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著手裏的小木雕,我能想象的到,當年的龐獨為了職責,舍棄了家小,奔走四方。年幼的龐狗子沒有得到太多父親的關愛,因此也尤為珍惜父愛。這隻小木雕,或許是龐獨笨手笨腳刻出來的,可龐狗子把它當成了無價之寶,從幼年珍藏到了長大。


    我的身軀開始不由自主的發抖,隻覺得這小木雕重有千萬斤,幾乎要脫手掉落了。我閉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


    我該怎麽跟龐獨交代?難道要跟他說,我親眼看見龐狗子被人圍攻而死?


    可我又不敢隱瞞,在龐獨麵前,我始終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我沒有說謊的勇氣。


    在這裏呆呆的站了很久,我感覺自己渾身上下沒了力氣,慢慢的轉過身,朝著南邊走去。如果這一次外出,我沒有朝著北方走,或許就遇不到這件事,可我既然遇見了,又沒能救下龐狗子,不管有什麽樣的原因,我自己也原諒不了自己。


    接連十幾天時間,我一直恍恍惚惚,寢食難安。我暫時沒有心情和精力再去各處打探消息,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小盤河。當我回到小盤河的時候,正是深夜,我獨自在河邊坐了很久,最後還是咬緊牙關,召來了那隻懸掛著王鍾的破船。


    王鍾傳出了訊息,我沒有回村,一個人在河邊等候。一連三天,我不吃不喝,連眼都沒有合,我心裏矛盾到了極點,也為難到了極點,我不知道該如何跟龐獨交代。


    第四天的夜裏,我已經熬的有點油盡燈枯的感覺,連神智和感應都遲鈍了。當眼前三四丈之外的水麵泛起了波瀾時,我才陡然回神。


    月色之下,我看見龐獨駕馭著鎮河石棺,出現在了眼前不遠處的河道上。要是放在平時,我肯定會歡天喜地的遊過去,爬上石棺跟龐獨相見。可是此刻,我的兩條腿就和灌滿了鉛一樣,每走出一步,都要使出渾身的力氣。


    我走到淺水,慢吞吞的遊向石棺,到了石棺跟前,龐獨伸手把我給拉了上去。


    “老六,有什麽事了?”


    我低著頭,不敢答話。這十年裏麵,我每年都要想法子和龐獨見上一麵,和他說說話,吐吐自己心裏的苦水。我總覺得,他是最親的人,我在別人麵前說不出來的話,在他麵前,都不用有什麽隱瞞。可是我現在完全張不開嘴了。


    上一次見到龐獨,還是十個月之前。十個月不見,龐獨又蒼老了。七門的鎮河人在河裏日夜巡遊,吃不好也睡不好,即便年輕力壯,也熬不了太久。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七門就有規矩,一家出一個鎮河人,一個鎮河人在河裏巡遊十年,第二家就要來接班。可我們七門的大掌燈龐大已經消失了這麽久,沒有人發話,鎮河的任務,一直是由龐獨在擔當。


    他還不到四十歲,可頭發已經白了一半兒,臉上的皺紋比五十歲的人都要多。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忍不住了,龐狗子是他唯一的兒子,唯一的指望,可現在,龐狗子死了。


    “哥……”我暗中咬了咬牙,既然把龐獨找來,那麽事情遲早都要和他說的。


    “老六,你怎麽了?眼淚汪汪的。”龐獨扶著我在石棺裏坐下,說道:“又想起什麽事了?心裏有苦,有淚,就跟我說,真是熬不住,就痛痛快快哭一場,不丟人……”


    “哥!!!”我噗通跪在龐獨麵前,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用力的磕頭,磕了兩下,額頭頓時被磕破了,鮮血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老六!你到底怎麽了!”龐獨一把就攔住我,太陽穴上的青筋隱隱跳動了兩下,他是個急脾氣,看見我吞吞吐吐的,心裏就急。


    而且,龐獨太了解我了,他能感覺到,一定是有了很不好的事。


    “哥……”我從懷裏取出那隻小木雕,遞到了龐獨麵前:“這是……這是狗子留下的……”


    “狗子!他怎麽了!”龐獨接過小木雕,身子猛然一晃,丟下另隻手裏的龍頭棍,捧著小木雕:“他怎麽了!”


    “狗子……狗子他……”我沒有隱瞞,把龐狗子遇難時的經過,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我沒有推卸自己的責任,我和龐獨說了,當時我就在場,隻是被纏的脫不開身,最後急怒攻心,昏厥了過去。


    我講到這裏,已經隱然告訴龐獨,龐狗子不幸身亡了。可是龐獨仿佛聽不明白我說的話,他的眼睛睜的很大,死死的抓著我的手,聲音發顫:“你是說,狗子……狗子死了,是不是?”


    “哥……狗子是……是死了……”


    噗!!!


    這句話剛剛說完,龐獨驟然間吐出一口血,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脊梁骨,噔噔的退到了石棺一角。


    “哥!”我趕緊上去扶住了龐獨。


    這一瞬間,我的眼神呆住了,因為我看見龐獨白了一半兒的頭發,似乎在急速的變化著。原本夾雜在白發中的一絲絲黑發,像是被霜雪覆蓋了一般,轉眼之間就徹底的白了。他臉上的皺紋也多了許多,一張臉龐如同衰老了十歲二十歲。


    對於一個已到中年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失去了獨子更痛苦的事情。龐獨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妻子,如今連唯一的兒子也命喪河灘。


    如果說,一個人失去的太多,已經害怕了失去的話,那麽比失去更可怕的是,自己已然沒有什麽可再失去的。


    河鳧子七門中,世代的大掌燈基本都由龐家人來擔任,這並非沒有原因。龐家是七門之首,從古到今,龐家的人,幾乎沒有得到善終的,絕大部分都在盛年之時,為了護河而亡。滿門忠烈,一心護河。


    此時此刻,我難過的要死,因為龐狗子死的時候,我就在附近,可我沒能救得了他。


    “哥!!!我對不住你!!!”我想起了自己當年獨闖河灘的時候,為了給我找救命的藥,龐獨甘願冒險,跑到藥神廟去搶藥,他連命都情願搭給我,可我連他的獨子都救不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懊惱,後悔,內疚,一下子把我的心給衝垮了,我的雙腿一軟,忍不住又跪倒在地:“哥,我對不住你……”


    “狗子……狗子死的時候,你就在附近……是不是……”


    “是,我就在附近,我想救他,可……哥……是我對不住你……”


    “你叫我一聲哥,我卻不敢當了。”龐獨雙手扶著石棺的邊緣,讓自己的身軀不至於倒下,他深深的吸了口氣,仿佛平靜了下來,歪歪斜斜的抓住龍頭棍,棍子唰的插到我的胳膊和腰身之間:“陳六爺,你起來,你跪在我麵前,我不敢當。”


    “哥!”我淚如雨下,心如刀絞,因為我知道,像龐獨這樣急脾氣的人,如果他突然安靜了下來,那就是把所有的苦和痛,全都裝在自己的心裏。


    “陳六爺,你走吧,我這一條爛命,不配當你的兄弟,走吧。”


    “哥……”


    “走!!!”龐獨驟然間抓起我的衣領,雙手一甩,直接把我從石棺裏甩了出去。


    我落在河水中,還想再去和龐獨說些什麽,可是龐獨腳下的石棺,卻貼著水麵劃走了。


    “陳六爺,最後拜托你一件事,你回去之後,和七門那些人說一聲,姓龐的沒了兒子,從今以後,決意再不踏上河灘一步,生在這條河裏,死也在這條河裏,你叫他們不用擔心誰來鎮河,鎮河,我來鎮,鎮到我死為止。”


    “哥!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可是我的哭聲,再也喊不回龐獨。


    石棺走遠了,龐獨一個人站在石棺裏,扯開嗓門,唱著那首隻有河鳧子才會唱的巡河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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