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著送殯的人們接連離去,小廝樹鳴提醒跪在墓前發呆的張居齡,「三爺,我們也回去吧。」


    良久,張居齡開口:「……你們都回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樹鳴自小就伺候張居齡,熟知他的脾氣,遂抬頭去看,當時便驚住了:「三爺,三爺……」


    「怎麽了?」張居齡伸手去觸摸墓碑上的字,頭都沒抬。


    「……你,你鬢發,雪白了。」


    「鬢發雪白?」張居齡反問了一句,隨即又無謂道:「無事。」他愛入骨髓的女人拋下他先走了。這艱辛歲月裏,從此就隻剩下形單影隻。還怎會在乎別的呢。


    樹鳴眼圈一紅,和其他仆人一起退下了。自從三夫人死後,三爺一直鎮定自若且麵無表情,冷靜地處理著任何事情,仿佛從未把三夫人放在心上。


    隻是,若心裏真的沒有惦念,又怎會突然白頭?


    天色慢慢暗下來,稀薄的月光無遮無攔地灑落。比著白日的暑熱,夜裏終究涼爽些。


    張居齡依舊是跪坐的姿勢,鬱然長歎:「一世夫妻,你竟然這麽厭惡我嗎?不惜用離世來報複我?」


    他本是自言自語,卻嚇住了另一個人。其實也不是人,隻一縷沒有消散的魂魄,正是顧晗。


    「我沒有。」顧晗諾諾開口,然而卻發不出聲音。是的,她已經死了。但魂魄卻未散,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深埋地下,又看著張居齡在她棺柩下葬的一瞬,兩鬢雪白。六年的夫妻,心緒怎會絲毫沒有波動?淒愴和無奈充斥在胸口,五味雜陳。


    撲撲簌簌的夜風一陣陣,一波波,嗚嗚咽咽的像極了哀鳴。


    天地寂寞,長夜無聲。


    張居齡沉默了一會,又說:「周浩波不是我殺的,而且他也沒有死。」


    說話間,大路對麵的樹林裏走出一人,滿臉的書生氣。他穿著黑色直裾,身型瘦長,朗聲笑道:「我當然死不了。」


    周浩波活生生地出現在顧晗麵前時,她怔住了……他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嗎?消息還是堂姐顧晴托人告知她的,說是被張居齡暗害的……母親也證實過這件事。


    「你來幹什麽?」張居齡負手而立,嗓音嘶啞。


    「我為什麽不能來?晗表妹一直心悅於我。如今她去了,我應該要過來祭奠的。」周浩波瞟一眼墓碑。


    張居齡閉了閉眼,他恨極了周浩波的口無遮攔,卻又無從反駁。妻子的心確實不在他身上。


    「張居齡,你知道自己活得多窩囊嗎?是,你比我有才華,仕途也比我順,在官場幾乎是平步青雲……但,又有什麽用呢?你愛的人永遠都不會愛你,她寧願死也不待在你身邊。」


    這樣的話刻薄狠毒、直擊人心,顧晗震驚到不可思議。在她的記憶裏,周浩波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年少時,她也曾心屬過他。


    造化弄人。


    後來她由祖父做主嫁給了張居齡。那時候的她雖然對張居齡淡淡的,然以嫁隨夫,多年受到的世俗熏陶足夠讓她一心一意地跟著他過日子。再後來她多年未孕,婆婆的刁難和不依不饒,周浩波的死,又聽聞張居齡偷偷養了外室……心裏便逐漸產生了隔膜,夫妻情滅,最終她亦抑鬱而亡。


    張居齡淡漠地轉身看他,不發一語。


    「你怎麽不說話?是心虛吧,告訴你張居齡,我壓抑太久了……咱們是同期的進士,憑什麽你能加官晉爵,順風順水……我就必須在翰林院受人搓磨。你不是日子過的如意嗎?我偏要插一腳。」


    周浩波因暢快而聲音發尖,詭異而猖狂:「你那麽愛表妹,她要是死了,你豈不是悲慟欲絕……」他笑了一陣,又說:「表妹自小就心思重,身體弱,不能深思勞累,我就利用她這點,四處找人傳播你養了外室,然後又故意做出假死的慘狀……」


    ……


    顧晗已經聽不進去了,大腦處一片空白。


    她流不出眼淚,卻更覺得酸楚又悲切。


    這就是她年少傾心的人嗎?當真是一場笑話了。


    顧晗禁不住回憶起和張居齡在一起的生活,他真的對她極好,吃喝玩樂,無一不順著她的心思。特別是她病重的後半年,他親力親為地伺候著……怪隻怪她心結已深,雙眼被蒙蔽了,一味的不管不顧,才製造出現在的慘劇。


    她對張居齡失望的同時,張居齡如何想她呢?怕也是失望吧。


    所有的失望都不是一時促成的,而失望的源頭是不信任。夫妻之間最大的忌諱就是不信任。


    她多麽悲哀,錯信他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深愛自己的人。


    顧晗明明死了,心如刀割的感受還是那麽真切……她最後看了一眼張居齡。罷了,這一世是我負了你,若有來世,必加倍償還。


    心氣一散,一縷幽魂隨即四散而去。


    顧晗沒有看到的是,張居齡一把匕首捅入了周浩波的胸膛,隨後一腳把他踢入不遠處湍湍水流的小河,「……你說了這麽多,要是還沒有死在我手裏,豈不是遺憾。」怎麽暗害他都可以,但萬不該波及他的妻子。


    這讓他如何能忍。


    樹影婆娑間,寂寞如斯。


    張居齡走近顧晗的墓碑旁,低語:「晗兒,對不起。你別怪我……」他好像不知道怎麽說話合適了:「因著我的緣由竟讓周浩波這般的算計你……」


    「實在是該死。」


    最後這句話不知道是說周浩波,還是說他自己。或者兩者皆有。


    驚蟄一過,春在堂栽種的兩株紫玉蘭盛開了,花瓣飽滿,朵朵向上。微風一吹,清香怡人。


    顧晗百無聊賴地站在廡廊下曬太陽,目光悠遠。由於瘦削,茜色暗花對襟緞褙穿在她身上空落落的,有一種病態的嬌柔。


    「……小姐,您身子弱,別一直站著,坐下歇會吧。」丫頭巧珍搬了圈椅,開口勸道。


    顧晗搖頭,示意不用。她疲倦的很,不願意搭理人。


    春日的陽光很溫暖,灑在人身上柔和極了,像母親慈祥的目光。


    「小姐,喝口熱茶吧。」巧玲端了盞碗遞給顧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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