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來像要哭了。」頭頂傳來賀淵的聲音。


    趙蕎背脊一凜,猛地將臉埋在膝頭。惱羞成怒地甕聲道:「關你屁事!不是叫你回客艙去,又跟來做什麽?!」


    她不知他此刻如何看待自己。


    是覺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竟能心狠地罔顧「賽神仙會害了不少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還是覺她軟弱遲疑,明知必須這樣做,卻又要躲在人後矯情掉著於事無補的廉價眼淚?


    無論此刻賀淵的想法是哪種,她都會覺得很難堪。


    不管他記得不記得起兩人的從前,不管此行結束後兩人還會不會有「將來」,她都希望,自己在他眼中至少是個聰明機靈、利落果決、能扛大事的厲害模樣。


    賀淵沒有被她那惱羞成怒的粗鄙之言喝退,反倒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他解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輕輕蓋住她的頭臉,嗓音淺清:「哭吧,我替你把風,不會再有別人看見。」


    滾一邊兒去,你當哄小孩兒呢?!


    被披風蓋住頭的趙蕎鼻上一酸,胸腔裏像堵了大團吸飽水的棉花,張口沒能罵出聲,眼淚倒是洶湧而下了。


    她垂下淚目瞥見賀淵的衣擺,也不知出於何種想法,索性撲進了他的懷裏。咬著牙鬱憤嗚咽:「我沒錯!不會後悔!這事誰來都隻能這樣處置!」


    「嗯。」賀淵沒有推開她,甚至隔著披風將大掌輕輕按在她的頭頂。


    她看不見他的眼色神情,隻覺頭頂那若有似無的撫慰沉默而溫醇。


    無論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做這些,對此刻的趙蕎來說,這樣是最好的。


    沒有站著說話不腰疼地指責她做出「坐視‘賽神仙’流毒為禍」,也沒有敷衍附和說「是,你的決斷沒錯」。


    隻是無聲陪伴在側,安靜地替她護著這角落一隅,讓她盡情宣泄心中那些無法用言語表述的苦楚。


    雖說有些失控,但趙蕎到底還是個有分寸的。她沒忘記身在何處,再是角落也保不齊會有船工會突然過來。


    所以她並未以喋喋不休來宣泄心中鬱結的重壓,連哭泣都是細聲克製的。


    這種哭法其實很累人,沒多會兒她就覺太陽穴飽漲酸疼。


    畢竟是出身宗室王府的矜貴姑娘,任她平日如何野放散漫不講究,到底還是有嬌氣受不得累的一麵。


    客艙裏的地鋪床位隻是簡單褥席,自比不得她平日在自家那般舒適。且昨夜艙中又有好些人的鼾聲此起彼伏,再加上她心裏裝著許多事,所以整夜就沒怎麽睡實過。


    伏在賀淵膝頭,披風替她遮出一隅沉暗,鼻端是她久違的熟悉氣息。


    似江上清風拂過薄荷草葉的清冽味道,讓她心安神定。腦子漸起昏沉,身心俱疲。


    於是她緩緩靜下來,隨意揪住披風一角偷偷擦去眼淚。


    「賀淵。」


    「嗯?」


    「我睡會兒。」


    她在許多時候都是個「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這句話完全不是在征詢賀淵的同意,隻是通知一聲,便在他膝頭「占山為王」,沒多會兒就呼吸平穩了。


    對於她這突如其來的任性轉折,賀淵除了傻眼定住由得她外,再無旁的應對之策。


    這姑娘以往就這般與他相處的麽?實在有點……亂七八糟。


    賀淵無措又無奈地垂眼,怔忪望著膝上那顆被披風蓋住的頭顱,最終深吸一口氣搖搖頭,滿心亂麻。


    自他兩個月前醒來,許多事對他來說都無比荒唐。


    無端端丟失一整年的記憶,無端端多出個據說與他兩心互許、即將議親的心上人。


    他在麵對趙蕎時,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別扭。像有兩個賀淵在身體裏來回角力拉扯。


    一個恐慌而茫然地想要遠離這個讓他十分陌生的姑娘,最好與她半點瓜葛都無才好;另一個卻又總忍不住想往她走去。


    其實他已從眾人口中聽明白了,自己缺失的是武德五年冬到昭寧元年十一月鄰水冬神祭典之間的這段記憶。


    他隱約覺得,若能清楚知道鄰水冬神祭典上發生的所有事,或許記憶就能恢複。


    那樣的話,他大概就知該怎樣麵對趙蕎才是正確的。


    其實這兩個月來,雖很多事完全想不起,但隻要事情不關乎趙蕎,他總能安之若素,心緒不會因記憶的缺失而產生太大波動。


    陛下禁止旁人在他麵前談論鄰水刺客案的細節,頂頭上官以養傷為由準他長休沐,暫不複職,不予接觸內衛卷宗,尤其鄰水案的卷宗。


    這些都沒有讓他心慌或焦急。


    是的,他早就發現,自己並沒有多麽渴望尋回缺失的那段記憶。


    不但不著急、不好奇,甚至有一種近乎麻木、蒼涼的平靜。


    隻要他試圖去回憶與趙蕎的從前、回憶被忘卻的那一年,就會莫名撕心裂肺般痛苦,乃至絕望。


    每當他受她吸引,為她有心或無意的言行所撩撥悸動,想要再了解她多些,靠她再近一點時,就會有個聲音在他耳畔潑冷水。


    不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他尋不到答案。沒誰能為他解這個惑。


    午後河風柔軟,呼呼與水流聲交談,像在偷笑;雲後有太陽探出半臉,像在發愁。


    約莫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從客艙出來的韓靈總算尋到這角落來了。


    雖側身伏在賀淵膝上的那人以披風從頭蓋了大半身,可韓靈不用細看衣衫分辨都知那定是趙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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