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氏大宅,平時上班日倍顯冷清的客廳此刻燈火通明,沙發上靜靜坐著四抹人影,包括理應在公司裏的兩位男主人。


    欠身送上飲料和點心,管家林桑不待陸晉桀示意便悄然轉身退離,不僅是基於管家的職業規矩,更因為大廳裏的氣氛實在沉肅地叫人待不下去。


    中午才過不久,通常不到晚上八、九點不會出現的少爺和陸秘書卻一反常態地突然返家,兩個人都是一臉的凝肅,尤其陸秘書的臉色更是難看。


    不一會兒,從老爺過世後就許久不曾造訪的柴爺竟也來了,不過表情不若少爺他們那般凝重,一貫笑嘻嘻地和藹可親,還跟他閑聊了兩句家常,倒是陸秘書不知為何,看到了柴爺後那臉色比剛進門時還要鐵青三分。


    就在他一頭霧水準備著下午茶點時,門鈴又響了,這回是那個昨天來訪的陌生人。


    不是他認人的功夫一流,雖然那男人的外貌舉止的確也很出色,但叫他印象如此深刻的理由主要還是因為昨天的事情實在特別--有誰會在深夜十點的時候上門拜訪的?遑論人還是他從未見過地陌生。


    他還記得少爺跟陸秘書看到人時也是一臉困惑,詭異的是這男人明明就對著少爺說話,卻莫名其妙地問:「楚楓之在哪兒?」


    一句他完全聽不懂的話,少爺和陸秘書卻讓人進了屋還叫他去休息不用招呼,身為管家這麽多年他當然懂得什麽是本分,不過好奇心還是讓他稍微留意了下動靜,似乎談不到十分鍾那奇怪的訪客就離開了,隻是沒想到時隔一天又見到了這男人。


    帶著滿腦子的疑問,管家林桑還是恪守本分地回到自己房間裏候傳,也吩咐其它人去後頭的園子裏收拾別靠近主屋,省得撞到不該看不該聽的自找麻煩。


    二十幾坪的大廳裏,就剩四個人各自喝著手上的飲品,靜悄悄地連天花板上的葉扇聲都嫌吵。


    「你想怎麽樣?」


    先開口的是始終沉著張臉的陸晉桀,不是他沉不住氣,而是平日總囉哩八嗦到他受不了的柴行雲這回居然學烏龜縮頭,吭也不吭一聲,不但連自我介紹都省了,還給他眯眼咂嘴地擺出一副品茗的享受狀?


    再不開口,他第一個就先被這隻老狐狸氣死。


    「想怎樣?我以為我昨天說的夠清楚了。」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楊暘也是一派輕鬆的悠然神色,仿佛渾然不知道自己的收購所為已經讓早上的台北股市高chao迭起。


    「不過四個百分點而已,緊張什麽?再說有我這麽捧場,以後日日漲停的話你們應該也能賺不少吧。」


    賺?是啊,把公司切著賣人了怎麽能不賺?眯了眯眼,陸晉桀越發覺得麵前衣冠楚楚的男人有些地方實在像極了自己初識時的戀人,都有著讓人氣到拳癢的欠扁特質。


    「楊先生,爭奪楚氏的經營權並非這麽容易,就算你收購了散股也還行百分之六十九在楚家手裏,單是爺爺留給我和槿之還有柴老的就有四十,所以即使你財力雄厚隻怕也很難入主楚氏,這樣不計一切代價地買股並不是聰明的做法。」


    相較於脾氣快要發作的陸晉桀,身為台麵上公司負責人的楚悠顯然冷靜許多。


    這男人既然選擇用收購的方式而非揭破他替身的身分來替楚楓之出這口氣,就表示某種程度上還算是個理智的人,沒打算鬧的魚死網破兩敗俱傷,既是如此就大有轉圜的餘地,更何況,他從來就沒視楚氏為自己的囊中物。


    從一開始就是迫於無奈的交易才答應做人替身,而後則是礙於盛情難卻才答應楚任瑜在他身故後繼續挑起這擔子,如今既然知道正牌的繼承人還活著,他無論如何都會交出這位子。


    「嗬……這麽有把握嗎?」望著杯裏黑漆的咖啡,楊暘毫不掩諷意地笑了笑。


    有錢人隻論利益的無情嘴臉他已看得太多,他才不相信利字當前還會有什麽親族情誼存在。


    「『你』真了解『你』那些平空冒出的『叔伯阿姨』們?就這麽確定利字誘惑下那些姓楚的不會倒戈?我可以用翻倍的市價去買那關鍵的百分之九。」戲語調侃著這頂名的替身,楊暘一點也不意外馬上射來兩道灼欲噬人的視線。


    老實說,他並不討厭這個看起來幹幹淨淨沒有點市儈氣息的「楚楓之」,他甚至可以相信這男人有其不得已的理由,但基於戳一戳人就可以叫某個他非常看不順眼的渾蛋咬牙切齒,他當然樂得逞點口舌之快,反正也不花什麽力氣。


    「姓楊的,是楚瘋子叫你來的嗎?有本事幹嘛自己不露臉?還是隻有躲在人屁股後頭時才不是啞巴?」以牙還牙,即使對昔時舊人存了份淡微的愧意,口頭上陸晉桀依舊毫不留情。


    「晉桀!」不表讚同地皺了皺眉,楚悠覆掌按上身旁的膝頭製止著人再口出惡言。


    他怎麽也忘不了昨天楚楓之乍見他時的落寞表情,尤其當看到陸晉桀如此護他後更是慘淡的可以,才想解釋點什麽人就突然跑了,害他擔足了一整晚的心,到有人上門要人時憂慮更是到了極點。


    就怕人一時想不開,若是真有個什麽萬一他絕對會懊悔一輩子,寢食難安。


    「楚叫我來?哼,你覺得那家夥有這個腦袋嗎?」狀似奚落的言詞卻滿溢著任何人都看得出的疼惜,楊暘麵上完全看不出有被人激怒的樣子,雖然心裏頭是挺不高興這渾蛋居然跟他有著同樣的聯想。


    楓之,瘋子……他發誓以後絕對隻叫他「楚」。


    「那小子根本大腦少了一堆回溝,笨的要死,要能有點聰明的話,憑你的差勁手段還能追得到他?除了笨蛋外大概就剩視力很有問題的才會買你的帳吧。」


    一報還一報再加利息奉還,楊暘也不是易與的角色,一語雙關,連帶把那個和陸晉桀關係曖昧的「楚楓之」也拉下水一塊損。


    「楊先生,你難道不擔心挹注這麽龐大的資金會血本無歸?」趕緊搶在陸晉桀前開口把話題拉回正題,楚悠實在羨慕極了一旁隻顧著喝茶看戲的柴行雲。


    一個存心撩撥,一個存心滋事,他縱使再高竿也擋不了在紅布跟鬥牛間吧。


    「楚氏雖然是間績優企業,但你這般炒作已遠遠超過它的行情,如果這些股你握著想爭經營權,爭奪中楚氏恐怕會先令楊先生損失不小。」


    「無所謂,我沒想過要賺錢,就算全賠了也不過歸零而已,反正那些錢擺著也沒什麽用處,省得我每年還得付銀行手續費。」好整以暇地細品著口中甘醇,不用看楊暘也能想象麵前這票人的驚愕傻相。


    旁人也許羨煞了他有父母留予的龐大遺產,殊不知因為這筆錢他小時候吃了多少苦頭,那些所謂的親戚個個像鯊魚嗅著了血味般爭食他這香餌,裝可憐的扮慈愛的更有直接論拳頭大小的,那些威脅利誘虛情假意擾得他差點沒命。


    好在他不笨,他早逝的父母也相信他不笨,不但把監護人的權利留給他決定,甚至早在他們離開人世後不久部分動產就依遺囑轉到了瑞士,一個不受法律規範的自由國度,沒讓這些錢財鎖著等他成年才能動支,他才有辦法在律師的協助下把自己賣到澳州躲起來。


    大概沒有人能夠想象七、八歲的小孩被迫一夕長大後性子會變得有多極端。


    整整一年,他在那些勢利的「親朋好友」間掙紮求生,所以在逃出生天後他也備了份厚禮報答--走時順手把他名下資產全數抽離。


    除了不動產外他把所有的價券全換成了現款轉出,各個公司的起落存亡根本不在他眼裏,哪怕那曾是父母的心血,而這次回來,他連不動產都處理成了現值,那些以為他早遺忘這些事的叔伯阿姨們現在大概全氣得吐血了吧。


    畢竟一覺醒來不是公司大樓易主就是家沒了,想想大概沒人還笑的出來。


    老實說他還覺得自己太仁慈了,這些房產本來就是他的,不聞不問任人使用二十年沒收利息,怎麽算都叫做大方吧。


    「楊先生,其實你毋須這麽大動作。」略為思索片刻,楚悠打算道出自己的決定,顧不得眼前時機對是不對,怎麽說都比再讓對方誤會繼續爭鬥下去來得好些,至少楚氏不會因為經營權的爭奪而元氣大傷。


    「我沒打算霸著楚氏不還,這本來就不是我該得的,總裁這位子楚先生隨時可以接手,楚爺留予的股券我也願意無條件轉讓。」


    「悠!」低喝了聲,陸晉桀擰緊了雙眉,並非他貪圖楚氏的財勢,而是……


    「晉桀,你還心有不甘嗎?爺爺都已經……」以為人還計較著楚任瑜負欠他的不願放手,楚悠也跟著皺起了眉頭,在他想來人死債銷,何況楚楓之根本不在他們的恩怨糾葛裏。


    「去他媽的心有不甘!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個楚瘋子是塊什麽料?」沒好氣地出口成髒,骨子裏陸晉桀卻是沒太在意情人的誤會。


    反正他對楚氏心存怨懟這是事實,要不是楚悠該死地答應了姓楚的臭老頭,他才不在這兒忤著替它賣命,但就算他對楚氏懷有怨念,也看不得辛苦建立起的成果讓個外行到沒腦的白癡胡亂糟蹋。


    「別提什麽營運行銷的高深問題,那家夥連一加一答案是不是二我看都還要打問號,叫這種天兵接手,除非跟以前一樣隻接頭銜,否則十個楚槿之相乘幫忙扳都沒用,你也別指望這個姓楊的,看他對錢的概念就知道也沒比那個少爺天兵好多少去!」


    「噗!」忍不住發笑的是一旁靜默已久的柴行雲,隻是當見六道目光朝他掃來又連忙低下頭猛灌茶。


    同樣想笑的其實還有楊暘,想不到這姓陸的居然這麽了解那位投錯胎的大少爺。


    可惜眼下不是個適宜的時機,害他隻能努力地扳直麵孔裝漠然,不過心裏頭倒是對這叫姓陸的混帳減了幾分憎惡感。


    至少某些事情上,這家夥還是對楚用了點心思,不全然是拿人當死物利用。


    「我想由誰接手暫不勞陸秘書費心,畢竟我還沒拿下足以跟你們抗衡的百分點,兩位可以不必這麽急著打算。」


    「你什麽意思?」


    這下子不隻陸晉桀懵了,就連楚悠也陪著愣在一旁,都說拱手相讓了怎麽這男人還在原來的話題上打轉?


    「我說過,楚氏的一切隻能由楚楓之說不要,由不得你們『給』或『不給』。」一字一頓,楊暘又是悠然呷了口咖啡品嚐,文明衣著下隱隱顯現出種野性的傲然霸氣。


    「懂了嗎?選擇權在楚手上,不是你們。」


    「哼,楊先生可真是財大氣粗好氣魄啊。」黑了張臉,陸晉桀就差沒卷袖子改以拳頭論輸贏,這個穿的人模人樣骨子裏卻臭不可聞家夥神氣個什麽屁?有錢很了不起?去他媽的!


    「楊……」才想開口緩頰些僵凝的氣氛,卻見人搖首表示無意再談,楚悠不禁為這棘手難解的死結歎了口氣。


    「老先生,我們見過麵對吧?」


    一句話,問話的才剛說完答話的都還不及回應,就見另旁臉黑到跟鍋底有得相比的男人突然叩地一聲仰脖把腦袋撞在沙發椅背上,睜著兩眼直瞪天花板。


    「晉桀?」


    「別問,這一回狐狸肉更不夠分,三個、嗯,連楚瘋子也算一共是四人份。我他媽的怎麽就這麽笨?!」


    抬起手啪咑一聲大力捂在眼上,陸晉桀完全不介意在個不對盤的敵人麵前承認自己的智商低弱,如果讓這姓楊的知道被人落了套,保證也會像他一樣恨不能再多長點心眼聰明些。


    這隻姓柴的死狐狸,究竟還有多少把戲藏著?竟讓他一次又一次替人跑龍套被耍的團團轉?


    「你是說……」熟悉的說辭讓楚悠陡然記起上次某人也說要大啖狐狸肉的始末,不由地也跟著慢慢瞪大了眼。


    「對,從現在起我們兩個可以閉嘴別浪費口水了。」


    冷眼看著人大演雙簧,楊暘戒慎地眯了眯眼,他怎麽也聽不懂怎麽突然離題說什麽狐狸肉的,他隻能猜是個很大的shock,否則那氣焰不小的家夥可不會當著他的麵承認自己笨。


    和他也有關嗎?他怎麽突然覺得那個「楚楓之」望向自己的目光帶了點……同情?


    「老先生就是托付楚給我的人對吧?」搞不清楚狀況,楊暘隻能就著自己想知道的重拾話題。


    昨晚太暗加上他又心急如焚,沒看清楚老者的臉容,而今他敢百分之百肯定這一身唐裝的五旬老者就是當初與他接頭的人,應該也就是e-mail中向他出價一千萬的人。


    「小朋友,別叫我『老』先生,叫我柴叔就好,我老柴是楚爺的朋友,勉強也算是這兩隻兔崽子的長輩,今年八十有七,尚未娶妻,當然下頭也就迸不出兔崽子,一生孤苦寄人籬下……」


    「別又來了……」把手捂得更緊,癱在沙發的陸晉桀喃語已近申吟,猛地一個仰身坐起直朝兀自喋喋不休的人吼去:「臭老頭,有屁快放!再囉嗦罪加一等,看我等會兒怎麽跟你算帳。」


    「還有姓楊的,給你個良心的建議,有話要問就快點問,跟著這賊老頭繞保證你暈頭轉向連姓都忘了。」


    才叫這位養生有道的老人家唱戲般的自我介紹給唬著,接著馬上又被互看不順眼家夥的好心給嚇著,楊暘實在被攪得有些迷糊。


    良心的建議?他幾時跟這姓陸的同一國了?


    「欸,阿桀就讓我說完嘛,好不容易等到個還沒聽過的。」眼見人黑到不行的臉色大有轉紫之勢,柴行雲趕緊轉向原話主招呼:「怎麽樣小朋友?那台藍色寶馬還好開吧?我老柴可是千挑萬選的,別說不喜歡欸。」


    藍色……寶馬?


    再次拿手撫額,陸晉桀開始有點同情麵前還在狀況外的可憐家夥了。


    他敢拿脖子上的玩意打睹,正主兒就快被拐來了,然後整件事又會像八點檔般莫名其妙地和平落幕,那個自以為已經操控全局的家夥全是白作工。


    「姓楊的,你昨天就是開那台『藍色寶馬』去找楚楓之的?」實在忍不住不插話,陸晉桀臉上盡是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看得叫人心底發毛。


    「嗯。」一個點頭,算是同時回答兩邊的問題,楊暘決定還是聽從那個所謂的良心建議,速戰速決早點離開這塊是非地,他突然有種不怎麽好的預感。


    「老……柴叔,我想請教那一千萬美元是誰的意思?目的又是什麽?」


    「誰的意思?自然是出錢老大的意思啊,目的不就白紙黑字寫在了信上?」兩手一攤,柴行雲完全擺出一副聽令辦事的無辜樣,「不過既然你沒攔住人讓楓之回來了就要打點折了,七折如何?」


    「……柴叔可以做決定?」


    「可以,怎麽不可以?嫌少了?那再加點,生活費嘛,十點五折好了。」


    「……」


    十點……五折?因為他是商場的門外漢所以沒聽過這種折數?意思是指百分之百再外加百分之五?一個頭兩個大地朝陸晉桀望去看看還有沒有其它的良心建議,卻見人抱著雙臂翹著二郎腿一臉看戲模樣地朝他笑的齜牙咧嘴。


    幾乎是馬上,楊暘就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策,等他厘清楚這詭譎的狀況回頭再說。


    「柴叔的意思我回去再考慮,打擾甚久,下次應該是董事會上見了。」起身告辭,楊暘心思霎時飄向被他留在飯店裏休息的病號,歸心似箭。


    離開兩三個小時了,也不知道人醒了沒,有沒有乖乖吃藥好好休息,還是睜著兩隻眼數分計秒地等他?他知道那小子的安全感實在不比粒米大。


    應約而來主要還是想能不能借機找出那個叫楚耿耿於懷的人是誰,搞清楚托付的意圖為何,善意還是另有所謀?不過眼前這最有可能的長者顯然是打太極的高手,不正麵回答也就罷了,偏還丟給他似是而非的答案叫他傷腦筋。


    「姓楊的。」才轉身腳步還沒邁離就被陸晉桀喊住,楊暘不解地回過頭,他不認為他倆間還有什麽可說的。


    「你最好晚點走,否則等會兒我沒法跟瘋子交代你去哪兒了。」


    「什麽意思?」眉微挑,不好的預感再次湧上心頭,楊暘突然有種被人算計的感覺。


    「藍色bmw,車牌5c-xxxx對吧?」


    「不知道,我沒留意。」


    「沒差,反正隻要是這老頭牽給你就一定是。」


    「……」默不作聲,楊暘知道這一臉幸災樂禍的男人一定會有個解釋,其實靜下心想想,昨晚這位柴姓長者出現的時機還真有些湊巧,原以為他也是這宅子裏的人,不過如今看來好像並不是這麽回事。


    「那是我的車,楚楓之以前送我的車,你要不要猜猜他認得還是不認得?」


    「什麽?!」


    「叮咚~」


    才正詫異地低呼出口,門鈴聲立即再恰巧不過地響起,楊暘瞥了眼人一臉「你看吧」的得意神情後轉朝大門走去,自動自發地擔起門僮的角色。


    門才開,一個人型巨物就幾乎是用撞的衝進來,才吃不消地退了幾步,領口就被人猛地一把抓起。


    「你們把楊暘怎……暘?」頭昏眼花地沒看清人,直到把人揪到了麵前楚楓之才發現害得自己快急瘋的主角正被他拎在手上,一時反應不過來呆在當場。


    把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急喘的男人帶到沙發上坐好,楊暘一語不發地把手探上發絲淩亂披散的額首,果然不用溫度計就能察覺得出熱度。


    「開車來的?」


    語聲沉的有些危險,還沒回過神的男人卻是傻傻地點了點頭。


    「你到底還有沒有點腦子?以後不準給我碰方向盤!」


    被吼的直想伸手捂耳,楚楓之總算神智一醒,緊繃的精神放鬆後整個人卻是虛乏地一軟,頭重腳輕撐不住地盡往沙發背倒。


    「很昏?吃藥了沒?」火氣霎時被擔憂衝淡了不少,楊暘把人挪向自己肩頭靠著,指撫著發燙的額角輕揉。


    「……你為什麽來這兒?」閉了閉眼緩和暈眩的感覺,楚楓之質問的口氣明顯有著幾分不悅,誰叫人害他急得差點沒心髒病發作。


    「他來幫你把楚氏買回去的。」舉臂伸了伸懶腰,沒什麽耐心再看戲的陸晉桀非常幹脆地代人一次把話挑明,「一天就拿下了百分之四,厲害吧?喂,別跟我說你連這個都聽不懂。」


    買?循聲側頭望去,楚楓之這才發現偌大的客廳裏還有二個大活人,除了預期中的屋主外,他沒想到那個總笑的讓人很不自在的老家夥也在。


    「柴叔?」


    「嘖,我就知道楓之最乖了,哪像這幾個沒禮貌的,每次見麵就老來老去地把我越叫越老。」


    這一回,連素來沉穩的楚悠也忍不住嘴角顫了顫,他怎麽記得這位柴老先生當年介紹這位楚氏繼承人的形容詞是--兔崽子、隻有副光鮮亮麗的空架子、朋友都是些狐群狗黨、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


    這跟「乖」也未免差得十萬八千裏。


    同樣快翻白眼的還有坐在楚悠身旁的陸晉桀,隻不過他同時也猜得到這老狐狸慈眉善目地八成又在挖坑讓人跳了。


    事不關己,他才懶得提醒人,再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也該有人同他一般嚐嚐被耍的惡劣感覺。


    「……你沒事吧?」視線掃了圈,楚楓之迷惑地眨了眨眼,剛剛陸晉桀開口的語氣聽來還算平和,一點也沒他預期中要殺人的狠色。


    滿臉問號地望向楊暘,他實在不認為這男人轉性成了名副其實的「羊」。


    「要有事也是你,我能有什麽事?」


    也是一臉的不解,楊暘也想不出什麽事讓楚楓之這麽惶急地跑出來找他,就算從車子知道他和這姓陸的有所接觸,大可以等他回去後再慢慢問哪,有什麽急到非拖著高燒不適的身體出來尋他?


    「晉……」欲言又止,楚楓之努力轉著暈沉的頭腦想著該怎麽措辭,畢竟當事人就在眼前,說得難聽了難保不出大事。


    「呿,我幫你說吧。」窮極無聊地把玩著戀人纖長的手指,陸晉桀索性好人做到底幫忙旁白,否則等這臉色看來不怎麽好的瘋子動完腦,不是天黑就是隔夜重放光明。


    難得翹班的日子,他可不想盡耗在這家夥身上。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楚瘋子知道我混過黑的,所以怕我一時火大把你大卸八塊扔下淡水河喂魚去,我沒說錯吧?」


    簡簡單單的三言兩語就把他心中擔憂許久的解釋得一清二楚,楚楓之再次詫愕地望向陸晉桀,這男人……怎麽變得跟他記憶中的很不一樣……


    「就這麽擔心我會屍骨無存?」說不出是種什麽樣的心情在胸口激蕩,楊暘伸手將人攬向懷中,接著毫不避諱地以唇在發燙的額首摩娑著撫慰。


    「咳咳,既然楓之來了,那麽楚爺的遺囑我也就趁此宣布了吧。」


    遺囑?!


    八道視線霎時全鎖向晾在旁許久的老人身上,卻是天壤地別的一半專注一半玩味,玩味的那一半裏更有一雙帶了叫人寒毛直豎的殺氣。


    「咳咳。」再咳兩聲,柴行雲怎會不知道有人很想扔他去淡水河裏遊一圈,說不得等會兒得腿快點跑遠些。


    「頂替楓之的事情是楚爺授意這麽做的,法律上楚爺也已經認楚悠做了義子,至於楓之……」語聲頓了頓,柴行雲麵容一整十分正經地望向人,「楚爺過世時我沒讓他知道你還活著,畢竟那時候誰也不確定你還會不會醒,我不想楚爺走的牽掛。」


    「……我明白。」唇微抿,有著幾分落寞,心裏頭卻也有著幾分釋然,楚楓之終於能夠確定老頭並不是不要他,而是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但為何還是有那麽點酸酸的感覺,總好像還少了什麽。


    「說是這樣說啦,不過也許楚爺已經知道了也說不定,因為遺囑裏財產分配雖然沒有你卻有條但書跟你有關,但也可能是為槿之鋪的路。」


    「別賣關子了,什麽但書?」這回連陸晉桀也來了精神,等這麽久總算等到好戲上場,他倒要瞧瞧這回這隻狐狸又是用什麽手法騙人就範。


    「凡楚氏直係,就是你和槿之啦,楚爺遺囑裏已經承認了槿之,你們兩個隻要誰結婚先有了法定婚生的下一代,我手裏的百分之十就轉給他,以槿之來說,加上他原有的股份就是最大持股者了。當然,如果是楓之,楊先生你那關鍵的九個百分點也可以達成,而且還是從我手上挖的,就算你和楓之拆夥也不打緊,因為楚悠和槿之總合就隻剩百分之三十,你隻要收全了散股就多贏了一個百分點,所以趕快叫楓之結婚生小孩吧。」


    「他在說什麽?」擰眉扯了扯楊暘的衣袖,楚楓之唯一聽得懂的隻有那最後一句,偏偏聽的最不懂的也還是那一句。


    「咳,意思是--隻要你結婚生小孩而且搶在槿之前,楚氏總裁就非你或這位楊先生莫屬,以上,還有什麽不清楚的嗎?」


    「生小孩?」緩緩坐直身,楚楓之的表情就像在看個外星人般。


    「對,越快越好,反正楓之你那麽多漂亮的女朋友,就隨便揀個把婚禮辦一辦,還是說太多了一時不好選?那就先努力做人吧,看誰先有了寶寶就跟誰結婚,先上車後補票沒關係,寶寶是男是女也都無所謂,有就好。」


    「我是gay。」公開坦承自己的性向,楚楓之神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gay?有什麽關係?同性戀也能生啊,你不是跟女人也能做的?能做就能生了嘛,再不然試管嬰兒也不錯,就當是盡義務替楚家傳個香火也不為過,想你們楚家三代單傳……」


    眼見人興高采烈地越說越離譜,陸晉桀開始在心底讀秒,這隻老狐狸的激將法應該快生效了,楚家大少爺的耐心可不比他多上多少,果然還數不到五--


    「去你媽的傳什麽鬼香火!」


    許久未見的粗話再次出籠,楚楓之表情扭曲地直比捉鬼鍾馗還要猙獰三分。


    老頭是什麽意思?奪走他的一切任他自生自滅,然後在他好不容易找到愛他的他也愛的人、好不容易終於可以過他想要的生活時,再來跟他說……義、務?去他媽的見鬼義務!


    「就算我能生,下的蛋也絕不姓楚!」


    「欸,可是這樣楓之你就不能當楚氏總裁了耶。」狀似畏懼地縮了縮脖,柴行雲滿臉委屈地小聲提醒著。


    「誰說我要那個鬼位子了?送給我都不要!」


    「他。」伸手指向一旁著有所思的楊暘,柴行雲連忙將燙手山芋拋出,眼底卻有著抹與麵上張惶毫不相稱的精光。


    「他說隻能你決定要不要,由不得我們給不給。」


    「……」錯愕地轉回頭,楚楓之就這麽帶了幾分不敢置信、幾分說不出的複雜心情直勾勾與人對凝著。


    「走,回家!這些亂七八糟的我不管了!」突然一把拉起楊暘,扯著人旋風似地往門口跑,哪知動作太劇又是陣天地倒旋,等兩眼黑霧稍褪,就發現被箍在雙臂彎裏才沒和地板直接相親。


    「就知道逞強。」把人架上肩扛著,楊暘不無感慨地垂了頭,天知道這小子頭上是誰罩著,燒成這樣子居然也能一路開著車子沒出事?老天是想證明禍害遺千年嗎?


    「楊先生,要不要先上樓讓楚先生休息會兒?樓上房間都可以用。有什麽我們晚點兒再談,反正明天周末,不急。」


    「好。」瞥了眼那載滿關懷的真誠眼神,楊暘隨即不客氣地架著人往樓梯走去,心底另外又有了番計較。


    看來這作為替身的男人到現在仍舊沒以楚氏主人自居的意思,否則不會說出「樓上房間都可以用」這種話來,可惜人雖好眼光卻頗有問題,要不怎麽會跟那個叫人不敢恭維的家夥湊做堆?


    側身頂開道半掩的門扉,把人放上床後微一打量,楊暘就知道自己恰巧闖了主臥。


    淺藍牆色,配的卻是朝氣十足的鮮彩家具--亮橘色懶骨頭沙發、泛著金屬光澤的深棕大床、玻璃圓桌、霧麵屏擺再加上各種前衛造型的燈飾……


    爽朗利落的現代風格,就不知道是替身還是本尊的喜好?下意識朝床上躺臥的人影看了眼,楊暘發現答案全寫在楚楓之顧盼間的留戀神情裏。


    「你房間?」


    「嗯,都沒變……」


    一點都沒變,就連一幅幅照片也都留在原地沒動,甚至還有他和陸晉桀的合影。


    那男人難道一點也不吃味嗎?如此私密的空間裏,他大可以全部翻修成自己喜歡的,能進來這房間的本就沒幾個人,而那幾個也沒人會覺得不對,這根本無關露馬腳與否。


    「……奇怪的家夥。」喃喃自語著,楚楓之閉了閉因為高燒而有些幹澀的眼。


    「是很奇怪,這種人不像會謀奪權勢。」在床邊坐下,楊暘從浴間擰了把濕毛巾覆上人發燙的額首,「驕傲的人是不屑從別人手中搶食的。」


    「……」半掩在毛巾下的黑眸無語和眼前人對望著,漸漸地,火色點點迸出越燃越熾。


    「你哪來那麽多錢?」


    沙啞的語聲音階驟降八度,一想到認識之初所吃的苦頭,楚楓之就不免一肚子好氣--這個厭惡有錢人到宛如天敵、勢不兩立的家夥竟然身家多到「想」「買」楚氏?他剛剛應該沒聽錯吧。


    自己就是個有錢人,當初居然還為了他身為有錢人的原罪對他小鼻子小眼處處刁難?!簡直……@#$%&!


    「楚,討厭有錢人並不等於我很窮。」從容不迫地直接跳答後頭那一串沒出口的質疑。光看那雙快要噴出火的閃亮晶瞳楊暘就知道人在想什麽。


    他是討厭有錢人沒錯,但可沒說過自己是三級貧戶坎坷出生吧?


    早就等著人算這筆帳了,不過這顆木木的金魚腦袋現在是雪上加霜一塌糊塗,聰明點的可不會挑病弱氣虛的時候發飆,一點氣勢也沒有。


    「說來話長,先休息睡一覺ok?睡起來我再慢慢招供,保證句句屬實絕無虛假。」好心給了截台階讓人下,楊暘溫言柔語地安撫著被他上句話堵到氣窒的可憐人。


    「……」氣鼓鼓地瞅著人瞪,沒多久楚楓之還是不敵昏沉地闔上了眼,半晌卻又想到什麽似地掙紮著掀起重逾千斤的眼皮。


    「暘,我不要做什麽總裁……我們回家……好不好?」


    夢囈般的低語,目光始終未離的男人卻沒漏聽一個字,如陽溫煦霎時滿溢雙瞳。


    「好。」伸手遮住人快睜不開的眼,楊暘俯身在人兒耳邊輕喃著:「等你睡飽了我們就回去,回家去。」


    嘴角微挑,笑看窗外藍天的男人心情一如碧洗晴空般暢然。


    回「家」呢,這小子已經找到他想回去的地方了嗎?


    伸掌覆握上人軟垂在床側的手,楊暘細細感受著心底流淌的滿足。這大概就是常人所謂的歸屬感吧,感覺倒還挺不錯的,他想他是不會後悔這打破原則的決定了。


    何況這尾笨金魚如果沒有他罩著,以那小數點級的iq,隻怕就算在波瀾不起的魚缸裏也會撞得滿頭生包。


    還是留在身邊看著才能恣意舒展,展現為他一人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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