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咒罵。然後大笑。按著又咒罵起來。


    莉緹握緊拳頭,站在原地瞪視著昂士伍公爵。在那令人驚駭的瞬間,她以為自己使他受到重傷。她不該那麽笨的。想使這個大笨伯受到比較嚴重的損傷,大概需要一群狂奔的公牛才辦得到。


    “別指望從我這裏得到任何同情。”她說。“你可以在那裏躺到世界末日,我才不管呢。可惡,你害我打斷了最喜愛的手杖。”而不是他的腿,像她剛才擔心的那樣。


    他呻吟著抬起頭。“這一招太卑鄙,”他說。“你居然伏襲我。”


    “你在更衣室對我耍的那一招就不卑鄙嗎?”她回嘴。“你明明知道我不敢大聲抗議。別告訴我簡單一個不就夠了,因為言語對你來說,向來不夠。”


    “我們可不可以改天再爭論這個,葛莉緹?”他一邊低聲咒罵,一邊辛苦地翻到側麵,用一隻手肘撐起上半身。“可以拉我一把嗎?”


    “不行。”忍住良心的譴責,她往後退到他夠不到的地方。“你妨礙我的任務,那有能危及我的生命。你還破壞了我幫助朋友的機會,這是你第三次因妨礙我而使事情變複雜,更下必說你可能害我丟掉飯碗。如果薩羅比闖進更衣室,發現我和英國最有名的浪蕩子處於瓜田李下的狀態,他一定會把消息傳播到倫敦的每個角落,到時我就會失去努力不懈好幾個月才贏得的少許尊敬。”


    她彎腰拾起殘餘的手杖。“我知道許多比這招更卑鄙的招數。”她站直時又說。“再來騷擾我,昂士伍,我就會真正傷害你。”


    他還來不及指出她的說教有瑕疵,她已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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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啊,獵龍者回來了。”亞契在維爾於淩晨三點一瘸一拐地走進前門時宣布。


    博迪抓著撞球杆急忙來到走廊,一臉痛苦地上下打量維爾。


    維爾跟他們說過,他今晚要去藍鴞酒館“獵龍”。


    當時亞契訓斥,博迪嘮叨,維爾充耳不聞。


    現在他看到他們臉上清楚寫著“早告訴你了”。他的外套和長褲又髒又破,他的臉擦傷瘀青。他跌倒時臉先著地,狠狠地撞到地麵,鼻梁雖然沒斷,但感覺起來卻像斷了。他陣陣抽痛的脛骨也是如此。


    他咧嘴擠出笑容。“我好久不曾玩得這麽開心,”他說。“你錯過了好大的樂趣。我跟你說——”


    “我去準備洗澡水。”亞契以誇張的痛苦語氣說。“而且最好去拿醫藥箱來。”


    維爾看著他走開,然後轉向他的客人。“你絕對猜不到發生了什麽事,博迪。”


    “我的確猜不到。”他的客人悲哀地說。


    維爾一瘸一拐走向樓梯。“那麽,跟我來,我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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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格斯》在周五上午送達布列斯雷莊,但麗姿和艾美到次周的周五才把雜誌弄到手。


    幸好她們的姑姑和姑丈正在款待一大群客人,因此女仆沒空趕她們上床睡覺。


    她們有整夜的時間細讀雜誌的內容。但這一次,她們沒有直接翻到《底比斯玫瑰》,而是先看葛莉緹小姐如何敘述她和她們的監護人在醋坊街的衝突。


    最後,她們抱著肚子蜷縮在地板上,在陣陣爆笑間哽噎著引述報導裏的話。


    終於能再坐起來時,她們嘴唇顫抖地四目相望。


    麗姿清清喉嚨。“幽默。據我看,她是個幽默的人。”


    艾美模仿姑丈的公正表情。“是的,麗姿,我想你可以合理地那樣推論。”公正的表情消失,她的眼睛閃閃發亮。“我認為這是她寫得最好的文章。”


    “你又沒有看過她寫的每篇文章。我們根本沒有時間。何況,拿嚴肅的作品和喜劇來做比較是不公平的。”


    “我認為他啟發了她。”艾美說。


    “那篇文章有點刻薄。”麗姿承認。


    “他能引出人們內心的魔鬼,爸爸說的。”


    “他就引出了羅賓內心的魔鬼。”麗姿微笑著說。“他回來時變得多頑皮,多會逗我們笑啊,可憐的小弟。”


    艾美熱淚盈眶。“哦,麗姿,我好想他。”


    麗姿擁抱她。“我知道。”


    “但願我們在隆瀾莊。”艾美拭著淚說。“我知道他們不在那裏,躺在墓園裏的不是他們。但隆瀾莊是家,他們的靈魂都在那裏。這裏沒有莫家人,連個莫家鬼都沒有。桃茜姑姑出嫁太久,早就忘了該怎麽當莫家的人。”


    “我會設法嫁個排行較小的兒子,因為他們極少循規蹈矩。”麗姿說。“維爾堂叔不住在隆瀾莊,也許他會讓我們住在那裏。我會設法在我的第一個社交季找到丈夫,再過六個月就到了。到時你就搬來跟我們住。你永遠別結婚,那樣就可以永遠住在隆瀾莊照顧孩子。”


    艾美點頭。“我想那樣一定行。但你千萬別嫁強恩姑丈那種人。我知道他是好人,但我寧願你找個不是那麽古板的人。”


    “你是說像狄洛那樣的人?”


    艾美雙手按在還沒有發育的胸部上。“對,像狄洛那樣的人。”


    “好,那麽讓我們來研究他,然後我才能確切地知道要找什麽。”麗姿拿起《阿格斯》翻到《底比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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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周的周三,在看了幾小時蘭妲在《底比斯玫瑰》裏的最新冒險後,筋疲力竭的維爾和博迪坐在亞拉孟牛排館裏補充體力。


    “蘭妲曾經把蛇群騙出陵墓。”維爾告訴他正在用餐的同伴。“注意聽,以後你就會知道我是對的,她會哄騙守衛,或狄洛本人,因而逃出地牢。”


    博迪叉起一小塊牛排。“我想不是那樣。”他說。“我認為他們現在會小心緹防詭計,因為她已經試過一次但沒有成功。”


    “你不可能認為那個中看不中用的歐朗會救她出去。”


    博迪邊咀嚼邊搖頭。


    “不然是怎樣?”


    “湯匙,”博迪說。“你忘了湯匙的事,我認為她會挖地道。”


    “用湯匙——逃出地牢?”維爾拿起大杯子喝酒。


    “我的意思是說,她會先在石頭上把它磨利。”博迪邊吃邊說。


    “是啊,磨利的湯匙無所不能。我看她甚至能鋸斷鐵條逃出去。”維爾看著放在博迪肘邊的雜誌。


    維爾起初並不打算認識小說中的女主角蘭妲。被手杖打傷的次日,為了得知葛氏迂回偷襲小姐的古怪心靈如何運作,他開始看亞契的過期《阿格斯》。他從她投稿的第一期開始看起。她寫的是一篇關於欠債人遭到起訴的文章,在文章對頁是一張《底比斯玫瑰》的插圖。他的視線不知不覺地從插圖往下移到本文。


    接下來他隻知道自己看完第二章,正從亞契留在書房桌上的雜誌堆裏翻找下一期。


    簡言之,他就像一半的世人一樣迷上了木白先生的小說。雖然沒有表現出來,但今天上午維爾和博迪一樣急於拿到剛出版的最新一期《阿格斯》。


    今天的封麵畫的是一群男女擠在輪盤賭台邊,標題是“命運女神之輪”。由於已經熟悉了藍眼火龍的筆調,所以維爾可以肯定標題不是她下的。


    雖然不以胡諏雙關語為恥,但她不會用的如此陳腐。此外,那種對文字的拙劣操弄遠不及她文章裏的狡黠幽默和尖刻評論。


    順便一緹,封麵的主角不是昂士伍公爵。


    前一期的封麵就是諷刺他的兩格漫畫。在第一格裏,他伸出雙臂,噘起嘴唇,向火龍夫人索吻。漫畫裏的她交抱雙臂,鼻子朝天,背對著他。


    在第二格裏,他變成頭戴公爵冠冕的青蛙,孤獨地望著她離去的背影。在她頭頂的泡泡裏寫著:“別怪我。那是你的主意。”圖畫的標題寫著:“戈蘭德夫人之吻破除魔咒”。


    她模仿史詩《貝奧武夫》的風格寫成的文章標題為“泰坦巨神之醋坊街戰役”。


    那像極了她的狂妄,維爾心想。因為許多怯懦的三流作家都懼怕她,所以她認為自己是泰坦巨神。


    再來騷擾我,我就會真正傷害你。


    是啊,身為莫氏最後惹禍精的他嚇得直發抖。是啊,他嚇壞了。拜托,他曾經勇敢麵對粗暴凶殘、身高六尺半的惡棍侯爵。丹恩有多少次用同樣低沉致命的語氣發出類似的威脅?好像威脅的語氣真能把莫維爾嚇得發抖。


    葛氏恐怖伊凡小姐當真以為她恫嚇得了他?


    很好,就讓她那樣想吧,他決定。他會給她很多時間。幾個星期。當他的大小割傷和瘀傷愈合時,他會讓她享受表麵上的勝利。隨著時間過去,她會越來越自負自滿,警覺心也會越來越鬆弛。到時他就可以給她一、兩個教訓,例如“驕傲導向滅亡,傲慢必然衰敗”和“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她早該從她自命不凡的台座上跌下來。她早該從她自認比男人強得多、以及穿上長褲模仿男人即可使她刀槍不入的幻想中,驚醒過來。


    他知道她沒有比男人強。在偽裝和大話之下,她隻是個玩假扮他人遊戲的女孩,由於他覺得那樣很有趣,甚至有點可愛,所以他決定耐心對待她。他不會公然羞辱她。


    他將是她跌下來時的唯一目擊者。他決定那必須包括跌進他的懷裏,他的床上。


    她不但會喜歡那樣,還會承認她喜歡,且央求更多。那時,如果正好有慈悲為懷的心情,他會同意她的懇求。然後——


    一個男孩在這時衝進牛排餐廳。


    “救人啊,拜托救救人啊!”男孩喊道。“有一棟屋子倒了——屋子裏麵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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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倒塌的屋子不是一棟,而是兩棟:艾希特街四號和五號。在附近凱薩琳街和布裏吉街挖下水道的五十多個工人聞訊趕到,迅速開始清除瓦礫。


    首先挖出的受害者是一個死亡的貨運馬車車夫,屋子倒塌時他正在裝載煤炭。半個小時後,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被找到,幸運生還但手臂骨折。再過一個小時,一個幾乎毫發無傷的七歲男孩和他繈褓中已斷氣的弟弟。按著是他們十七歲的姊姊,瘀傷。他們九歲的兄弟是最後挖出的受害者之一。雖然埋在瓦礫底層,但他被找到時還神智不清地喃喃自語著。他們的母親不幸罹難,他們的父親離家在外。


    莉緹從一個偶爾投稿《阿格斯》的窮作者那裏得知大部分的細節。她在藍貝斯路參與驗屍,因此很晚才抵達現場,但還來得及目睹昂士伍在救難中扮演的角色。


    他沒有看見她。


    根據隱身在記者群中的莉緹觀察,昂士伍公爵以全副心思和精神清除瓦礫。崔博迪與他並肩工作。她看到公爵移開磚塊和木材,清出一條通往男孩的路,然後用他的寬肩撐住一根托梁,讓其他人把男孩拉出來。


    母親血肉糗糊的屍體終於挖出時,莉緹看到公爵走向她哭泣的女兒,把他的錢包塞進她的手裏。然後他拖著崔博迪擠過人群逃走,好像他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由於昂士伍輕輕一堆就能把中等身材的人拋到好幾尺外,所以其他的記者紛紛退避,回去采訪受害者。


    莉緹可沒那麽容易死心。她從後追趕昂士伍和崔博迪,追到斯特蘭街時,正好有一輛出租馬車回應昂士伍的尖銳口哨聲而停下。


    “等一下!”她大叫,揮舞手中的筆記本。“講句話,昂士伍。耽誤你兩分鍾。”


    他把遲疑不前的崔博迪推進車廂,自己隨後跳進去。


    馬車聽他的命今立刻起步前進,但莉緹不肯放棄。


    斯特蘭街是條擁擠的大街,馬車在人群車潮中隻能緩慢前進,因此她可以輕鬆地跟在車廂旁小跑步。


    “好啦,昂士伍。”她喊。“談談你的英勇行為。你什麽時候變得如害羞謙虛了?”


    他們搭乘的是新式出租馬車,隻有車篷、皮帷和簾幔替乘客遮陽擋雨。由於簾幔沒有拉上,所以他無法假裝沒有看見她或聽到她。


    他從車篷下探出頭瞪她。街頭充斥著車輪的轆轆聲、車夫和行人的叫喊聲、馬的鼻息聲和嘶鳴聲、流浪狗的吠叫聲,他以壓過那些嘈雜聲的音量喊:“可惡,葛莉緹,離開街道,你會被撞倒。”


    “講兩句話。”她堅持,繼續慢跑跟在旁邊。“讓我引用給讀者看。”


    “你可以替我告訴他們,你是我見過最煩人的女性。”


    “最煩人的女性。”她忠實地複述。“好,但關於艾希特街的受害者——”


    “再不回人行道上,你就會成為受害者——別指望我會從馬路上湊集你的屍塊。”


    “可不可以告訴讀者,你真的正努力成為聖人嗎?”她問。“或者該把你的舉動歸因於曇花一現的崇高情操?”


    “崔博迪逼我做的。”他轉身對車夫大吼。“你不能使這匹可惡的馬動一下嗎?”


    無論車夫有沒有聽到,拉車的馬都開始加快步伐。下一瞬間,車潮中出現一個空隙,出租馬車立刻猛衝而過,莉緹不得不跳回人行道上,躲避那些加速駛向車潮縫隙的後方車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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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要命。”維爾回頭確認她已經放棄後說。“她怎麽會往這裏?她應該在藍貝斯街參與驗屍,那應該要花上一整天才對。”


    “那種事要花多少時間很難預料。”博迪說。“如果被她發現衛喬伊一直在替你做間諜,就會有他的屍體需要勘驗死因了。”他探出身體往車篷外張望。


    “她已經放棄了。”維爾說。“坐好,博迪,你會跌出去。”


    博迪扮個鬼臉,收回身子坐好。“現在她走了,但查埋二世又縈繞在我的腦海了。你認為那是什麽意思?”


    “瘟疫。”維爾說。“你把他們兩個和瘟疫聯想在一起。”


    “我想不通你為什麽要當她的麵那樣說。”博迪說。“在你見義勇為之後,她一定會改變對你的看法。你為什麽跟她說是我逼你做的?明明就是你先衝出亞拉孟——”


    “還有五十個人跟我們一起救難。”維爾不悅地說。“她沒有去問他們為什麽那樣做。對不對?但那正是女人的作風,想要知道為什麽這樣和為什麽那樣,想像男人做每件事都有某種深刻的意義。”


    沒有任何深刻的意義,他告訴自己。他沒有把那個九歲男孩帶回人世,隻是使他免於過早被埋葬。那個男孩的處境和任何事都沒有關係。他隻是幾個受害者中的一個,救他和救其他人對維爾來說都一樣。


    卡在維爾喉嚨裏的硬塊隻是塵土,使他眼睛刺痛和聲音沙啞的也是塵土。他沒有想到別人……例如他曾無法救活的另一個九歲男孩。


    他也絲毫不想談他的感受。他的心中沒有重擔,他更不會蠢到想要向她吐露心事。他沒有理由擔心他之所以那樣做,隻因為他從閱讀她的作品中得知,她在遇到與兒童有關的事時,便不再那樣憤世嫉俗和鐵石心腸,也不再那麽像狂躁不安的火龍。他不可能在意那個,因為他對任何事都是憤世嫉俗和鐵石心腸。


    他是莫氏家族最後惹禍精,自高自大、沒有良心、令人厭惡等等。正因為如此,她對他隻有一個用處,但絕不是當同情的傾聽者。他沒有想要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因為他沒有秘密可吐露。如果有,他寧願被綁在撤哈拉沙漠的烈日炎陽下,也不願向女性吐露。


    在回家的一路上,昂士伍公爵用好幾種不同的方式這樣告訴自己,但他一次也沒想到他的抗議可能太激烈了。


    “崔博迪逼他做的,才怪。”莉緹喃喃自語地沿著走廊走向書房。“如果他不願意,一整團刺刀上膛的步兵也無法逼那個頑固的大老粗過街。”


    她進入書房,把帽子往書桌上一扔,走到書架前拿出最新版的《德布雷特貴族名人錄》。


    她很快就找到第一條線索。接著她轉向她收藏的最近二十五年的《名人年鑒》。她抽出一八二七年版,翻到大事紀附錄,在五月死亡欄下找到墓誌銘。


    “於其宅邸,北安普敦郡隆瀾莊。”她念道。“得年九歲,第六任昂士伍公爵莫羅賓。”從那裏往下有四段文字,就孩童而言,即使是貴族的孩童,那麽長的死亡啟事還是很不尋常。但這裏有個刻骨銘心的故事,而《名人年鑒》必定把焦點放在其上,就像它對當年度其他的新奇事物和戲劇性事件一樣。


    我參加過太多次葬禮了,昂士伍曾經說過。


    的確如此,莉緹發現。根據各個資料來源,她算了算光是在最近十年就有十二次葬禮,那些都還隻是近親。


    如果昂士伍真的是麻木不仁的浪蕩子,連續不斷的死亡對他不可能有任何影響。


    但麻木不仁的浪蕩子會為了遇難的平民而出力,冒著受傷的危險和工人一起救難?


    若非親眼目睹,她絕對不曾相信:昂士伍直到確定無人可救時才停手,離開時筋疲力竭、全身髒汙、汗流浹背,中途還不忘停下來把他的錢包塞給痛失親人的女孩。


    莉緹眼睛刺痛,一滴眼淚落在她正在看的頁麵上。


    “別像個傻瓜。”她斥責自己。責罵並沒有產生明顯的結果。


    但在一分鍾後,有如大象接近的轟隆聲趕走了所有的傻瓜徵兆。轟隆聲來自蘇珊,它和棠馨散步回來了,莉緹連忙擦幹眼淚坐下。


    下一秒鍾,蘇珊跑進書房,企圖跳到莉緹的膝上,但被一句堅定的“下去”所製止,於是它決定把口水淌在她的裙子上。


    “看來有人心情很好。”莉緹對棠馨說。“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它找到一個胖嘟嘟的幼童當點心吃?它聞起來沒有比平常那麽臭,所以不可能是在糞便裏打過滾。”


    “它真可怕。”棠馨在脫帽子時說。“我們在蘇荷廣場遇到崔博迪爵士,它丟人現眼到了極點。它一看到他就像火箭一樣衝出去,把他撞得四腳朝天。然後它又站在他身上,舔他的臉,舔他的外套,聞他的——嗯,我不會說出是哪裏。它對我的告誡充耳不聞。幸好博迪爵士全都好脾氣地忍受下來。等他好不容易推開它站起來時,我想要道歉,他卻不依。‘它隻是愛玩,’他說。‘不知道自己的力氣有多大。’然後蘇珊——”


    “汪!”獒犬聽到自己的名字時興高采烈地應道。


    “它非要賣弄它的把戲不可。”棠馨繼續道。“它伸出爪子。它叼著一根樹枝糾纏他,直到他跟它玩拔河。它還表演裝死,還翻出肚皮要他搔癢,還有——你想像得出來啦!”


    蘇珊把大頭放在女主人的膝上,充滿感情地望著她。


    “蘇珊,你真讓人搞不懂。”莉緹輕拍著它說。“上次見到他時,你並不喜歡他。”


    “也許是因為它感覺到他下午都在做好事。”


    莉緹抬頭與棠馨的目光交會。“崔博迪跟你說了,是不是?他有沒有說明辛苦救災後他不在昂士伍府休息,跑到蘇荷廣場來做什麽?”


    “他告訴我說,看到你使他想到查理二世。那個國王令他十分困擾,所以他在幾條街外下了出租馬車,走到這裏來看雕像。”


    在蘇荷廣場一塊荒蕪的綠地上豎立著查理二世斑駁剝落的雕像。


    初次相遇後,棠馨曾經緹到博迪把莉緹和那位複辭的君主聯想在一起。莉緹覺得那種聯想說不通,也不指望它說得通。她知道丹恩侯爵的小舅子並非以聰明著稱。


    “談到辛苦救災,”棠馨說。“你在艾希特街大概大吃一驚。你想昂士伍公爵正在改過向善,或者這隻是一時的反常行為?”


    莉緹還來不及回答,敏敏已來到門口。“衛先生來了,小姐。帶了口信給你。很緊急,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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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九點,莉緹走進柯芬園廣場一間簾幔厚重的小房間。替她開門的女孩迅速消失後。片刻後,召喚莉緹的那個女人進來。


    她和莉緹差不多高,但體型較寬廣。她戴著大大的頭巾,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盡管濃妝豔抹,盡管光線昏暗,莉緹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她臉上的笑意。


    “很有趣的服裝選擇。”憶芙夫人說。


    “臨時通知,我已經盡力了。”莉緹說。


    年齡較大的憶芙夫人示意莉緹在門簾附近的小桌就坐。


    憶芙夫人是算命師,也是莉緹較可靠的線民之一。她們通常都在倫敦市外秘密見麵,因為要是讓她的客戶懷疑她把他們的秘密透露給記者知道,憶芙夫人很快就會沒有生意可做。


    由於偽裝不可或缺,莉緹又沒有時間變裝成男人,所以她和棠馨到希臘街的二手商店倉促組合出這身所謂的吉普賽裝。


    依莉緹看來,這身裝扮與其說像吉普賽人,不如說像妓女。雖然穿了六條不同顏色的裙子,她還是覺得衣不蔽體。由於裙子以前的主人都不如她高挑,所以裙長那不及腳踝——倫敦每個妓女的裙子都這麽短。但她沒有時間修改。


    不合身的問題同樣發生在上衣。最後選定的那件是深紅色,緊得像止血帶一樣——那樣也好,否則莉緹的乳房會從傷風敗俗的低領裏蹦出來。幸好夜晚涼爽,需要披披肩。


    不願冒險戴二手假發,因為其中一定寄生著好幾種昆蟲,莉緹用彩色圍巾充當頭巾。圍巾緊裹住頭發,兩端呈褶狀垂下,不但遮住她露底的金發,還有助掩飾她的容貌。


    她不擔心有人注意到她的眼睛,首先是她在天黑後外出,其次是她不會讓任何人近到足以注意到它們是藍色。加上大量的脂粉和廉價的首飾,俗麗的裝扮就大功告成。


    “我應該被當成你的吉普賽親戚。”莉緹解釋。


    憶芙夫人在對麵的椅子坐下。“聰明。”她說。“我就知道你會有辦法。抱歉臨時通知,但情報今天下午才到,你可能隻剩很少的時間可以采取行動——如果我的水晶球可以相信。”她眨眨眼補充道。


    憶芙夫人的占卜能力使容易受騙者目瞪口呆。莉緹沒有那麽好騙,她知道算命師的方法跟她差不多,靠線民網的經常協助,雖然有些線民並不知道自己緹供了情報。


    莉緹還知道情報並不便宜。她拿出五鎊排在桌上。她把其中一枚金幣推向憶芙夫人。


    “克蕾從巴黎帶來的女孩今天來找我。”算命師說,“雅妮想回法國,但她很害怕,理由你可能也知道。十天前,克蕾手下一個逃跑的女孩被人從河裏撈起來,臉被割花了,喉嚨還有勒痕。我告訴雅妮這件事和其他幾件她認為是秘密的事。接著我往我的神奇水晶球裏看,我告訴她我看到克蕾,看到克蕾受到詛咒。鮮血從她的耳朵滴下,小血滴環繞她的脖子和手腕。”


    莉緹挑起眉毛。


    “在傑瑞密賭場看到克蕾戴著紅寶石首飾的人不隻你一個,”憶芙夫人說。“告訴我這件事的人對它們的描述和你一模一樣。”她停頓一下。“我還聽到別的:昂士伍公爵如何出現,遇見一個隻有他認識的俊美青年。你被公爵識破了,對不對?”


    “我敢打賭是那枝可惡的雪茄害我泄了底。”莉緹說。


    “而他今天在艾希特街泄了底。”算命師說。


    “是嗎?”


    “那重要嗎?”


    重要,但莉緹搖頭。“此刻我想知道的是克蕾的事。”她把另一枚金幣推向算命師。


    “那個老鴇把她手下偷來的珠寶都留了下來。”憶芙說。“她偏愛亮晶晶的飾品,像喜鵲一樣。雅妮覺得那樣很蠢,但那不是她打算逃跑的原因。她說她作惡夢夢到那個被殺的女孩。但那個逃跑的女孩並不是他們殺雞儆猴的第一人。我認為雅妮的麻煩出在她不是看見就是參與了殺人——”


    “那令感情纖細的她十分苦惱。”莉緹諷刺地打岔。“我們都知道雅妮並不是柔弱天真的小女孩。”


    “這就是我急著找你的原因。她可能是在惡夢裏看到她的臉被割花,脖子鐵絲或繩子纏繞。也許她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也許另有理由。無論如何,她的驚惶都是真的。我相信她一定會逃跑。重要的是,她不會傻到像其他的女孩空手逃跑,她帶得走多少就會偷走多少。


    “讓她能夠雇用最快的驛馬車到海邊。”


    憶芙點頭。“今晚她得幫克蕾和保鏢訓練一個新來的女孩,所以沒有機會逃跑。明天晚上她必須服務一位特別的顧客,事後能否逃跑就看顧客需要她多久。隻有克蕾晚上九點出門後到清晨回來前的那段時間,她才能盜取老鴇的財物。雅妮需要搶先一步,如果她在黑夜的掩護下逃跑,他們追捕她會比較困難。”


    算命師停頓一下繼續說:“我不敢說她一定會偷那套首飾。雖然我告訴她那些紅寶石遭到詛咒,但若偷不到足夠的錢,她哪裏會管什麽詛咒。”


    “那麽我最好先下手為強。”莉緹說,內心的不安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她必須即刻取得蓮娜的協助,但蓮娜的反應恐怕不會太熱烈。


    莉緹把另一枚金幣推向前。


    憶芙搖著頭把它推回去。“其餘沒有什麽可以告訴你。克蕾目前住在佛蘭士街十四號,她通常在九點左右帶著她的兩個打手出門。留守屋子的仆人米克也是個彪形大漢,通常還會留下一個女孩娛樂他或招待某個貴客。”


    蓮娜絕對不會喜歡這樣,莉緹心想。太多人在屋裏。但莉緹熟識的職業竊賊隻有她,而且時間上也來不及另覓專家。業餘者幹不了這份工作。莉緹不能冒砸鍋的險。如果她被殺,棠馨、蓓蓓和敏敏就得自食其力——可能很快就會流落街頭。


    這件事不容失敗,想辦成就得靠蓮娜。莉緹隻需說服蓮娜去做,但那會需要費一番唇舌。那表示莉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片刻後,她告別憶芙夫人往外走。


    她一出建築物就放慢速度。雖然出租馬車就在幾條街外等她,但她不容許自己衝過去。


    雖然時間還早,妓女還沒有全部出來,但夜間的常客正開始聚集。行色匆匆極易引來醉漢的追逐,莉緹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漫步穿過廣場。


    她從柱廊下走出來,離開市場轉進聖詹姆斯街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對麵柱廊的陰影裏走出來轉往相同的方向。


    她一眼就確定他的身分,兩秒鍾就決定不要走相同的路線。


    假裝認出市場裏的某個人,莉緹改變方向往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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