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頓時氣急,他沒想到父親居然蠢到這等地步。


    “父親,天子薄幸啊!”


    “大膽!”


    楊彪登時色變,大喝了一句,可隨後看見兒子委屈的麵容,不由心中一軟:“以後不得胡言亂語,若是讓旁人聽取該如何是好?”


    楊修卻是苦笑道:“這一關不過,父親以為還有日後嗎?”


    楊彪當時就被噎住,無言以對。


    楊修繼續說道:“兩漢以來,天子固有雄才大略,精明強幹,武功強盛,昏聵無能,寵幸宦官,可有情深意長者?”


    兩漢的皇帝是曆朝曆代之中,素質最高的的朝代。


    別看東漢都是小皇帝,可就是這些小皇帝偏偏能夠設計從外戚、宦官、士族們手裏奪權。


    至於西漢,那更是明君輩出了。


    但兩漢以來的皇帝,即便是寬仁鍾情如劉秀,也有郭聖通之過。


    老劉家用人的時候,能給足好處,可用不上了的時候,你最好別犯事,一旦犯事,往往結局就是大義滅親。


    別說是臣子了,就是外戚也逃不了。


    最典型的案例就是霍光了,自己被封聖,但家族卻被夷滅。


    功是功,過是過。


    更何況天子劉協少年早慧,又是在武人壓迫下長大的,性格衝動而又脆弱。指望這樣一位天子去為楊家對抗曹劉聯盟,楊修真覺得自家老爹是迷了心了。


    聽了兒子的話後,楊彪終於不再做聲。


    他也意識到自己剛才是說胡話了。


    但凡他進宮去找天子,曹劉必定聯手對付他,到時候天子還真就保不住他了。


    ********


    午夜時分,一騎匆匆馳入大將軍府中。


    此時正堂之上依舊燈火通明,大將軍曹操不但沒有休息,就連他幕府中的親信們也都雲集在此。


    他左手首位坐著夏侯惇,右手首位坐著荀彧,兩邊下麵依次還坐著曹昂、曹洪、滿寵、戲忠等人。


    殿上末尾,居然還坐著兩個稚童,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正是曹丕和曹植。


    來騎上堂之後,跪拜稟報道:“啟稟大將軍,子時一刻時,楊修漏夜出府,此時已入驃騎大將軍府中。”


    “賞!”


    曹操一個字,讓傳騎大喜過望,趕忙叩謝了一番之後,悄悄退下。


    “楊家四世太尉,竟出了楊彪這麽個蠢物。”


    曹操心裏有氣,若非楊彪太蠢,他本可以圖謀更大的好處,隻是不知劉封給楊修的書信中到底寫的什麽內容,居然把楊家嚇成了如此模樣。


    曹操發泄了一通之後,恢複了冷靜,看向堂上諸人道:“諸君如今有何高見,可以教我?”


    曹操雖然問的是堂上諸君,可實際上指望的還是右手邊的諸位謀士。


    左邊的自家親信愛將們勇則勇也,人也是忠心耿耿,可在政治謀略上還是遜色太多了。


    戲忠摸著短須,最先開口道:“主公,如今不能再等了。以忠之意,明日一早,主公就入宮麵聖,為劉征南敘功。如此一來,雖不能盡得其利,卻能攬得大功。”


    曹操麵露笑容,連連點頭,可眼底卻是蕩漾著淡淡的失望。隻是如此的話,他也能想得到,又何須其他人等多言。


    戲忠也看出了曹操的失望,但他委實猜不到劉封書信中的內容。


    若是能夠知道劉封書信中的內容,那他還能再做變化,可誰讓曹操這一邊死活打聽不出來呢。


    那書信目前恐怕也隻有劉封、楊修兩人知道,或許楊彪此時也知道了,其他人就連傳信的諸葛瑾都沒看過。


    這三個人,無論哪一個都不可能泄露書信內容,而且楊修還將書信貼身收藏,從不假手於人,這也怪不得曹操千方百計也打探不出來了。


    曹操看向遲遲不說話的荀彧,主動詢問道:“文若有何高見?”


    戲忠心中一沉,他倒不是嫉妒荀彧,而是替荀彧擔心。


    戲忠和荀彧乃是少年好友,戲家在潁川也是老家族了,隻是戲忠出身旁支,家境貧寒,可荀彧卻不拘身份,與其定交,兩人友情極為真摯。


    後來曹操希望尋找機變謀士,也是荀彧傾力推薦戲忠,才為他爭取到了這個機會,要不然戲忠再有才能,也到不了曹操跟前。


    因此,戲忠對荀彧不但感激,而且忠心,兩人又同出潁川,是妥妥的鄉黨至交。


    戲忠前麵之所以在荀彧之前發言,絕非搶功,實為代罪。


    隻是戲忠沒想到,曹操居然不死心,還點名詢問荀彧,不由替好友捏了把汗。


    雖然就算荀彧沒有什麽好辦法,曹操也不會責怪他,但荀彧首席謀主的含金量卻必然會有所下滑。


    就在戲忠擔心的時候,荀彧卻是悠悠然開了口:“明公,劉封那封書信可有消息?”


    曹操臉色一沉,隨即搖了搖頭:“未曾有。”


    荀彧繼續說道:“彧不才,倒是有些推測,隻是未必屬實。”


    曹操先是一愣,沒想到荀彧會有這回答,等到反應過來後,當即大喜道:“文若可大膽放言之,我等本就是商議,自無不可言。”


    得了曹操允準,荀彧當即開口道:“明公,彧以為,那封書信當為威脅之詞,吾恐劉征南手中握有太尉之過錯。以太尉府的反應來看,此過絕非小錯,當為大過。”


    聽了荀彧之言,不僅是曹操,堂上的戲忠、滿寵、曹昂等人俱是陷入沉思之中,就連夏侯惇也不例外,唯有曹洪雙眼好奇,看看左右,又看看對麵,一臉的清澈。


    “文若此言,甚為有理!”


    曹操臉上閃過驚喜之色,所謂使功不如使過,能讓楊彪父子如此重視,改易態度的,得給多大的好處?


    反倒是把柄更為直接有效,而且見效更快。


    可這把柄究竟是什麽呢?


    曹操臉色的喜色又漸漸褪去,忍不住細思起來,一邊想還一邊問道:“文若,你對此可有猜度?”


    本來曹操問也是隨意詢問,沒想著會有回答,卻不想戲忠突然插嘴的一句話卻是激發了他的靈感。


    “彧實無所得,隻是以彧猜想,左右不過人情利益。”


    曹操猛的跳了起來,一拍大腿道:“好一個戲誌才,好一句人情利益,我已知此信中所言矣!”


    這話一出,堂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曹操身上。


    後者卻是毫無察覺,心情激動的在原地繞圈:“楊文先之妻乃是本初、公路堂姐,如今公路為子升階下囚,若是要找尋幾封往來書信,又有何難?”


    袁術並非一開始就和天子、朝廷翻臉的。


    最早的時候他甚至還為長安的天子送去進貢,得到過天子和朝廷的嘉許。


    也正因此,李傕、郭汜才會覺得袁術好拉攏,這才派了太傅馬日磾持節杖出武關,前往南陽欲說動袁術北上勤王。


    楊彪作為袁術的姐夫,可是沒少給袁術寫信。


    定然是這些書信之中有疏漏之語,讓劉封給抓到了把柄。


    不得不說,曹操、荀彧、戲忠、滿寵俱是機敏聰慧之人,百伶百俐。


    這一番交談,竟然當真讓他們給猜到了七八成事實,即便錯誤的那一點,其實也是陰差陽錯的縫合上了。


    曹操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他做夢都沒想到劉封膽大包天,下手更加狠辣,直接給楊家上了栽贓嫁禍。


    “若是如此的話……”


    曹操心思開始動了起來:“文若、誌才、伯寧,你等覺得可有機會將揚州牧弄到手?揚州刺史也可。”


    “萬萬不可!”


    荀彧、戲忠、滿寵大驚失色,同時勸說道:“此事斷不可行?”


    曹操臉色一沉,仔細思索起來。


    夏侯惇卻是一臉鄭重的請教道:“三位先生,揚州乃魚米之鄉,又有大江之險,鹽鐵之利,我等就真的不能爭取一下嗎?”


    若是換了其他人,荀彧等人或許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可夏侯惇卻不一般。


    眾人都以為荀彧是曹氏集團的第二號人物,可實際上夏侯惇才是真正的曹氏二號。


    因為兵權在夏侯惇手裏,而且夏侯惇真正的長才是政治,可又擁有一定的軍事能力,因此,夏侯惇一直起到代替曹操坐鎮大本營的作用。


    之前曹操想要謀取司隸校尉,為的也是夏侯惇,而並非是荀彧。後來在劉封的中介之下,得到了河南尹的官位,第一時間想到的依舊是夏侯惇。


    荀彧對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和夏侯惇之間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元讓有所不知,揚州眼下已為劉子升所定,且劉子升在江東戰無不勝,更聽說其借著戰事收攏人心,平衡地方。揚地江北二郡,更是大興水利,清理田地,賑濟災民。如今傳聞江淮五郡得劉備父子活命之恩,更有私建生祠淫祠之舉。”


    荀彧給夏侯惇認真解釋起來,同時也是說給上首曹操聽的。


    “此時一個揚州牧、揚州刺史的虛銜又有何用?”


    戲忠跟上續道:“揚州各地太守俱是劉備父子的人,即便是揚州牧也難以作為,且看劉正禮如今何在?”


    滿寵更是直言不諱道:“如劉正禮那般恐怕還是識趣了,若是我等前去,不消一年半載,恐怕就得埋骨於江東之地了。”


    夏侯惇悚然一驚,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上首曹操也把這番建言聽了進去,也覺得自己的心腹們所言不虛,於是他換了個角度問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借此機會,罷免楊彪可行否?”


    別看楊彪是太尉,可楊彪身上含權量最高的職務並非是太尉,而是錄尚書事。


    東漢時期的體製已經和西漢截然不同,三公本身的權柄已經被尚書台所替代,所以單純的三公職務,其實是榮耀居多,而沒有實際的權力。


    可如果三公加上錄尚書事,那可就不得了。


    這意味著可以直接參與尚書台的事務,甚至還能壓過尚書令一頭。


    當然了,在原本的時空裏,荀彧任尚書令,曹操以鎮東將軍銜錄尚書事,後又出任司空錄尚書事。


    楊彪僅僅隻是稍微給了曹操一點臉色,就被曹操給罷免了。


    按照東漢官場體製,三公之中,太尉大於司徒大於司空,錄尚書事大於太尉。


    按照這個規矩來說,太尉錄尚書事的楊彪是要高於司空錄尚書事的曹操的,可結果卻是不堪一擊。可見到了許都時期,還得加入一個新的屬性,那就是兵權大於一切。


    眼下天子手裏還有千餘精兵扈從,外麵近有楊奉、韓暹、張楊,遠有袁紹、劉表、劉備父子作為製衡。


    曹操看楊彪不爽很久了,卻還是沒敢動手,心裏無非就是忌憚各路諸侯,其中最忌憚的就是劉備父子。


    眼下劉封跟楊彪鬧僵了,豈不恰好就是罷免楊彪的大好時機?


    聽到曹操這個問題,荀彧三人反應各不相同。


    荀彧低垂眉眼,保持了沉默。


    戲忠眉頭緊皺,欲言卻又止。


    滿寵神情一振,躍躍且欲試。


    曹操將三人的表現盡收入眼底,卻故作不知,轉身坐了回去。


    “楊彪老賊,素來與我不和,我每有改革,其必中傷阻撓。我倒非是為了自己,實憂心於國政也。”


    曹操自顧自的說著:“如今老賊與劉子升亦生芥蒂,正可借助子升之力去之!”


    荀彧沉默不言,戲忠看了一眼滿寵,發現這個兗州佬已在摩拳擦掌,不敢猶豫,趕忙開口道:“主公,忠有一言。”


    曹操暼了眼戲忠,點點頭:“誌才何言不可直說。”


    滿寵被戲忠這麽一打斷,暫時也停歇了下來。


    戲忠正色道:“主公所謀,並非不可行,隻是以忠之見,宜當順水推舟,若是過於急迫,恐會反受其累。”


    曹操細思了片刻,讚許的看了戲忠一眼:“誌才所言甚是,甚合吾意!”


    隨後,曹操當即決斷道:“既是如此,明日一早,我先入宮求見天子,為子升請功!”


    散會之後,曹昂帶著弟弟曹丕、曹植返回後院休息。


    曹丕和曹植是一母所生,乃是日後的魏王後卞氏,而曹昂的母親卻是早逝,為曹操正妻丁氏撫養長大。


    說來也是有趣,連同去年出生的曹衝在內,都是丁氏為正妻時所出,成材率極高。


    不僅僅曹昂能堪嗣子,曹丕、曹植、曹彰、曹衝,俱是天賦異稟,人傑聰穎。


    可等到曹操一炮害三賢,為丁氏所休之後,曹操又生了許多孩子,卻再沒有一個成才了。


    如此一琢磨,這丁氏還真是頗為興旺曹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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