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蕎立時轉身,笑著應道:「是啊。您怎麽也出來了?」


    「叫那浪頭打得冷嗖嗖,我找了壇酒來,」船家老大單手拎著大酒壇子,笑道,「一起去後艙坐坐?」


    「行啊。」趙蕎扯了扯賀淵的衣袖。


    賀淵漫應一聲,隨她走向船家老大,心中卻還想著她方才沒說完的後半句話。


    辦個大宴,各家選送最好的男兒,到時……想幹什麽?!


    行走間,賀淵忍不住抬眼覷向頭頂那朵沉沉的烏雲。


    真奇怪,烏雲怎麽會黑中透著綠?


    後艙裏堆了些雜物,靠牆一隅掛了張皂色的粗糙簾幔,後頭也不知藏的何物。


    簾幔前的空處不見桌椅,隻角落裏壘了一摞蒲團。


    船家老大取了三個蒲團來扔在地上,隨後又有船工送來簡單食盒。


    「船上沒什麽好吃的招待,啟程時帶了些肉幹,還有點棗糯團,胡亂湊活著下酒吧。」船家老大揭開食盒蓋子,爽朗地招呼二人坐下。


    趙蕎與賀淵挨著坐下,向船家老大道了謝。船家老大遞了兩個裝酒用的空土碗給二人。


    「對不住,他眼下還不能喝酒,」趙蕎笑著將兩個碗一並接了,對船家老大歉意道,「出來前醉酒磕破腦袋,傷還沒好全,大夫交代要忌口,酒是頭一樁。」


    船家老大倒也沒勉強,改丟了個水囊給他:「那就喝水吧。」


    於是就吃吃喝喝地閑談起來。


    近幾日趙蕎都沒再試圖接近船家老大,這顯然使他鬆了些許戒備,態度是很弛隨意的和善。


    趙蕎一麵繪聲繪色與麵呈酡色的船家老大聊著,右手卻背在身後,折橫著揪住身側賀淵的衣服。


    這動作在旁人看來最多就是小夫妻間的親昵,但她其實是緊張的。


    她汲取了上回教訓,沒有再冒進地急於探究發問,就順著船家老大的話頭天南海北漫無邊際,天花亂墜、繪聲繪色,將船家老大聊得連連拍腿,笑得前仰後合,那酒一碗接一碗地喝。


    船上用於暖身的酒都廉價而性烈,那半壇子酒多是進了船家老大腹中,喝得又急,此刻麵上紅得很,說話舌頭都有點大了,但眼神瞧著還清醒。


    「……之前咱不是聊過‘賽神仙’麽?」船家老大放下酒碗,懶洋洋靠著牆笑覷賀淵,「就之前被您踢傷的那人,還記得吧?您二位瞧著他是不是瘋瘋癲癲?其實他是因發妻難產而亡,心中悲痛執念化解不開,於是請了‘賽神仙’。不過他機緣沒對,一時妄念跑岔道了才成那副模樣的。」


    趙蕎先是「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後才做恍然大悟狀,以食指隔空虛點向船家老大:「誒誒誒,我聽著這話怎麽……」


    她心跳得很厲害,周身急劇升溫,自己都感覺麵上笑容是僵的。


    在船家老大看破端倪之前,賀淵輕攬了她的腰身,將手中水囊遞到她唇邊:「瞧你,酒量不好就別喝那麽急,船家老大又沒催著你喝。」


    沉嗓淺清柔和,似有點淡淡責備與心疼。


    趙蕎耳畔更熱,紛亂的心音卻奇異地趨緩。


    她靠著賀淵,笑得雙眼彎成月牙,飲了一口清水後,才又對船家老大道:「您接著說。」


    船家老大笑嗬嗬又端起酒碗:「我瞧您是聰明人,有些事咱也不必說破不是?反正,我若知道什麽那也是聽來的。真真假假那可保不齊,信不信在您。」


    他半含半露,並沒有正麵承認自己就是「希夷神巫門」的人。


    「那是自然,跑江湖的誰還能不懂規矩了?我就小小一個說書班子,惹不起事的,聊幾句閑話而已,」趙蕎笑意疏懶地咬著一條肉幹,在背後揪住賀淵衣服的手攥得更緊了,「您說的這事兒吧,畢竟官府講了碰不得,我也不知能信不能信。」


    想是察覺了她的緊張,賀淵攬在她腰間的長臂收了收。


    「這麽跟您說吧,朝廷講‘希夷神巫門’違律犯禁,其實都是淮南府那群昏官陷害的。您之前不也聽官差說過這事麽?除了些虛頭巴腦的官腔,您想想他們還說出啥了」船家老大歪身靠向木牆,也從食盒裏拿起一條肉幹咬在嘴裏,不以為意地笑笑,「好在公道自在人心。您說是不?」


    尋常人不識字的多,即便官差當麵宣讀了朝廷禁令,許多人也隻聽得個雲山霧罩,最多就明白「這事做不得,要坐牢、要殺頭」。


    這就給這些人留了繼續坑蒙拐騙的餘地。


    「倒也是。早前我聽官差沿街讀那半晌,就聽懂說‘這事不對’,卻也沒聽見他們說具體怎麽不對,」趙蕎順著他的話點點頭,好奇發問,「服了那‘賽神仙’,真能見著故去的人?可之前那人不就沒見著?」


    船家老大口齒含混、飛天玄黃地講了一通,大意就是「賽神仙」宛如踏上天梯仙道時提在心中的燈,循著那燈光所指引的方向,就能見著心心念念的故去之人。


    「……早前那個人啊,他是沒穩住心神,一時踏歪了道,」船家老大遺憾歎息,「得先戒葷戒色約莫半個月,過後再試就該穩了。」


    「原來是這樣啊。」趙蕎垂臉笑喃,實則在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推脫才不露痕跡。


    「船家老大方才不是說了?要先戒葷戒色半個月,否則機緣不對,就要與之前那人一樣走岔了道,」賀淵淡聲徐緩,反手與趙蕎十指相扣,扭頭淡垂眼睫睨她,「就你?戒葷半月或許勉強可行,另一條麽……嗬。」


    語畢,他抿了抿唇,右臉頰上那枚淺淺梨渦隱隱浮在赧紅緋色中。


    趙蕎除了紅臉瞪他之外無話可說。


    實在不知該讚美他的機智,還是該誇他突然這麽豁得出去。


    賀淵話雖隻說了一半,可弦外之意著實孟浪,將見多識廣的船家老大都給驚嗆著了,邊笑邊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因賀淵抓著船家老大話裏的漏洞不著痕跡堵住了他,他打算向他們二人兜售「賽神仙」的念頭隻能作罷。


    畢竟他一開始光顧著撇清之前那人的異狀,沒料到被賀淵抓到其中話柄,若他這時又說不必戒葷戒色,那就等於自打臉了。


    趙蕎陪著船家老大又喝了兩碗酒後,趁機追問了「希夷神巫門可助人續命新生」之事。


    長途行船本就枯燥,雖眼見做不成他二人的生意,船家老大還是繼續與他們聊著解悶。


    「我瞧著二位也不像是會亂說話的人,閑說幾句你們聽聽就成,」船家老大笑意微醺地嚼著肉幹,再次強調,「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全是聽別人說的啊。」


    語畢,拋出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趙蕎笑吟吟點頭:「對對對,閑談麽,還不都是聽人說了又轉頭講給別人聽。」


    船家老大對「續命新生」這件事的了解顯然不如「賽神仙」,三言兩語顛來倒去,實質的內容並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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