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今日心情好,便開始自顧自侃侃而談:「說實話,本王是知道你在找蘇姑娘下落,不明就裏的,還以為你在追殺血仇。」


    「所以呢?」方重衣波瀾不驚看了他一眼,絲毫覺不出什麽問題。


    方長弈震驚於此人不甚通暢的大腦,按耐心情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就算蘇姑娘對你有意,也會被嚇跑,懂嗎?」


    良久。


    「繼續。」


    看在那籃子點心的份上,方長弈也不計較他高高在上的語氣了,附耳這樣那樣指點了一通,從方針到細節,主旨不外乎尊重啊溫柔……


    當然,該不要臉時也得不要臉。


    方重衣眼神霧蒙蒙的,好像聽進了心裏,又好像根本在走神。


    待王爺講完,他疑神疑鬼轉頭看一眼,冷聲問:「你有沒有在坑我?」


    方長弈笑眯眯攬住他肩:「本王坑你還少了?機警如世子大人,哪次上當過?怎麽這次開始怕了?」


    方重衣當沒聽見,甩開肩上的手徑直離開。他既沒走天窗的樓梯,也沒爬梯子,而是跳到對麵矮半截的屋頂,繞了好幾個彎子才落地。


    方長弈歎氣,素日橫著走的世子也會這般慌不擇路,感情果然使人患得患失啊。他得了那盒小點心,心情很好,渾然不知一件事,這點心根本不是出自沈姑娘之手,而是未來嶽母大人做的。


    「阿棠, 那天的銀絲卷好不好吃呀?不過你也別驚訝哦, 其實那不是我做的, 是我小姐妹的娘親做的。」唐音繞著微微打卷的頭發,在蘇棠身邊蹦蹦跳跳走著。


    「嗯嗯,好吃的……」蘇棠綻放笑容回答了她, 心裏卻是有些虛。那天在侯府慌裏慌張,走的時候居然把那盒銀絲卷給忘了。屆時方重衣發現人跑了, 卻留下一盒銀絲卷, 會怎麽想?好像有點怪怪的。


    集市上人流如織, 車水馬龍,蘇棠看著熙攘的街道, 偶爾還是覺得不真實。


    自從搬到豆子胡同的新家,一切都變清淨了,那些雞飛狗跳的過去好像被大風刮跑了似的,不留一絲痕跡, 有時她夜裏對著月亮,甚至會懷疑在侯府的日子是一場夢。如今,她每天的生活就是畫畫,賺錢, 隻為能盡早還上唐音借的銀子。雖然唐音說過好幾次她根本不缺錢, 但逛街的時候明顯不同以往那麽大手大腳,胭脂水粉都不怎麽買了。


    「小棠你看, 官府又貼新告示了?」唐音扯了扯她的袖子。


    「抓逃犯吧?」蘇棠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往遠處看,三名官差張貼好公文剛轉身離開, 人群便蜂擁而上,將告示板圍得跟鐵桶似的。


    蘇棠被唐音拉著在外圍瞧了瞧,不是抓犯人那種黑字紅章的駭人布告,而是素雅莊重的梅花紋彩蠟箋橫幅,文字細密而工整。


    「醫待詔,棋待詔,畫待詔……我看看還有什麽?詞學、經術——」衣著寒酸的男子占據了告示板前大半的位置,眼神迫切得幾乎要把橫幅盯穿。


    旁邊有人冷嘲熱諷:「省省吧薛三,你隻能做個飯待詔,哈哈哈……」


    「哎呀,怎麽不要賭銀子的,這也是門學問呀,咱不信聖上平時閑得無聊不玩幾把骰子……」一個賭鬼醉醺醺道。


    「居然是待詔考選。」唐音托腮。所謂待詔,便是供職於內廷,隨時聽候皇上詔令的士人。好就好在門檻低,不像科舉那樣受身份階級限製。雖然地位低微,隻是個從九品的文職,可好歹也是掛在翰林名下,表現優秀總有擢升的可能。


    蘇棠也想起來了,當時在侯府,有一次侯爺喊世子去用晚膳,也提到過皇上身邊要招攬一批待詔,可是方重衣不知怎的登時就黑臉了。


    過了足足一炷香時間人群才略微稀鬆些,唐音拉著她的手上前去細看,征召得都是會雜流才技者。蘇棠內心暗暗腹誹,這皇上怕是閑得慌想找點新奇樂子吧?


    唐音先一步看到公文末尾,猛地握緊她的手:「棠棠!」


    蘇棠循著她視線望去,也不由意外,隻有畫待詔那欄明確寫著「男女皆可」。


    「一定要去試試,我相信,你比那些男人厲害多了!」唐音比她還興奮,眼睛直發光。


    蘇棠被她一慫恿,也有些躍躍欲試,國家級畫師啊,俸祿糧米自不必說,若真的考中,她不但能把債還清,還可以順便功名加身走上人生巔峰?


    兩人又將條文仔細過目了一遍,也不像科舉那樣苦兮兮地考一路,把人烤成炭燒的,報名後隻有一場文試,隨後就是進宮麵聖,由聖上親自挑選。


    「明日便截止了,棠棠你要趕緊去。」唐音著急地扯她袖子。


    蘇棠尚有些迷迷怔怔,就被唐音推搡著去了官府,報上了姓名、年紀,家住何方等,最後官差發了她一塊小木牒,上刻著何時何地舉行會考,右下角添了她的姓名。報名很順利,唯有一點讓蘇棠灰心,除她們之外,還來了許多世家貴女,或者家境殷實的商家女子,個個都花枝招展,身後還跟著一堆奴仆。混亂之中,蘇棠手肘被一個粉衣姑娘狠狠撞了一下,字也寫歪了,誰知那姑娘竟揚長而去,連聲道歉也沒有。


    倒也正常,這些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翰林待詔近水樓台,有與皇上相處的機會,說不定就能借此機會扶搖而上。


    蘇棠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有自信的,女畫師不大擅長的方麵,譬如構圖不大方、筆觸纖弱,這些問題她都把握得很紮實,而男畫師的缺點,譬如缺少細膩與柔情等,她自然也有優勢。無論考題偏向哪方,她都有把握能脫穎而出。


    但看著那些官差對貴女們畢恭畢敬,點頭哈腰,不停安排人往她前麵插隊,被擠到角落裏的蘇棠倍感淒涼。


    她唯一的劣勢就是沒有金大腿可以抱。


    若這場考試隻是錢權的角逐,自己就算畫功再紮實又能如何呢?不過是個陪跑的。


    顏料由官家提供,但其他都需自備。當天傍晚,蘇棠特意去商鋪挑了最細的羊毫和兼毫,將各種用於勾線的畫筆買全,之前在侯府的時候,她一直借用世子的,後來搬到豆子胡同,也沒重新添置勾線筆,因為手法純熟,一支最小號狼毫應付平日已經綽綽有餘。


    她觀察過,因為門檻低,參與者水準良莠不齊,考試又隻限時一個時辰,可見並沒有多偏重於考察虛無縹緲的藝術造詣。更重要的是,考官名不見經傳,並非內行人,也就是說,絞盡腦汁展現畫作的深度和風骨,恐怕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從廣度下手,靠明明白白的基本功脫穎而出。


    第二天,蘇棠拿出上陣前清點彈藥的勁頭整理好畫筆幹濕布小刷子等工具,便出發了。


    試場布置在通和街北麵的一座學堂裏。考棋藝的場地在左手邊,因為已開考,氣氛安靜得像一潭深井水。正對麵便是畫待詔的地盤了,官差仍然在添置顏料和宣紙,因此考生都聚集在書館外的大院裏,氣氛鬧哄哄如菜市場。


    蘇棠往館內張望一眼,見還得準備好一陣,便在水池邊找了塊平整的白石頭,墊了張油紙坐等。


    「這不是曲姑娘嗎?聽聞令尊前些日子染了風寒,如今身子可康健了?」


    聲音隔著一片嘈雜飄來,因為語氣過於諂媚,蘇棠也不由尋聲望去。假山旁,青衣書生對黃衫姑娘賠著笑,眼睛幾乎要冒出精光來。院子裏都是人擠人的,唯獨那位曲姑娘身邊被留出大片空白,沒人敢輕慢,身後還站著好幾個家丁和丫鬟。


    曲姑娘微微抬起下巴,嘴角微彎,顯然很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待遇,卻也隻是淡淡點了點頭,沒正眼看那書生。


    蘇棠看清她的模樣,突然想起來,昨天唐音偷偷跟她說過,那是工部員外郎的女兒曲秋意。其實她知道,這種沒門檻也沒身份限製的比試,魚龍混雜,什麽牛鬼蛇神都有,真正的名門貴女自持身份,是看不上這種路線的,來的頂多是小富之家的女子,像曲姑娘這樣的家世,放在那堆天之驕女中自然要低到塵埃裏,在這卻是一騎絕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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