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年,西元1917年,白鹿原的唐朝大墓被盜次日,張勳複辟的北京城裏,辮子軍正在準備決戰。


    黑夜,北京警察廳探長葉克難,一身黑製服,蓄小胡子,肋間插著佩刀,穿過堆滿沙袋與工事的街頭,走進黃龍旗下的監獄。每個看守都認得他,向京城名偵探敬禮。而這裏大部分重刑犯,也是被他親手抓進來的。典獄長與葉克難相熟,都是高等巡警學堂的同窗。隔著一層鐵網格的玻璃,窺見對麵頂層牢房,專門用以監禁政治犯。


    “秦海關,五十七歲;秦北洋,十七歲;齊遠山,十七歲。”典獄長用手指頭蘸著唾沫翻看花名冊,“三人都關在414號牢房。”


    “他們不是政治犯。當今世上,唯有秦海關會造鎮墓獸。我聽說,張勳給他酬勞五百銀圓,承諾陵墓監督的職位——跟袁世凱一個價錢。普天之下,除康有為等保皇派,皆反對複辟。張勳想為十二歲的溥儀營造皇陵,借此獲得天命保佑,讓大清帝國活下去,他瘋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葉克難正在串聯警界同仁反對複辟,典獄長早已明白:“克難,隻要你一句話!”


    “好,這一層還關押了其他人嗎?”


    “去年袁世凱死後,政治犯樓層就空了。對了,今早進來兩個政治犯,罪名是在天安門散發反對複辟的傳單。這兩人的名字是假的,還沒查到真實身份。”


    “長什麽樣?”


    “都是二十多歲,一個稍微年輕的身高體壯,一個稍微年長的臉上有道疤痕。”


    “臉上有刀疤?”


    葉克難手指頭微微一抖,便摸到自己臉上,從腮邊慢慢劃到耳根。


    “差不多就是這樣。”


    “糟了!”


    對麵政治犯樓層的燈滅了……


    關在414號牢房的秦北洋,看著黑漆漆的走廊,尋思著是停電了,還是外邊在打仗?他感到一陣風,熟悉的氣息,讓他霍地站起來。


    秦海關病怏怏的,形容枯槁,滿頭白發,幾乎每天都會再衰老一點。齊遠山成天在身上抓跳蚤,每分鍾打死一隻蚊子,胳膊與後背布滿紅腫塊。


    鐵門被打開了。


    沒有光,看不清的臉,僅能看到輪廓,這回變成兩個人,一個高大,一個瘦長。


    “什麽人?”


    秦北洋話音未落,那陣風就吹到了跟前,喉嚨口被某種尖銳物頂住。


    有人點起火柴,俄國貨,木棍相當長,可以燃燒好一會兒,依次照亮秦北洋、秦海關、齊遠山三人麵孔。


    左邊那個高大魁梧如立地金剛,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右邊的貌似二十六七歲,白皙的臉頰上有道蜈蚣般的刀疤。


    秦北洋認識這張臉。


    八年前,天津徳租界,暮春之夜,滅門案,殺父殺母之仇。這道傷疤,就是拜九歲的秦北洋(那時還叫仇小庚)所賜。


    若非刀劍幾乎已刺破皮膚,秦北洋必會從喉嚨裏攢出一口唾沫,噴射到這張臉上。他發過誓,要親手殺了這個人。


    去年元旦,在香山讓他跑了,這次竟在北京監獄狹路相逢。他還是來取自己性命的。


    死就死吧,秦北洋並不畏懼。隻可惜,不曉得為何而死。做個不明不白的冤死鬼,到了陰曹地府也好沒麵子!


    “莫要殺他!”


    病得毫無反抗能力的秦海關,跪在地上磕頭求饒,希望保全兒子性命。


    “我不是來殺你們的。”


    刀疤刺客說話了,聲音並不如這張臉般嚇人。另一邊,強壯的刺客已用匕首對準齊遠山的脖子。


    老秦虛弱地扶牆站起:“你要把我們帶走?”


    兩個刺客惜字如金,隻用點頭作答。


    秦北洋盯著對方的臉,似乎要將那刀疤上的眼睛摳出來:“好,我跟你走,但不要傷害我的兄弟。否則,我就死。”


    刀疤刺客同意了,強壯的刺客收回匕首,一腳踢中齊遠山脖頸的穴位,齊遠山當即昏迷。


    刺客掏出兩根麻繩,把秦氏父子捆綁在一起,破布塞嘴不讓叫喊。


    兩個刺客,綁著一對父子,走出關押政治犯的414牢房。


    老秦雙手被反綁著,隻能用肩膀貼著兒子,讓他知道老爹會拚死保護他的。


    暗淡的走廊,月光從鐵窗外傾瀉而下。


    突然,前頭出現一道手電筒光線,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站住!”


    秦北洋被刺得睜不開眼。對麵是個穿黑製服的警官,右手握槍,左手持電筒,兩撇小胡子上麵,有張三十歲出頭的冷峻麵孔——葉克難。


    今晚獄警人手不夠,不少人被辮子軍征用到街上維持治安,以至於都看不到有人巡邏。名偵探繞過監獄放風的庭院,又爬上四層樓梯。鐵門敞開著,黑漆漆的通道深處,飄來淡淡的血腥味,並引來一群蒼蠅……


    辦案經驗告訴他,蒼蠅是凶殺案的第一偵探,尤其在盛夏時節。果然,地下躺著一具屍體。獄警的喉嚨已被割開,鮮血還在往外溢出。屍體背後有扇牢房的鐵門開著,必是今早那兩個“政治犯”。


    十七歲的少年,嘴裏塞著破布,渾身掙紮,胳膊被繩索勒得要出血了。


    今晚,葉克難闖入監獄,正是為他而來。


    麵對警官手中黑洞洞的手槍,兩個刺客並未輕舉妄動,但也不會輕易投降,監獄走廊裏雙方陷入死一般的對峙。


    背後又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原來是典獄長,氣喘籲籲地趕來,舉起手槍暴喝:“放下凶器!”


    葉克難稍微出了口氣,有兩支槍對準刺客,同時扣下扳機就能擊斃他倆。


    右臉有疤痕的刺客在猶豫,是要魚死網破一同玉碎,還是忍辱求生?他選擇了後者,慢慢放下匕首。旁邊強壯的刺客,直接讓匕首墜落地麵,發出刺耳的金屬碰撞聲。象牙刀柄暴露,螺鈿上的圖案看不清,多半還是彗星襲月。


    葉克難盯著刀疤上方的那雙眼睛說:“給他們鬆綁!”


    兩個人對視了半分鍾,刺客緩緩解開秦氏父子身上的繩索。


    忽然,秦北洋眼神大變,高喊一聲:“當心!”


    典獄長的身後,幽靈般地出現一個黑衣老頭,匕首無聲無息地繞過脖子,割斷了典獄長的氣管。


    葉克難飛身向後開了一槍。


    正好鬆了綁的秦北洋,重重一拳擊向刀疤臉的刺客,對方輕巧地躲過。葉克難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已翻身到秦氏父子旁邊,向後射出第二發子彈,可惜黑暗中無法瞄準目標。兩個刺客撿起匕首,強壯的那個反手一刀,刺中秦海關的胸口。


    鮮血噴射在秦北洋的臉上。靠近庭院的窗戶打開著,鐵欄杆竟被掰斷——第三個刺客就是從這裏潛入的。


    樓頂垂下三根繩子,一老二少,三名刺客,抓著繩子爬上監獄天台。


    等到葉克難撲到窗邊,還想射出第三槍,刺客們卻都已消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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