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從兩個月前,在一個距離坦釘700公裏名為裂井的地方發生的事情說起。


    這個叫裂井的地方真有口老井,老井台的石頭裂開條大口子,裂井之名由此而得。這口井幾近幹涸,對裂井的人和牲畜卻如命根般寶貴——這是他們唯一的水源。


    中午的驕陽下,三個壯漢並排坐在幹裂的井台上,井底薄薄的水麵反射出微弱的光,牛群在不遠處徘徊,用尾巴驅趕蚊蟲。


    排行老二的多米諾吹著口哨,馬靴後跟在黃土鋪成的路麵上敲打節拍。三弟萊昂的額頭上流下一滴汗水,滑過眉毛滾到嘴邊,他像青蛙般迅速地伸出舌頭,一下把汗珠舔進嘴裏。一隻蒼蠅又在他眼前飛來飛去,扇動的翅膀發出讓人煩躁的聲響。萊昂的眼球緊緊跟著蒼蠅上下左右移動。他正準備再次伸出舌頭,“啪”的一聲脆響——蒼蠅消失了,空氣裏隻留下兩道炸開的灰塵,在耀眼的陽光下慢慢消散。


    “別吃蒼蠅。”


    大哥阿門農懶洋洋地對智障的三弟說。隻見那蒼蠅被一根鞭子劈裂,掉在二哥多米諾的馬靴邊,一半兒身體還在掙紮爬動。阿門農把鞭子別在腰上,朝塵土飛揚的地麵啐了口唾沫。


    “又來了!又有新法令要宣布了。”


    帶有“城邦聯軍”字樣的車子從坑坑窪窪的灰土路上顛簸著開來,在距離水井幾米遠的地方停住。


    為了振興不景氣的經濟,各地方爭相出錢給城邦政府修建城際高速路,貫通城邦和鄉鎮,指望這樣可以拉動經濟,增加就業機會。這項計劃非常宏偉浩大。整個計劃其實就是持續修建沒有盡頭的高速路,隻要能募到錢,就一直修建下去。每修到一個城邦,這個城邦就被收編為城邦政府的一部分。城主們會定期在屠城的議會樓舉行圓桌會議,商討稅收、軍隊等事宜,商榷後再由城邦議會向最高政府匯報。這裏麵還有個默認的規矩:隻有城邦的城主才能在議會樓擁有一席之地,鎮再大也隻是鎮,沒有權力,且必須接受最近的城邦管轄。不具備收編價值的地方,高速路就不通過那裏,那裏的人們就會很難獲得物資補給。人們的生活變得艱難之餘,往往還要背負和所有地方一樣沉重的修路稅。裂井就是一個這樣的村鎮。大城邦各自組織了軍隊“維護和平治安”,這些軍隊平時最重要的職能就是到各附屬村鎮征稅。修路稅越收越多,但高速路永遠也無望修到裂井。


    一路的顛簸把收稅車弄得都是灰塵,看起來無精打采。今天它還要跑不少地方去宣告這不受歡迎的消息。


    車停穩後,一條腿伸出來,鋥亮的棕色牛皮靴配寶藍色製服褲。一名“底層軍官”抱著一遝子紙下了車,他跟這輛車一樣疲憊又不耐煩。看見了裂井三兄弟,他連招呼也懶得打,徑直走到井邊,拉動拴木桶的繩子,舀上些清水,拍在自己臉上。


    “井水是喝的,不是洗臉的。”大哥阿門農往嘴裏塞了片橄欖葉。


    裂井這地方很小,隻有稀稀落落的幾家雇農住著,沒有商店,沒有醫院,什麽都沒有。這個地方遠離高速路,條件又很惡劣,他們所屬的城邦根本不願意費勁給他們修路。底層軍官也是被上司逼得緊了,不得已才來跑一趟。這裏的人很難出去,大部分居民沒見過高速路或者擁有過汽車,他們的世界隻是口破井。這個人人嫌棄的地方,卻是裂井三兄弟的家。


    用井水抹了把臉之後,底層軍官這才抬眼皮看看三兄弟。


    “怪不得你們窮。大白天這麽悠閑,一群懶鬼。”


    “托你這勤快人的福,我們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父母那代就開始繳修路稅,哪裏看見這裏有公路的影子?”


    二哥多米諾滿臉不屑。與彪悍的阿門農和傻乎乎的三弟萊昂相比,他算得上是清秀英俊了。


    “高速路永遠沒有盡頭,誰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別把繳稅這事兒怪在我身上。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城邦聯軍裏最底層的軍官。”他擠眉弄眼地挑釁著說,“覺得不合理?就到屠城議會樓去說!”


    “呸!你以為我們不敢去嗎?我們要是去了,就要把這裏兩代人交的所有該死的修路稅全都要回來!”


    阿門農把嚼碎的橄欖葉殘渣一口啐在底層軍官的靴子上。小軍官剛要發怒,卻意識到自己在裂井並不占優勢,於是裝腔作勢地清清喉嚨,爬上裂井井台,打開蓋著紅封印的信封,開始高聲宣讀新稅法。裂井周圍,除了三兄弟外又圍過來一些人,大家對不斷上漲的修路稅議論紛紛。


    “稅又漲了!我們是在往空氣裏交稅!修路稅,修路稅,哪裏來的路?根本就無路可走了!”一個老雇農抱怨起來,“哪天可能連從裂井裏打水都要收稅了!”


    “城邦政府正在擬定征收飲水稅的方案,馬上從井裏打水也要交錢。這是為了大家好,有利於水資源的……嗯,合理……合理利用。”底層軍官收起文件。


    他不疼不癢的話如投在池塘裏的炸彈,瞬間又激起了一大波咒罵。阿門農一步步逼近底層軍官:“稅太重了。我們又不用高速路。為什麽還要交稅?”


    “我有什麽辦法?你真有本事,就自己去屠城把交了的稅要回來!”軍官譏諷十足地說,“聰明點,破壞稅法被抓起來可不值得!我勸你看在你傻弟弟麵上,還是認……”底層軍官被阿門農揪住衣領一把拎起來,腳離地老高。


    “你剛才說去屠城什麽議會樓,就能把我們交的稅錢要回來?”


    “對!對!快把我放下來!”


    他被阿門農粗壯的大手掐得喘不過氣來。隻要能下來,阿門農問什麽他都說對。


    鬆開大手扔下軍官,阿門農做了決定。他對兩個兄弟說:“咱們今晚就出發,去屠城把錢要回來!”


    “好的!哥哥。”多米諾和萊昂不假思索地一起答應。


    阿門農的舉動隻得到了他兩個弟弟的認可。剛才抱怨稅收過高的雇農們,現在卻全都在斥責膽大包天又愚昧無知的三兄弟。


    “別給裂井的好公民惹麻煩!”


    “你們瘋了嗎?去屠城是要幹什麽?!”


    “這不是你可以管的事情!”


    “阿門農你瘋了!”


    剛才說得最憤慨的老雇農最激動:“阿門農!你不能光想你們自己。也要為我們這些鄉親想想。如果因為你們作出什麽魯莽的事,讓我們受牽連怎麽辦?”


    “我再也不願意把辛苦掙來的錢白給別人了。他們拿了咱們的錢,就應該讓咱們看見高速路,不然就退錢!”阿門農的決心絲毫沒被動搖,兩個弟弟已經在做出遠門的準備。


    “多米諾,萊昂,你們的哥哥要惹大禍了!”底層軍官連滾帶爬地逃上了收稅車,甩下最後一句話。


    傻萊昂哼唱著自編的歌謠,對底層軍官的恐嚇毫無反應。現在這裏隻剩下三兄弟,其他人早已散去,老實的農夫們不願卷入危險。交稅就交稅吧,隻要還有苟活的可能,大多數人都不會惹是生非。


    “三個笨蛋!野蠻的農夫能做什麽?哥哥們跟弟弟一樣,都是浪費糧食的智障!”


    底層軍官坐在車裏嘀咕。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接下來的一個多月裏,他每天都能在報紙上讀到裂井三兄弟跟城邦聯軍對抗的新聞。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阿門農竟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到了屠城議會樓就能把交了的賦稅要回來。他簡直不敢相信真的有這麽蠢的人!


    沒過多久,緝拿公路惡匪三兄弟的逮捕令就頒發了。職位低微的小軍官提起筆,把那天自己和裂井三兄弟的事情寫成報告遞了上去。在層層遞交審查中,這份報告卻沒了音信。結果是,整個城邦聯軍從上到下,沒人知道裂井三兄弟到底為什麽要趕著牛群在高速路上阻礙交通,與軍隊對抗。


    從來沒見過高速路的三兄弟踏上征途。他們想沿著高速路尋找那個叫屠城的遙遠地方。三兄弟背著蜂箱,驅趕牛群,沿城際高速路走了四十九天。所到之處交通阻塞,一片混亂。哪裏有想阻擋牛群前進的城邦聯軍,哪裏就是三兄弟的戰場。沿線的居民稱他們為“裂井三俠”。一批又一批的城邦聯軍被派來對付他們。可到目前為止,三兄弟都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又一場新的戰鬥即將在坦釘舊車場和運河之間的空地上打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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