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趙二姑娘,這船上大約沒誰行事會如此任性癲狂。


    光天化日、人來人往的船頭,就大剌剌歪身蒙頭靠在賀淵腿上——


    還沒被他一掌掃到河裏去。


    察覺韓靈的到來,賀淵轉頭看過去,以眼神示意他放輕腳步。


    韓靈躡手躡腳過來在他身側坐下,小聲問:「她這是怎麽了?」


    賀淵斜斜睨他一眼,目光微涼:「哭累睡著了。」


    方才在客艙反思半晌後,韓靈本就有些心虛愧疚。


    此刻看出賀淵這意思是在責怪自己,便訥訥聲辯解:「那個事,‘民為天下本’,朝廷就該是黎民的庇護。既明知有罪惡之事,本就當報官府及時處置,以防惡果繼續蔓延。」


    賀淵冷冷嗤之以鼻:「然後呢?我們齊齊打道回京,正巧還能趕上‘二月二踏青放河燈’,是吧?」


    他相信韓靈並不愚蠢,就算中午吃飯那會兒一時沒想透其中某些關竅,此刻也應該醒過神來了。


    既阮結香在大船上觀察到夜裏登船的那些短途客「熟門熟路」,這就意味著以客船這種流動、易躲避盤查的「據點」,趁夜短途上下客完成交易,原本就是「希夷神巫門」的攬錢方式之一。


    顯而易見,其門下可供驅使的船隊絕不會隻有他們遇上的這隊。


    若此刻就打草驚蛇,那幕後之人再驅使別的爪牙船隊,甚至換另一種交易方式,照樣流毒為禍。


    趙蕎的打算是要冷眼旁觀,甚至姑息養奸,沉默地放棄挽救那些即將從這裏買到「賽神仙」的人。


    對這些人來說,她的決定或許是冷漠心狠了些。


    但這不表示她錯了。因為她這決定是為了挽救、維護更多人。


    她沒有更好的辦法達成一個麵麵俱到的好結果,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就不能先端掉這隊禍害,再費些周折另尋線索?」韓靈臊眉耷眼,小聲嘀咕,「雖她無官無爵,但畢竟是皇室宗親,又是受陛下委派來辦的這趟差事,行事自該持身端正、以民為先。她這麽做,將來若走漏風聲,不被千夫所指才怪。」


    其實他方才已經想明白,自己中午對趙蕎的態度不對,也知自己的觀點有許多站不住腳的地方。這會兒出來本就是想當麵向她認錯道歉的。


    可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真到了該承認錯處時,往往又要死鴨子嘴硬一番,試圖強行挽回些許顏麵。


    可賀淵非要讓他尷尬在半空下不來台。


    「你記得出京前陛下說過的事嗎?朝廷察覺‘希夷神巫門’並非一朝一夕,去年就陸續派出幾撥人探查,最終卻隻勉強端了個淮南堂口,連幕後主使與老巢的方向在哪兒都沒摸到。你道這是為何?」


    「為何?」


    「因為派出去的那些官員,行事就是你這般路子,」賀淵淡聲哼笑,「遇事總慣於先成全霽月光風的高潔聲名,生怕過後被人指戳為行事走邪路。所以任他們怎麽查,最後都隻能原地打轉。」


    別看賀淵平常話不多,訓起人來措辭講究,卻直戳人心窩。


    被賀淵訓得滿頭包,韓靈心中對趙蕎的歉意更深了。


    經過兩日的相處,他多少也能看出來,京中對趙蕎的許多傳言有失偏頗,她絕不可能是眾人以為的「草包美人、紈絝混子」。


    做出這般取舍,她心中顯然也是煎熬的,否則不會躲到這裏來哭。


    她很清楚將來會因此承受怎樣的惡名與指摘,可還是堅持自己的決定。


    不容誰置喙,就算難過也不動搖。


    其實,這很了不起。


    韓靈抬不起頭,心虛氣弱道:「我也沒真說她什麽啊。」


    「你是沒說,」賀淵冷冷剜他一記眼刀,「可你不該用那種眼神看她。她本就自責,你再擺出那副神情,自己想想合適嗎?」


    「要不,等她醒了,我當麵自戳雙目謝罪?我這都已經滿頭包了,您大人大量,就別再訓了,求求你。」


    韓靈欲哭無淚,突然好想念平常那個冷麵寡言的賀大人。


    其實趙蕎隻是打個盹,半夢半醒間模糊聽到賀淵在與韓靈小聲說話,她迷瞪了一會兒也就醒了。


    不過她沒太聽清這兩人說了些什麽,直身坐起來,暈乎乎掀下蓋住頭臉的披風。


    見她醒來,韓靈忙不迭作揖道歉,解釋許多。


    趙蕎睡眼惺忪地看看他,慢半拍地揮揮手打斷他:「真困了,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回客艙去躺著睡。」


    方才哭那麽一場,此刻又殘困深濃,她懨懨無神地耷拉著腦袋,腳步踢踢踏踏。


    迎麵走來船家老大,熱情地湊過來關切:「喲,怎麽了這是?當家的一副痛快脾氣,小兩口拌嘴還哭鼻子嗎?」


    她那副明顯哭過的模樣真蒙混不過去。


    護在她身旁的賀淵腦中一懵,竟也不知這話該怎麽接。跟在他倆後頭的韓靈更是後背冒冷汗,半個字不敢亂哼。


    這會兒趙蕎迷瞪著,若露出什麽破綻,他倆怕是沒她那種能三言兩語圓場補漏的本事。


    趙蕎壓根不知他們二人有多緊張,兀自抬起手背揉揉鼻尖,笑意略顯羞慚。


    「讓您見笑,我倆沒拌嘴。明日是先父忌日,中午在碼頭時本想買些東西遙祭,但靠岸就那麽一個時辰,吃了飯就著急忙慌,我不敢走太遠,臨了也沒找著賣香蠟紙錢的。想著您說過接下來好幾日不會再白日裏靠岸,我一時有些傷感。」


    甕聲翁氣的鼻音不像之前那般脆亮,帶著哭腔餘韻,很能讓人信服。


    「原來是這麽回事。您節哀,」船家老大神色立刻一肅,「若當家的不嫌棄,咱們這啟程前祭過船,回頭我去尋尋還有無剩下的祭拜物事,您將就著聊表孝心?」


    「那敢情好,可就勞煩您了,」趙蕎抱拳,眯縫起笑眼使勁點頭,「瞧我白白哭一場,這會兒困得緊。我先回客艙歇會兒,晚些等您得空時我再來找您。成不?」


    「成。」


    客艙裏人們三三兩兩圍在一處說話打發時間,船家今日給每位客備了一碟冬棗,有人邊說話邊哢嚓哢嚓啃著果子,場麵熱鬧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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