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割喉的典獄長已經斷氣,秦海關的右側胸口中了一刀,雖沒傷到心髒,但半個身子都被鮮血染紅了。


    這時候,齊遠山也撲了出來,走路七葷八素,手捂著被刺客踢中的脖頸穴位。


    葉克難看著監獄中心的庭院,皺起濃密的眉毛說:“既然,刺客能將匕首帶入監獄,必有內應,這裏絕不能再留下去了。”


    “他們不殺我們,卻要綁架帶走,又是何意?”


    秦北洋提出重要疑問——以往兩次與刺客遭遇,都以為他們是來取自己性命的,難道並非如此?


    葉克難蹲在牢房門口,用布條給秦海關包紮傷口。這層政治犯監獄依然安靜,他隨口說:“你們可知,此地在前清是刑部衙門,這間414號牢房,關押過戊戌六君子。”


    “譚嗣同、康廣仁、林旭、楊深秀、楊銳、劉光第。”秦北洋說出六個頂天立地的名字,“能跟戊戌六君子關在同一個牢房,何其幸哉!”


    “若是光緒帝在戊戌年的變法成功,六君子沒上菜市口,康有為君主立憲成真,或許吧。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那幫人殺了譚嗣同,便是斷絕了大清的生路!”


    “可人家是為變法流血而死,我們呢?為了給袁世凱稱帝造墓而亡,照司馬遷的說法,一個重於泰山,一個輕於鴻毛!”


    “小子,八年不見,讀了不少書嘛!京師大學堂沒收你進少年班,真是國家一大損失。”


    葉克難救了他們父子之命,秦北洋卻不領情:“你勿再誆我!當今清朝複辟,當兵的都留了辮子,你怎麽沒戴假辮子?”


    “那還不如殺了我!八年前,是我從刺客手中救了你的性命,也是我把你從天津帶到西陵,你沒必要陪張勳和清朝殉葬。你們快走!”


    於是,葉克難帶他們逃出監獄,秦北洋背著受傷的父親,齊遠山舉燈照明。


    一路上,橫躺五六具獄警的屍體,全是被匕首割斷咽喉而死……上到典獄長,下到牢頭獄卒。從晚清到民國,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案要案了。刺客也正是抓住張勳複辟,監獄人手不足,防範空虛的間隙。


    監獄後門是西交民巷,東南可見大前門。胸口中了一刀的秦海關,捶著兒子的後背說:“放開我,讓我留下來。”


    “爹爹……”


    “北洋,你聽著,如果我們父子倆都死了,墓匠一族就徹底完了。我不是沒逃過難。庚子年,跟隨老佛爺逃亡西安,不知遭了多少罪,害得你娘丟了性命。”老秦的傷口還在汨汨流血,他抓住秦北洋和齊遠山的手說,“我自知活不了多久,要是一塊兒逃跑,反而是個累贅。你們小夥子,一定逃得快,不要管我!最重要的,是你們的性命。”


    “爹,我怎能棄你而去?”


    秦海關用僅剩的力氣說:“走得越遠越好!不要輕易回來。記得京西駱駝村的地下,埋著的那幾口甕缸裏,藏著老秦家的寶貝。”


    葉克難給了他們幾塊大洋做路費,關照他們得勁兒地往南跑:“北洋,你爹說得有理!我會把他送去醫院。北洋軍閥已成一盤散沙,整個北方都會打仗,最好跑過長江才安全。刺客不知何時還會出現!我會繼續追查。你若見到‘彗星襲月’的標記,需要特別留心,多半與刺客有關。”


    秦北洋放下父親:“爹爹保重!孩兒會回來救你的。”


    後半夜,月牙兒高掛在城樓上空,像一朵欲睡的花兒。但願這不是最後一次見到北京的月牙兒。


    雞叫天明,兩個少年已出北京,在通州偷了一艘木船,沿運河路過天津。


    秦北洋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上墳。


    如今德租界不複存在。北洋政府雖還沒參加世界大戰,但已與德國及奧匈帝國斷交,收複了天津、漢口兩地的德租界,以及天津的奧租界,俘虜當地駐守的小股德軍,算是為庚子年的災難小小複仇了一把。


    回到威廉街,德皇銅像還在,德國小學卻已關門,秦北洋還記得自己的德語名字“馬蒂亞斯”。他去了德意誌銀行,果然已歇業打烊,輾轉找到仇德生當年的同事,才知道養父母葬在城西的楊柳青鎮。


    秦北洋帶著一大疊紙錢和錫箔上墳。八年過去,小墳塚上長滿野草,墓碑上除了仇德生夫婦的名字,還刻著“子仇小庚泣立”。


    他跪下磕了三個頭:“爹!娘!不孝子仇小庚,回來祭拜你們二老了!小庚發誓,在孩兒有生之年,必定手刃那兩個刺客,為二老報仇雪恨。”


    齊遠山也跟著跪下,幫他燒紙錢與錫箔,濃煙如同這亂世的狼煙,熏得秦北洋淚流滿麵。他再不掩飾悲痛,放開嗓子號啕大哭。


    離開楊柳青,秦北洋與齊遠山經過滄州、德州,渡過黃河,至山東省會濟南。彼時山東也不太平,眼看又要打一場小型內戰。秦北洋買了兩張津浦線的火車票。


    蒸汽火車飛馳,齊遠山遙望路過的泰山。半日後到徐州,張勳辮子軍的大本營。停車蚌埠,小販送來報紙——段祺瑞在馬廠誓師,自任討逆軍總司令。南苑航校起飛三架法製高德隆g.3偵察機,校長親自駕機飛臨紫禁城投擲手榴彈。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家聖地,已成來去自由的天空。辮子軍兵敗如山倒,前門大街到處是被丟棄的假辮子。張勳逃入荷蘭使館避難,隻做了十二天皇帝的溥儀再度退位。


    齊遠山問:“北洋,張勳完蛋了,我倆要回北京嗎?”


    列車廣播說前頭就要到終點站浦口。彼時長江上沒有大橋,火車隻能先停在南京北岸的浦口。


    秦北洋記得臨行前父親的關照——走得越遠越好:“咱都飲馬長江了,難道不去江南看看?”


    午後的浦口站,兩個少年頓感茫然。一個黑布馬褂的中年胖子,穿過鐵路要爬上月台,看來頗為吃力。秦北洋把他拽上月台,胖子客氣地致謝,正好有賣橘子的小販,胖子買了一袋朱紅的橘子,送給秦北洋兩個,又蹣跚著翻過鐵路。對麵月台有個少年等著,年紀與秦北洋相若。這是一對父子,父親送兒子上火車,臨行時買幾個橘子給兒子帶在路上。這幕情景,讓秦北洋想起自己的父親,不免滿心憂傷。


    出了浦口火車站,第一次見到長江,超乎想象的煙雲繚繞,截然不同於幹爽的北國。兩人坐上渡輪,耳中是馬達聲聲,眼前是白霧茫茫。行到長江中流,但見濁浪拍打船舷,不時有水珠飛濺到臉上,讓兩人嚐了嚐萬裏揚子江的滋味。江麵上百舸爭流,既有白帆木船,也有可上溯四川的千噸江輪,更有掛著英國與日本國旗的軍艦。秦北洋心想北洋啊北洋,不都是蓋世的英雄好漢嗎?為何還讓它們在長江上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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