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透出亮光後不久,便有光線順著枝葉的縫隙傾瀉入四棵血橘樹搭成的涼亭裏。幾個年輕人醒來時,地板上的一壺咖啡正嘶嘶地冒著熱氣,旁邊還放著小半桶奶油、一把小刀、一大塊葡萄幹麵包,以及一截用金屬絲纏著的大火腿。


    “老頭送來的?”馬波餓壞了,“東西還真不少。要是有雞蛋就好了!咱們得吃頓真正的飯再上路!”他搓搓手,準備用這些材料大幹一場。


    “這裏……有幾個,給。”切在大木箱裏翻找了一會兒,摸出四個雞蛋,和一些隨身帶著的東西。


    扮貓撿了些幹樹枝做柴火。馬波用裝奶油的金屬罐當鍋,開始烹飪早餐。他把金屬絲小心地從火腿上拆下來,就著原來的形狀彎成一圈圈箭靶狀的扁平支架,再把葡萄幹麵包切成厚厚的大片攤在上麵,然後用昨晚取暖的玻璃瓶子,在裏麵點著火,做了個燒烤架。葡萄幹麵包稍微加熱後,再塗上新鮮奶油。在熱力作用下,奶油發出悅耳的嘶嘶聲,慢慢地變成金黃色。馬波又熟練地在空中打破四個雞蛋,麻利地使蛋黃分別落在快烤焦的奶油麵包片上。沒有被完全烤熟的雞蛋清順著厚切片麵包粗大的縫隙流進裏麵,留在上層的蛋黃和著奶油慢慢膨脹開。這頓早餐相比昨晚的稀糊晚餐,簡直可以說是藝術級的料理,馬波隻撒了點海鹽做收尾。


    說實在的,這頓早餐更讓人想起煎蛋,但扮貓實在是太餓了!


    “就用手拿著吃吧,別怕髒!”馬波先遞給了扮貓一片,她隨即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來。三個旅人瞬間把早餐一掃而光。切最早吃完,用小刀把剩下的麵包切成片,裝進幹淨的布袋留做幹糧。扮貓看著馬波和切麻利又熟練地幹著這些事情,由衷慶幸自己跟他們在一起。


    “其實那個大畫師也許是個挺好的人。他還給咱們送了早飯。”扮貓說。


    “好人?他是希望我們早點離開橘林。看這個!”麵包下麵,切發現了一張去坦釘舊車場的地圖。


    馬波笑了,一邊把粘在嘴邊的麵包渣全抹進嘴裏,一邊伸著懶腰從樹上摘下昨夜大風後僅存的一個血橘,大咬了一口。血漿一樣的汁液爆出來,差點噴到扮貓頭上。扮貓有些厭惡地撇了撇嘴。


    橘鎮的麵積遠比想象的龐大,光走出老頭的血橘林就花了他們兩個多小時。這裏乍看起來是個美麗平和的地方,隨處可見漂亮精致的紅磚小屋,還有拿著小風車和風箏嬉鬧的孩子。但要是細細留心,在不顯眼的陰暗牆角和樹叢周圍,還是會發現幾隻髒兮兮的流浪貓和餓得皮包骨的棄狗。


    “這些棄狗和野貓總是讓我想起新城。”切故意把步子放慢,走在扮貓和馬波身後,不然他們兩個就完全被淹沒在他的高大身材和大木箱的陰影裏了。馬波的個子在一般人裏不算矮,但也隻到切的肩膀。


    “新城不是高速路上最富有的城市嗎?”


    “新城很大,高速路把它橫切成了上城和下城。下城窮,上城富。但無論是下城還是上城,都是看不見希望的地方。”


    “你祖父和種橘子的臭脾氣老頭到底是什麽關係啊?”馬波昨晚就想問了,隻是當時兩人還不熟,不太好意思開口。


    切倒是落落大方,“大畫師是最偉大的城市設計師和發明家。年輕時,他給當時一位聲望頗高的設計屆泰鬥做學徒。祖父有幸跟他一起師從同一個設計師。一次,老師讓他們畫畫,題目是‘大自然之美’。祖父畫了幅天神像,大畫師畫了幾株血橘樹。老師看了他們的作品以後,對那幾棵鬼斧神工的血橘樹大為讚賞。他說祖父畫的神像固然好,但隻能看見高超的畫技,而從那些姿態古怪的血橘樹上,他看到了真正的天賦。人的天賦即是大自然之美!從此老師開始著重培養大畫師這個學徒,卻把我的祖父扔在了冷板凳上。在徹底冷落祖父這個沒才華的學生前,那個老師還把血橘樹的畫送給我祖父,並命令他掛在客廳裏。我從小就是這樣看著《大自然之美》,吃著祖父家的粗茶淡飯長大的。後來,大畫師設計了很多驚人的大工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新城。但就在我的祖父辭去新城城主職位不久,大畫師也突然隱姓埋名退出了人們的視線,帶著他所有偉大的設計藍圖隱居起來。”


    “你祖父恨大畫師嗎?”


    對於馬波這個問題,切也不確定,在回答之前他猶豫了。


    “我本來也覺得他們不會喜歡彼此,我祖父跟大畫師一樣是個非常頑固的人。但其實新城每個人都知道,祖父之所以能當上新城城主,跟新城的設計者——大畫師——對他的推崇有很大關係。”


    切話還沒說完,大悲河的水汽就撲到了他們臉上。大悲河是條人造運河。河水自北向南洶湧地奔流著。運河與東西走向的城際高速路垂直交叉。這條高速路除了城鎮上的出入口都設有圍牆,但是在運河這段卻沒有圍牆。為了方便行人過河,人們在緊靠高速路的邊上修了一座跨河橋。實際上,城際高速路在這一段也可以說就是一座巨大的跨河橋。時值汛期,水麵很高。大塊的雲在高速路和運河上空低低地聚集起來。盡管沒有下雨,水流湍急的河麵還是升起一股強烈的潮氣,像霧一樣濕透了一切。大橋兩邊都有鋼結構的承重支架。濃厚的霧氣中,有釣魚的人倚著支架從跨河橋上放下長線魚竿垂釣。


    圖7:橋麵示意圖1


    馬波他們帶著些許的興奮,跑上滿是水霧的跨河大橋,隔著冬季起著冷霧的運河,眺望不遠處的高速路。這座橋還有個不知所以然的名字,叫尖叫橋。


    “我想這條大悲河和尖叫橋大概也是大畫師先生的傑作吧?”馬波出神地望著高速路。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麽想?”切轉頭看馬波。


    “人工河的作用大抵是要把物資從高速路的北邊運到南邊。美麗殷實的橘鎮,滿載物資的漁船,到處都是歡樂和富庶;可為了這一切,北方來的人們要忍受困苦,背井離鄉……歡樂從巨大的悲傷中來。”


    聽完馬波的分析,切也認定了這必然是大畫師的設計。


    “如果不是聽你們說,我真的不能想象,給我打電話的老頭是這麽個如哲學家和詩人一樣的偉大設計師。”


    扮貓說得很認真的這段話無意中戳中了馬波的笑點,切也大笑起來,背上的大木箱直抖動。


    大橋的霧氣裏,馬波襯衣領上係著的舊項圈仍時不時被強風吹得擺動,他那血紅的眼睛望著沒什麽車輛的高速路出神。此時的他,比所有人都孤獨。空曠的橋麵上的水霧越來越多,越來越重,濃重的水霧冷得讓人不得不躲進橋上麵唯一的遮掩處。尖叫橋的中央是一座圓頂紅磚小屋,裏邊傳出陣陣軍鼓和征兵歌謠。


    橋上一個釣魚人有魚上鉤了,他將魚竿和魚線向空中一抽,一條灰色的大魚被重重甩在橋麵上。釣魚人從鉤上解下它,隨手就丟在了一邊。那條魚似乎絲毫沒因被釣上來就認命,在橋麵上不住地翻騰,幾下就跳到了切那皮子都磨亮了的舊靴子邊。


    “你們幾個,別碰我的魚!”釣魚人頭都懶得回地對三個年輕人喊了一聲,低著頭換餌,準備重新甩竿。


    魚還在跳,不懈地努力掙紮。切低下頭,一腳把它從橋欄杆的縫隙裏踢下橋麵,看它飛身落下,跌進河水裏。


    “貴族闖禍了,快跑!”馬波笑著對還在發愣的扮貓喊。


    釣魚人聞聲才轉過頭來,想抓肇事者。馬波早跑沒影了,扮貓也跟著消失不見。隻有老實的切站在原地沒動。釣魚人火冒三丈,想揪他的衣領,但切實在太高,釣魚人隻能湊合揪住他的大衣紐扣,掛在上麵死不撒手。


    “他怎麽辦?”扮貓一邊跑一邊回頭。


    “放心!他沒問題。”


    “真不管他嗎?”


    “他自己能解決。”


    馬波完全無所謂的語氣讓扮貓覺得很冷漠,但她也找不到什麽理由能說服馬波回去。切做的事誠然是善舉,卻也有失禮的地方。


    “怎麽了?還在擔心?”扮貓的心事被馬波看了出來。他開始悠閑地倒退著跑,甚至還點上了一根煙,“他一定是想好了後果才那麽做的。”


    本來還想說什麽,但扮貓最後還是放棄了。無奈之間,她也隻能繼續跟著馬波跑,嚐試拋開對切的擔心。一抬頭,一件新鮮事吸引了她的注意:橋麵上建房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到。


    跨河橋正中央的紅磚房叫“鍾麵酒吧”。和其他地方一樣,禁酒令頒布後,這裏明麵上隻能賣和水一樣清淡的所謂“淡啤酒”。酒屋雖小,卻給冬季的大悲河和尖叫橋增添了不少生氣。整座橋被一根橋柱穩穩地架在水麵之上,鍾麵酒吧的位置,正好就在橋柱部分的正上方。從遠處看,這圓屋頂的小房子,就像是下麵的橋柱紮穿橋麵冒出來的一個鉛筆頭。酒吧的東西兩邊各有一扇門,西門出去是坦釘方向,東邊的門則朝著橘鎮。尖叫橋也因此成為了橘鎮的“出入口”。


    “這橋真有意思。”馬波站在門口觀察和琢磨著。


    清早的霧氣讓空氣越來越冷。現在又起了風,橋麵上幾乎要待不住人。屋內,征兵的順口溜和軍鼓聲仍在繼續。酒吧門口的磚牆上,一張坦釘舊車場的拍賣廣告吸引了馬波的注意。廣告正中央是一個男人的照片,他那粉白的大臉上寫滿狡猾,微笑的嘴角仿佛隨時會溢出謊言。海報周圍有些二手車圖片以及每輛車的起標價,下方有行字:每日正午開拍!


    從海報下麵的自取資料小筐裏,馬波拿了份車輛圖鑒,一邊走一邊低頭看,直到酒吧裏的光線已經暗得看不見字,才把圖鑒折好塞進外套口袋。


    鍾麵酒吧內非常擁擠,原本站在橋麵上的人都聚集在這小屋內。他們大多是囊中羞澀的過路農夫,以及馬波他們這種一路找工作的旅人。人全站著,沒有椅子和桌子。女招待們不得不把托盤舉得高過頭頂,以避免啤酒碰灑,即便這樣,那些女招待們還是不時需要跳芭蕾般一邊走,一邊把一條腿抬高。扮貓在她們抬腿的地方發現了兩根粗大的鑄鐵棍子,上麵布滿鐵鏽。因為人實在太多,扮貓沒辦法看清棍子的全貌。


    鍾麵酒吧的布局也有些奇怪。吧台在圓形屋子的最中間,幾個酒保在圓形木吧台的內環忙活著。酒吧除了進出的兩扇門,左右還有兩扇玻璃窗,形狀與東西兩麵的門一般大小。透過北麵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高速路,南麵則臨河,因此窗前還放了立式觀景望遠鏡。馬波不知道河麵平常的景色是什麽樣子。暴風驟來的今天,整個河麵和天空全都變成淺灰色,倒有一種壯闊淒涼的美感。


    女招待與酒保不停相互喊話。酒保們從吧台上把一瓶瓶淡啤酒推給等在吧台外的女招待,同時高喊:“2點鍾的先生,五瓶啤酒!注意那邊的小孩兒,童子軍不能喝酒。”女招待便訓練有素地接住從大理石吧台上滑過來的啤酒瓶,路過做鬼臉的童子軍,邁著奇怪的步伐向客人走去。當酒保喊“7點,兩瓶啤酒。”女招待也一樣毫無差錯地邁著仙鶴般的步伐,把啤酒送到馬波和扮貓手裏。


    “她們靠時鍾來確定方向,真厲害。”扮貓覺得看送酒比喝啤酒還有趣。


    “瞧地板!”


    馬波的帆布鞋踏了踏地麵,扮貓仔細辨別,才注意到地板上畫著一格一格的鍾表刻度,而他們現在的位置正好是“7”。不愧叫鍾麵酒吧,整個地板竟然是一個大鍾表盤,地板上兩根鑄鐵棍子應該是巨大的鍾表指針。站著喝酒看景色的人們必須抬腳才能邁過鑄鐵指針,這也是為什麽酒吧裏除了能旋轉的吧台,沒有別的家具的原因。隨著時間的推移,鑄鐵指針在地板上緩慢移動。


    “有必要設計成這樣嗎?根本不方便。而且弄得地板很難看。”扮貓說得有道理。


    “這麽明顯的暗示。如果是大畫師的設計,有點顯得膚淺了。”馬波和她考慮的不是一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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