被押走的時候隻穿著薄衫。冬天的夜寒冷刺骨,一路上還飄著毛毛小雨,蘇棠擔心她凍著,趕緊把自己的棉衣脫下來給她裹上。


    到了衙門後,兩人被關進班房裏。


    這比真正的監牢稍微條件好點,牆壁上點了一盞油燈,勉強照明,角落擺了張簡陋的床,旁邊一盆稀稀拉拉的炭火,已經無甚溫度。


    「沒事沒事,一定是官兵抓錯人了。」她扶張婆婆在床邊坐下,「等明日審完,咱們便能回去了。」


    看著身邊驚慌無措、瑟縮在棉衣裏的老人,蘇棠眼睛有點發酸,她隱約覺察這是因自己而起,張婆婆怕是被連累了。


    桌子上擺著茶壺茶杯,她上前倒了杯茶水,但茶是冷的,老人喝不得,隻好作罷,又折回來拿棉被給她嚴嚴實實裹上。


    第二天中午,有飯菜從門底下被送進來,好在不是餿的,勉強能吃。


    兩人沒吃幾口,走廊有腳步聲傳來。門外的鐵鏈被啷當拖動,碰撞出冰冷沉重的聲響。門被打開,沒什麽活人氣兒的官差進來道:「走,人都齊了。」


    一路上,蘇棠扶著張婆婆,小心翼翼跟官差打聽消息。那人也不是不耐煩,就問一句說一點,態度冷淡,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裏,僵屍似的。蘇棠勉強聽出來,是有人把他們告了,事情觸及了刑律,挺嚴重,所以衙門連夜上門逮人。


    天色有些暗沉,公堂兩側點著明晃晃的油燈,十分刺眼。蘇棠一眼看見了莫氏,站在木梁柱底下,抬著下巴,垂著眼皮斜視她,目光冷漠,還有幾分洋洋得意。


    另外幾道眼神也黏在她身上,警惕又貪婪,像圍聚的豺狼等著分食獵物。


    蘇棠看著那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想起來了,興餘村的戶長、鄉書手,幾個村民,還有那天醬菜壇子背後的眯縫眼,他也是興餘村人,難怪眼熟。


    公案旁的師爺示意底下官差,便有一人出來宣讀訴狀,是莫氏的口吻書寫,鄉書手代筆:「民婦是興餘村人氏,家中有簽了賣身契的奴仆,名喚蘇棠。怎知七日前,蘇棠忽地不知去向,家中床底下裹了青布的三百兩銀錢也不翼而飛。苦尋無果,卻被村口孫有善告知,曾看見蘇棠抱著青色包袱倉皇逃向後山。三日後,又聽販茶歸來的王喜言,蘇棠已在京中落腳,婦人張氏將其收留。」


    念到這裏,張婆婆身子一抖,看看蘇棠又看那官差,不知該如何是好。


    「民婦家中拮據,白紙黑字簽了賣身契的奴仆逃走,全部的家當也被偷了去,試問該如何維持生計?懇求青天大老爺做主。謹呈。」


    蘇棠腦袋被氣得嗡嗡直響,像有一支銅鈴在橫衝直撞,她聽不見任何聲音,木然看著官差的嘴巴一張一合。


    她被賣身契綁著,若逃走,莫氏的確可以報官把人逮回去,可沒想到居然還倒打一耙,憑空栽贓自己偷銀子。


    前朝時,窩藏別家奴仆是要用重刑的,如今寬和了些,隻要能私下達成和解,官家便不再懲罰,顯然,莫氏誣陷她一人不夠,還要從收留她的好心人那裏訛上一筆。


    興餘村從根都是爛的。


    她恨恨盯著這群豺狼虎豹,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蘇棠,你可認罪?」縣尉黃大人慢悠悠問。


    「不認。」蘇棠逼迫自己沉下心來,目光不動,字句清晰地道,「既然這案子要審,總得容我辯駁幾句,大人您說是不是。」


    她眉目秀雅,被燈火映襯得唇紅齒白,黃大人怔了一怔,把視線從她身上拉回來,點頭道:「這是自然的。」


    蘇棠轉過頭,不折不撓的目光如銳利箭矢直直投向莫氏:「三百兩?銀錠還是碎銀子?」


    莫氏目光閃了閃:「整、整銀。」


    「既然訴狀裏說家中拮據,何時有了這麽大一筆銀錢?我在興餘村待了五年,可一直不知道呢。」


    「自然就是為了防你這種家賊。孫家在月牙溪附近有座祖宅,這是變賣得來的錢!」戶長見莫氏有點頂不住了,當機立斷搶過話頭,「你這段時間偷跑出去,怕是不知道孫大越在山上摔斷了腿,至今不能下地幹活,虎子又要念書……哎,想想這五年莫嬸也沒把你餓著凍著,你是黑了心帶銀子逃跑啊……還不趕緊交出來!」


    蘇棠毫不理會那套說辭,笑了笑,直截了當問:「請問房契呢?」


    戶長絲毫不露怯,冷然道:「房契字據,自然是在的。你若想看,或者大家夥兒誰想看,都沒問題,我這便可以讓阿德回村去找。把話放這了,咱們若是拿不出,立刻打道回府,再也不找你麻煩!」


    一旁的鄉書手連連點頭,小跑離開。


    蘇棠沒想到他竟應對如流,考慮得如此周到,不過看他們這來勢洶洶的架勢,事先合計好,偽造些字據也是很正常的。


    她話鋒一轉,問:「賣給誰了?在哪家錢莊兌的銀子?」


    「你——!我肯差人回去找,也是看在黃大人的麵子,暫且聽聽你的解釋。沒想到淨在這裏混淆視聽胡攪蠻纏!」戶長眼睛狠狠一瞪,勉強沉住氣,又向縣尉大人作了個揖,「黃大人,蘇棠拿不出證據為自己洗脫罪名,反倒要咱們證明有這筆銀子,您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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