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重衣很清楚,蘇棠沒這種閑情逸致,臨走前還做點心給他留作紀念,必定是慌張忘記了。


    手下人沒找到蘇棠的下落,卻打聽到,她在集市上和一個姑娘交頭接耳,格外鬼祟,分別時還收下了食盒。既然這贖身的銀票是沈家出的,那位姑娘也隻能是沈家的人了。


    佑王爺最近如同得了失心瘋,千方百計討好那位沈姑娘,怕是聽到點不存在的聲響都要飛奔來。


    次日,朝旭初升,王府來了一位神秘的貴客。佑王方長弈迎接時,屏退了大半不相幹的侍者,隻留下寥寥幾個親信。


    穿過東門邊的花圃,是一道寂寂無人的長巷,平日清掃街道和修剪花木的下人都已經退下。兩道身影在長巷中並立而行,身形氣度皆從容高華,身後僅跟著一名勁裝侍衛,低著頭,如一道穩定又無聲的影子,時刻護衛。


    這一路,方長弈與皇上侃侃而談,從前些日子的貪墨案,聊到西北邊塞的防線,又扯了幾句修匯通大橋的事。


    最後,方長弈不露聲色笑著問:「皇兄這幾日怎麽有閑情出宮了?」


    皇上抬眉,語調仍然溫潤如初:「所以你今日喊朕來,隻是為了閑聊嗎?」


    方長弈止步,視線落在巷尾旁的一座閣樓處,終於還是坦然道:「……的確不是。」


    聽話聽音,後方的隱衛步子一頓,警覺地抬頭。


    王府是信得過的地方,皇上倒不怕會有什麽危險,隻是順著他視線悠悠望去。


    房頂上站著個人,與其說是人,一動不動的姿態更像是木頭或避雷針……唯有月白衣衫隨風飄舉。


    皇上皺眉,心想果真是被擺了一道,不該來的。


    「你先下來。」他衝閣樓上的人朗聲道。


    方重衣笑了,居高臨下望著他們:「臣弟眼睛不好使,站得高才能看得清楚,皇兄你是知道的。」


    這種空曠之地風聲呼嘯,來回講幾句話格外困難,皇上對方重衣根本沒轍。他揮了揮手,身後的隱衛便默默搬梯子來,皇上順著梯子爬上房頂,便示意屬下不用跟著了。


    屋頂有一小塊平地,居然還有石桌石椅,遠處山光水色,雲煙縹緲,若泡壺茶倒很應景。


    可惜皇上沒那個心情,目光複雜將方重衣掃過一眼,道:「你如何收買他的?」


    「王爺如今心係沈姑娘,與往日是不一樣的,我投其所好便是。」方重衣拂去石凳上的薄灰,落座。


    湖光山色映襯之下,他的眼角眉梢無處不是景。兄弟二人,旁人乍看是完全相同的麵容,若長久相處卻能明顯感受到區別。方重衣是冷色的,不怎麽看旁人的緣故,目光如霧,淺淺淡淡浮著,更加深了那份疏離和冷漠,皇上卻像氤氳著熱氣的甘茶,溫潤清冽,即便不笑眉眼也自帶柔情。


    皇上站在原地沒有動,眼中卻浮現幾分戲謔:「你與往日更是不同,即便中毒也半分不計較。」


    方重衣眼中閃過一絲慌亂,良久,平靜的聲音緩緩道:「她身份特殊,僅此而已。」


    「原來還知道事兒……朕以為你中毒太深,神誌不清了。」皇上扳回一局,心情大悅之下眉目也舒展,撩起衣袍好整以暇坐下。


    方重衣冷然抬眸,利箭般的目光直直投向他:「這就是你冒名頂替的理由?」


    「哦?你倒是很理直氣壯。人家好好一位公主,低三下四給你做婢女,屆時朕怎麽跟人交代?好歹換個體麵的名頭。」皇上絲毫不在意他的冷言相向,眉宇帶笑,溫柔得仿佛沒有脾氣,「母後聽聞這位姑娘的身世,很是好奇,也想見她一麵,朕便借了招攬翰林待詔的由頭,引她出現。你呢,若實在想尋她下落,自然可以從這裏著手。」


    話中之意方重衣自然明白,蘇棠欠了一大筆外債,若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極大可能會現身的。


    他冷笑:「她可是身子轉好了,還有閑心在意這些事?」


    「母後的確好了許多。」皇上收起了玩笑神色,定定望向他,「若能多見你幾麵想必會更好。」


    樓台之上許久不聞人聲,良久,呼喝的風中才傳出低低一聲:「我知道。」


    皇上點頭,又把話轉了回去:「南晟的使臣昨日入宮了。」


    方重衣目光微動,眼中的冷意收斂,低聲問:「他們如何說的?」


    「話倒是沒有說破……隻說希望我們幫忙找尋公主下落。」皇上正色望向他,「多年前,南晟就與我們商量過聯姻之事,隻是當年小公主在動亂中失散,事情便不了了之。如今倒是正好,你喜歡她,蘇姑娘想必對你也有感情。未免夜長夢多,不如早些把親事定下來,若讓別國占得了先機便不妙了。」


    南晟不過是彈丸之地,但因為地處咽喉要塞,且資源富庶,曆來被各方所覬覦。


    方重衣聽到什麽「蘇姑娘對你有意」覺得甚是刺耳,她若是有意,會不聲不響離開,還把所有自己的東西都帶走,一絲痕跡都不留,割舍得幹幹淨淨?皇上這番冷靜的審時度勢更讓他心煩意亂,這本該隻是他和蘇棠兩人之間的事。


    「你大概誤會了,她對我無意,贖回賣身契就跑了。」他笑著,眼中卻沒有絲毫溫度,「本世子當初留她,也隻是為了查案而已。」


    皇上一怔,隨即又恢複了微笑:「無妨的,聯姻這種事畢竟要犧牲個人感情,你不願意也是正常的,朕不會強迫……看來隻能給老十牽線了,他必然會喜歡蘇姑娘的,公主與他若能喜結連理也是一樁美事。」


    方重衣聽到他說「給老十牽線」,一顆心提了起來,那貨當然會喜歡了!隻要是個美人他都喜歡!府上有名分沒名分的女人能從街頭排到街尾。


    他腦子裏正在天人交戰,就被一句淡淡的「走了」打斷。


    皇上又沿著梯子爬下去,方重衣看著他慢慢從屋頂往下沉,目光幽沉。


    豔陽從雲層裏探出頭,從屋頂看,萬裏晴空仿佛就在頭頂上。方重衣一人默立,眼睛被陽光灼傷,隱隱刺痛,但撕扯傷口的快感讓他執意睜著眼。


    斜坡上的天窗被打開,方長弈從閣樓樓梯走上來,看了看他,又看屋簷邊的梯子,沉默了。


    「你怎麽不跟皇上說這有樓梯的?」


    月白色身影一動不動,幽冷的聲音隨風飄來:「摔死他最好。」


    方長弈歎氣,三兩步踏上平台,拍了拍他的肩。


    「你才應當去摔摔,把腦子撞清醒點。」


    方重衣沒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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