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柳府中燈火通明。


    夏生在芊紅房中布了符咒、灑了符水後便匆匆離開。沒有人知道,他目前身在何處。


    而此刻,芊紅的精神已經恍惚,不停的念叨要離開柳府。任憑誰哄勸,也止不住。


    麗娘坐在親女身旁,摟住她一邊垂淚,一邊在腹中咒罵夏生。


    說什麽將養陣子就好……芊紅這模樣,明明愈發嚴重了,哪像是在轉好?


    他倒好,撂下句話就不知道去了哪裏,連影子都找不到。


    正在這時,隻見一個婆子慌慌張張走進來,對麗娘稟道:“夫、夫人!楊家三公子帶了彩禮,親自著人抬了轎子過來,現在就要迎娶小姐!”


    麗娘一驚,忙起身扯了那婆子問:“究竟怎麽回事?慢慢說。”


    “楊家三公子說,他今天外出訪友。回程時,遇到妖物,幸得一高人收服。那高人離開時,讓他回家後,就把小姐迎娶進門。”婆子喘著氣,撫了撫胸口,“老身覺得,小姐這病蹊蹺……或許那高人正是咱家小姐的救星,讓喜事衝衝,沒準一下子就好了。”


    麗娘咬著**,又看了看旁邊坐著的芊紅。


    這婆子是上了年紀的人,說話總有些道理。再說,芊紅遲早也要嫁入楊家……不過是提前半月罷了。擇日不如撞日,就是嫁衣嫁妝,眼下也是齊全的,不會半點委屈了親女。


    至於大宴親友之事,縱未周到,也可在半月後再補辦。


    本就是殺伐決斷的性子,當下再不猶豫,對著周圍的丫頭婢女們吩咐:“愣在這裏做什麽?你們幾個,去把小姐的嫁妝打點好,差人抬到楊府。你們幾個,快替小姐梳妝,穿上嫁衣。”


    說完後,便抬步出門,親自去迎女婿。


    芊紅被幾個丫頭扶到梳妝台前,開始替她梳妝打扮。


    鏡中,原本蒼白憔悴的麵容,在香脂膩粉的濃抹淺敷下,漸漸容光明豔。芊紅迷茫焦慮的眸子,也隨之慢慢明亮。


    “你們當真不肯放我走麽?”芊紅伸手,扶扶頭上的金鳳步搖,冷眼瞧著替她妝扮的兩個丫頭,“交子時之前,我一定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


    “小姐,今天是你大好的日子。楊家三郎,據說是位不可多得的才子,而且俊俏得很。多少女兒家,在夢裏都想要嫁他呢。”


    兩個丫頭嘴甜舌滑得緊,又把芊紅當成迷了心竅的人,隻揀好聽的說,完全不理會她的問題。


    芊紅見是這般情形,也不再多說,隻冷冷哼了一聲,就任由她們繼續梳妝。


    直到繡著龍戲鳳圖案、邊緣垂著小珍珠的大紅蓋頭,被慢慢放下,遮住了芊紅的眼。門外迎娶的鞭炮鑼鼓聲,已清晰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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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芊紅在陪嫁丫頭的攙扶下,踏過火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從開始到最後,耳邊,隻聽得見人聲喧鬧。眼前,隻瞧得見鋪天蓋地的,血似鮮紅。


    姻緣隨命定,半點不由人。


    芊紅端端坐在喜床,任那陌生青年用兩頭鑲金的象牙杆挑了蓋頭後,抬眼,目光淩厲的看過去。


    果然儀表堂堂。卻終究,比不得阿紫。


    “雖說我嫁入你家,但還沒有宴請賓朋,名份未安。今晚,我不可與公子同房。”


    芊紅這一路上,已經想好推辭理由。順口說來,竟頭頭是道。


    青年愣了片刻,尷尬笑道:“小姐說得有理……隻是這夜了,在下卻到哪裏去?若是外出另尋住處,豈不又惹人恥笑。”


    芊紅嫣然一笑:“公子若真敬我愛我,在外暫守一夜又有何妨?”


    這一笑,當真百媚橫生。青年望著芊紅,咽了咽口水,終於道:“我自是向來敬重愛慕小姐的……今晚就依小姐。”


    說完,青年朝芊紅深深一躬,步出洞房後,又順手帶上了門。


    芊紅唇邊的笑意漸漸消失,雙手撫上胸口。那裏,一顆心正砰砰跳個不停。


    已近子時,必須要找到阿紫!不然,天威之下,他難逃魂消魄散!


    書上說,人不能日行千裏。而魂,能日行千裏,不受任何事物所拘。


    芊紅走到桌旁,吹熄了所有高高燃燒喜燭。外麵屋簷下所懸大紅燈籠的光芒,從窗欞處隱隱綽綽的照進來。


    她一身大紅吉服,搬來張凳子,放在屋梁下。然後,站了上去。


    解下腰間的長長束帶,一拋過梁,在手中打個死結,將纖細潔白的脖子伸進。


    人說,紅衣枉死,必為窮凶極惡的厲鬼,妖力高強。


    她不要榮華富貴滿床笏,不要禦前封誥,不要壽至耄耋、子孫滿堂。拚卻這一生福壽祿,隻求換來阿紫無恙。


    不要了……所謂命定,所謂姻緣。


    盡量輕巧無聲的蹬開高凳,束帶頓時被拉得筆直,整個身子懸空。


    喉間刹那傳來劇痛,芊紅卻隻是輕輕掙紮了幾下。紅衣翩翩,如舞飄動。


    忽然想起了,那隻親手吊死的貓。此命就算償你,別再尋債討還。


    咽下最後一口氣之前,芊紅睜大了眼。


    所見,是鋪天蓋地的血紅。


    夜深,夏生獨自一人在清虛觀外徘徊。


    本以為自己可以放下。和妖狐的一切,可以就這樣結束。但……想到阿紫一路流淌的淚,竟還是難以就這樣割舍。


    管狐使的製法,他雖不是太清楚。但也明白,那是極其殘忍、而且要持續足足半月的虐殺。


    想到這裏,夏生心中隻覺痛如刀絞。


    不行,還是不能這樣,阿紫罪不致此。回頭求鍾道士吧……求他放棄這樣做。


    剛要舉步,再度踏入清虛觀,卻隻覺陣陣陰風襲麵,眼前一道紅影掠過。


    “阿紫……在裏麵。”一身大紅吉服的芊紅慢慢越過夏生,仰臉望向清虛觀上高懸的八卦鏡。


    星光下,她麵如白紙,**豔若滴血。


    夏生再定睛細看,隻見她形影飄渺、衣飾虛無,不由大駭:“妹子……你……”


    芊紅卻半點也不理會夏生,仰頭尖嘯一聲,紅衣翻飛飄動,便朝清虛觀內衝去。


    與此同時,高懸的八卦鏡上驟然出現裂痕,砰然破裂,散成一地晶亮碎片。


    夏生的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掌心處冷汗淋漓。


    再清楚不過了——芊紅,已成厲鬼。


    所謂厲鬼,幾乎毫無生前情感,也不受任何道理感化。所剩的,隻有臨死前最後的執念。


    這類鬼魂,隻有兩種情況下可以淨化,再入輪回。一種是受法力強製超度,一種就是了卻生前執念。


    下午出門時,芊紅明明還好好的……她為何而死,為何會變成這樣?


    心頭驚悸疑惑,夏生來不及多想,連忙跟在她身後,步入清虛觀內。


    他施術布法,全賴符紙法器。縱是帶了法器,也未必阻這怨氣深重的厲鬼,如今身上什麽也沒帶,更是阻止不了她。


    不過,依鍾道士之能,應該有辦法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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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紫!阿紫!”


    清虛觀內,芊紅尖銳淒厲的呼喚,脫著長長的尾音,飄蕩不散。


    四肢被釘在內院一株桃樹上的妖狐耳朵動了動,半睜開無神渙散的眼。


    對麵的鍾道士皺了皺眉頭,掐指一算,微微驚駭的歎道:“這女子……竟舍了性命榮華。”


    “妖物已近在咫尺,速速前去收服!”


    鍾道士轉身吩咐,身旁的兩名徒弟得令,稽首後便轉身匆匆離去。


    但他們剛離開內院沒多久,鍾道士就聽到兩聲慘叫。


    接著,隻覺眼前一花,身著吉服,麵如白紙、唇似滴血的女子已在麵前。她雙手一左一右,兩顆鮮紅心髒尤在微微顫動。


    鍾道士明白徒弟在頃刻間被殺,也不由得麵有驚色。這鬼魂的怨氣執念……遠比他想像的還要深重,難以應付。


    夏生氣喘籲籲的緊隨在她身後趕到,喚道:“芊紅……”


    喚了這聲,便再說不下去。因為,被釘在樹上的妖狐,一雙濕潤哀怨的眼正正與他對上。


    心思驟然如亂麻,再理不出頭緒。


    “夏生,你快走!”鍾道士看見他,連忙高聲叫道,“柳家小姐命格貴重,如今自盡夭折,又怨氣深結,妖力非同尋常!”


    “誰要阻我見阿紫,就去死!”芊紅尖嘯著,棄了手中兩顆心髒,染血的十指陡張,朝鍾道士麵門抓去。


    老道側過頭,堪堪躲過這一擊,道冠卻被抓落,束起的滿頭白發蓬亂著被打散。


    “血魂千煬!”知道眼前這女鬼難以應付,少不得祭出全部看家本領。老道咬破舌尖,往地上噴了一口血,然後舉起桃木劍,在空中哧哧有聲的畫起了符咒。


    隨之,地麵有半腐的屍體,破土而出。


    那些屍體皆手持利刃,披有鎧甲。顯然,是在戰場上戰死的將士。


    為首將軍的披著黃金鎧,身高丈二,魁梧似金剛,麵部已腐爛成骷髏形,發髻高束。身後,殘破的血紅大麾在風中舞動。


    老道望著那將軍逼近芊紅,不由得意揚聲大笑:“老朽費盡半生歲月,方尋到這蓋世英雄的遺骸,煉成血魂……你區區怨鬼,如何能擋!”


    芊紅半伏在地上,雙眼驟然翻白,烏發在身後散開飛揚,指甲摳入土中,似匹隨時準備撲食的狼,也尖厲笑道:“蓋世英雄?他不過是自刎烏江,不敢再麵對未來的懦夫,怎及我拋卻性命也不肯放棄……沒試過,怎知我不能擋?”


    餘音尚嫋嫋,隻見道赤影烈光掠過。芊紅手中一條紅色束帶激射而出,繞在了將軍頸項間。


    那條束帶,是她自盡時所用,也是怨氣所結,大半妖力盡附其上。


    將軍伸出呈青灰色、筋肉糾結的大手,抓住那根鮮紅束帶怒吼不止,卻無法阻止它越收越緊。


    片刻後,將軍的頭顱竟被生生從頸項處絞斷,落入塵埃。隻有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子,仍立在原地。


    芊紅收了束帶,不由仰天大笑,紅衣翩翩,一頭黑色長發無風自動,似展開的鴉翼在身後飛揚:“什麽血魂千煬?不過如此!那老道,若你還愛惜性命,就速速退讓,否則,眼前就是下場!”


    “生當人傑,死亦鬼雄。”老道卻非但未露懼色,反而泛起個詭異淺笑,“身雖已腐,烈烈戰魂,今尤未死。你以為,這樣就敗了他?!”


    老道話音未落,對麵的無頭將軍已拔出腰刀,以疾電奔雷之勢,劈向芊紅。


    芊紅猝不及防,被一刀從左肩直劈到腰側。


    本以為,既為鬼魂,是不會疼痛,不會流血的……


    芊紅彎下身子,伸出素白的手,捂住那道深長的傷口,疾疾後退。鬼血豔紅,從指縫間大股大股淌落。


    然而那些血,在接觸到地麵的瞬間,便又如霧消散,不留下半點痕跡。


    她望向樹上被釘的阿紫,一個慘淡的笑容慢慢從滴血似的紅唇畔浮現。隨後,身子忽然似折斷的**,從那道斜劈的深長傷口處斷成兩截。


    “芊紅!”夏生驚叫一聲,急急走到她身旁,伸手想要將她扶住。


    但她形影虛渺,穿透他的臂彎,仍然倒在了地上。


    看著芊紅倒下,鍾道士也撤去了血魂千煬的法陣。那些戰鬼腐屍,又紛紛沉入地底。


    整個內院,剩下空蕩蕩的寂靜一片。隻有晚冬夜風,仍來去呼嘯。


    “看來今天運氣倒好。得了個狐精,又遇到了化身厲鬼的柳小姐。一個修成人身,一個怨氣深結,都是上好的煉物。”鍾道士臉色灰敗,卻笑的得意,走到芊紅身旁。


    須知使用血魂千煬一陣,最是消耗元氣法力。


    “道長,求你放過阿紫和芊紅!”夏生聽鍾道士這般說,連忙扯住了他的衣袖,聲淚俱下,“她這樣下去,很快就會神魂俱散,永遠消逝……求你,現在就讓她往生吧!”


    “我收服的厲鬼,自然由我處置。再者,她殺了我的徒兒,又拿什麽來償?”鍾道士甩開夏生,從懷中掏出張符紙。


    “……好好看待阿紫,助他避劫。”芊紅卻仿若對鍾道士的到來,無知無覺般。她偏過頭,目光澄澈的望向夏生,唇角輕揚。


    尚未來得及對這句話做出反應,刹那間,夏生眼中,隻見一片鋪天蓋地的血紅。


    頭頂的星空,被一道道紅色紗縵,重重疊疊的遮住。棕黑的地麵上,無數條紅色束帶正飛快的蔓延,似千萬條血紅的蛇般扭動身體。


    鍾道士忍不住大叫出聲。因為,已經有紅色的束帶爬上了他的身體,將他的頸項和身子密密纏住。


    “我若不被砍那一刀,你怕是會一直躲在法器和那些戰鬼背後……又怎肯近我?”芊紅從地麵上撐起半截身子,厲聲尖笑,眸中閃著幽幽光彩。


    “我隻是身死而已……你這樣,卻難逃魂消魄散!為什麽,還要這樣做?!”鍾道士聲音顫抖,瞳仁因恐懼而放大。


    “……你永遠,都不會明白。”芊紅垂下眼簾,黑眸幽深,紅唇輕啟,“老道,死吧。”


    鍾道士身上的紅束帶頃刻間收緊。隨著一聲淒慘大叫,他的身子被淩遲得四分五裂。


    鋪天蓋地的紅中,驀然炸開了團血霧。接著,人的斷肢殘骸一塊塊,散落滿地。


    夏生驚駭的看著這幕,腿腳一軟,跪在了地上。


    直到耳邊傳來妖狐的聲音:“夏生、夏生!帶我去芊紅那裏!快,不然就晚了!”


    夏生頭腦一片空白,卻終於跌跌撞撞的走到妖狐身旁,抖著手將他四肢的鐵釘拔去,身上附著的符咒取下,將他抱到芊紅的身旁。


    芊紅的魂魄已渙散不成形,衣飾容顏虛無得近似透明。妖狐深深吸了口氣,聚集起最後一點殘存妖力,化做人形。


    芊紅慢慢轉過臉,看到妖狐,神情漸漸轉為喜色:“阿紫……”


    “芊紅,我不再需要你,你可以走了。”阿紫望著她,說出的話,一字一字清晰無比。


    “阿紫,你要我去哪裏呢?”芊紅的神情由歡喜轉為驚惶失措,“我無論如何,也想一直留在這個世界,幫助你,和你在一起。”


    所謂厲鬼,若沒有高深道行強製超度,就隻有令其放下生前執念,才能再入輪回。


    “但是,我已經不要你了。”阿紫笑笑,艱難的伸過手,撫過她虛無的臉龐,“你現在什麽也做不了,而且已經變成這樣,身子都斷成兩截……這麽難看,要怎麽和我在一起……所以,去吧……去哪裏都好。”


    芊紅仰起臉,落下兩滴鬼淚。


    是的,自己再清楚不過,阿紫最重美貌顏色,最愛懷抱溫香軟玉……而化身厲鬼的自己,已經失去了留住他的資格。


    縱是勉強留下,又要如何相對?


    一陣夜風吹過,她的衣袂容顏,似晚秋凋零的花,頃刻散亂消失在風中。


    執念既消,便再入輪回。


    親眼看著芊紅離去,阿紫垂下眼簾,遮掩住眸中閃爍的哀傷痛楚。他慢慢俯下身,張嘴吐出一大口血。


    “阿紫,你怎麽了?!鍾道長……究竟對你做了些什麽?”夏生驚惶的摟住他,急切詢問。


    “他倒是想將我折磨至死。不過,還沒來得及。”阿紫顫抖著伸出曾被鐵釘貫穿的手,揪住了夏生的衣襟,唇邊血絲嫣然,眸中泛起恨意,“柳夏生,你好狠。”


    夏生望著阿紫泛著恨意的眸,隻覺心中酸楚難當。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終究,還是將滿腹的話咽下。


    他還能再說些什麽,是他將阿紫親手送到鍾道士的手裏。


    “你的身體若沒有大礙的話……我會帶你回去,再度將你封印。”夏生強抑心中酸楚,眼眶微紅,聲音發著抖,伸手去扶阿紫。


    “哈哈,真好笑!你這樣子,竟像是要哭了。”妖狐卻毫不領情,用盡全力掙開他的手,目光冰冷,“不用費這麽大周折,你隻要將我放在這裏不管,子時一過,天劫來到,我毫無妖力道行護身,自然就會魂消魄散!這樣,可遂了你的心?!”


    夏生不由得怔住。


    再過小半個時辰,就是阿紫的天劫。經此一場變故,他竟忽略了這點。


    將阿紫封印的話,需要準備許多法器道具,還要選好隱蔽的地方。就是刻桃符一項,也絕對不止小半個時辰。


    這時,妖狐隻覺眼前一陣眩暈。他本就是聚集起最後的妖力,勉強化做人形。如今再撐不住,終於又變回狐形,無力的趴在地上。


    “……我曾經說過,會助你避天劫。”夏生咬了咬牙,終於下定決心,伸手將地上的妖狐抱入懷中,“何況……這也是芊紅的願望。”


    “柳夏生……我不要你假惺惺!”阿紫在他懷中喘息著,聲音激動顫抖,眸中淚霧湧現,“你縱是助了我,我也絕對不會感激你!”


    隻是為當初的承諾,和芊紅的願望而已……柳夏生,你自己呢?


    你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是不是,一心盼著阿紫早日從你的生命中消失……隻是,迫於虧欠阿紫一隻左眼,迫於芊紅最後的願望。


    “柳夏生,你放開我!我就是魂消魄散,也不要你救!”妖狐心如刀絞,拚命在夏生懷中扭動掙紮。


    夏生垂下眼簾,沉默著。他解開前襟的衣裳,任憑妖狐激烈掙紮,將妖狐貼在胸口處,用雙臂緊緊護住。


    阿紫卻是狠了心的想離開他,鋒利的爪一下下抓過夏生的胸膛,留下道道血痕。


    夏生看著胸口處,慢慢從白色中衣透出的血漬,因疼痛而皺緊了眉。卻仍然沒有放手,而是將妖狐往懷中擁得更緊一些。


    知道即使這樣做,也沒辦法補償,帶給你的傷害。


    但我,也隻能、隻會做到這一步了。


    阿紫……對不起。


    **********************


    清虛觀的大殿正中,夏生盤腿坐在蒲團之上,看著對麵的神像。


    神像的麵容,被襲襲嫋嫋的煙霧遮掩繚繞,莊嚴神秘,需人仰望。是他,在冥冥中主宰每個人的命運軌跡嗎?


    阿紫本就身上有傷,在他懷中掙紮得累了,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夏生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撫摸了一下他的皮毛,唇邊泛起個淺淡笑容。


    無論結局如何……一生中,是最後一次,和你這般靠近。


    真的很希望,時間再過得慢些。


    無風,神案上的燭台卻忽然熄滅。整個大殿,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與此同時,夏生聽到了遠處,疾馳而來的奔雷怒吼。


    ……終於,來了。


    清虛觀的上空,忽然布滿了陰霾烏雲。一道道淡藍色,明亮似劍的閃電,自雲中隆隆降落。


    及至地麵,又化做無數深藍色的大火團,在整個清虛觀中四處滾動。所到之處,屋垮梁摧,樹木枯死,地麵皆成焦土。


    數道閃電落下,劈爛了清虛觀大殿的屋頂。


    無數瓦礫石塊,自夏生上空紛紛墜落。眼前道道疾電刺目,耳邊雷聲隆隆震天。


    他用雙臂護住阿紫,緊緊閉上了眼睛。害怕得,身子都在微微顫抖。


    與天地相比,人類是何其渺小。天威震怒下,怎能不怕?


    “阿紫,無論如何,我定要護你周全。”夏生閉上眼,盡量使自己忽略身邊的雷霆怒火,發著抖低聲道。


    與其說,他是講給懷中的阿紫聽。不如說,他是在萬般恐懼中,給自己一個信念。


    “夏生,你堅持不了的!趁現在還來得及……放開我,自己逃命去吧!”阿紫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來勢若摧天毀地般的浩劫,不自覺的擔心起夏生,在他懷中嘶聲大叫。


    恨這個人,明明恨得牙癢癢,恨得心都疼了……但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送死。


    夏生聽到阿紫的話,原本繃緊的麵容,開始慢慢舒展。


    若非大悲大喜,他的表情一向變化不大。但此時,誰都能看出,他眼底眉稍的溫柔與釋然。


    經曆了這麽多的變故,阿紫卻仍然在擔心他。


    不知為何,確認了這一點後,心中是無法形容的歡欣喜悅。


    他,忽然間,麵對天威雷霆,也不再恐懼害怕。


    **********************


    記得從前在山林中,遇到修行的前輩,說起三百年一次的天劫,個個色變。但老實說,妖狐對這場一天一夜的劫數,並沒有太多深刻的體會。


    當第一個雷火團滾過來,擊中夏生時,他就在夏生的懷中暈了過去。再醒過來,隻看見有月光皎然,從被毀的屋頂處盈盈泄下,照亮遍地碎石瓦礫、殘簷斷壁。


    原來,已是一晝一夜。


    三百年一次的天劫,不僅是劫難,更是妖力提升的考驗。度過此劫,妖力何止倍增。


    阿紫從夏生的懷中爬了出來,化做人形。


    夏生衣裳焦黑破裂,身上全是大片的灼傷割傷,雙目緊閉。他俯在地麵一動不動,隻有胸口,尚在起伏。


    “喂。”阿紫見他氣息尚存,終於放心。俯下身,拍拍夏生的麵頰。


    夏生睜開眼睛。


    妖狐就在麵前。隻見他肌膚瑩瑩,眉目似黛染,眸子光華燦爛。竟比從前,更美貌魅惑了幾分。


    好美……不知不覺中,夏生的眼睛彎了起來,透出笑意。


    “有什麽好笑?!”妖狐卻勃然大怒,伸手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打得他偏過頭去,“現在……是你在我手中,由我為所欲為!”


    “柳夏生,我說過……即使你一廂情願的助我避過天劫,我也絕對不會感激!我恨你!絕對不會原諒你!”


    夏生艱難的轉過頭。眸中的笑意已消失不見,化做一片深黑木然。


    在過去的那場天劫中,他被天火焚身、雷霆怒劈,苦捱了一天一夜。及至劫數過去,他又疼又倦,竟立即睡著了。


    雖然時間短暫,但他還是做了一場夢。


    他和阿紫,在青城山三清觀相遇,相知,相伴。一起看雲海日出,一起上山采藥,一起打理菜園……


    夢中,沒有芊紅,沒有父親,沒有親母,沒有柳家……沒有任何,不堪回首的往事。


    美好到,讓他醒來後,寧願相信夢中發生的一切,才是真實。


    如果不是阿紫那記耳光,他不知道,還會在夢中沉溺多久。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就這麽死。”阿紫見他的神情萎靡下去,這才算滿意,“我會讓你,活著比死了更難過。”


    說完,阿紫俯下身,用利爪將夏生的衣服撕爛扯掉,然後將赤裸著全身的他,輕輕從地上抱了起來。


    人身上的大片燒傷,若不及時處置,和衣物粘連,再處理起來就會令傷者痛不欲生,而且很容易惡化感染。


    當然,關於這點考慮,妖狐絕對不會告訴夏生,甚至還要惡狠狠的,譏笑羞辱懷中的夏生:“你這模樣,真是比教坊的婊子還好看哪!等天亮了,我就這樣帶你去街上遛遛,讓整個蘇州城的人都來看,柳家少爺光著身子,躺在男人懷裏的模樣!”


    夏生是個至誠老實的性子,聽阿紫這麽一說,也就認了真。他手腳抽搐了幾下,眼角慢慢滲出淚水:“阿紫,看在我助你避天劫的份上……你就行行好,殺了我吧。”


    與其被那樣羞辱,還不如死了。


    “我說過,我會讓你活著,比死了更痛苦難過。”妖狐見他這般模樣,也不由得心軟。但口頭上,仍是半點不讓。


    然後,再不看夏生,抱著他大步踏出已成廢墟的清虛觀。


    蘇州城清虛觀,忽遭雷霆怒火。


    奇的是,那些雷霆,隻聚集在清虛觀上空降落。周遭居住的百姓人家,竟安然無恙。


    電閃雷擊持續了一日一夜,聲勢震天動地。圍觀者眾,甚至驚動了官府。眾人皆感到此事異乎尋常,天威之下,卻沒有人敢近前一窺究竟。


    隻能眼睜睜,看著這百年道觀化做一片廢墟。


    事後再去尋觀裏的道士們,僅找到幾件燒焦的殘骸。看情形也知道,他們是被天降的雷霆怒火焚身而死。


    被落雷天罰,想必,這觀裏的道士們,平素也沒做什麽好事。


    比起這件奇聞,柳家小姐新婚之夜,自縊於新房的事情,在街頭巷尾的談資中,就相形失色。


    楊府之中,布下了一個偌大的靈堂。麗娘頭戴白花,坐在芊紅的棺材旁,望著親女被細細描畫修飾過,宛若生前的容顏,眼神呆滯。


    平素千伶百俐、容光明豔的人,一下子老了。


    雖未圓房,既然迎娶過門,就是楊家的人。縱然身死,也要葬在楊家祖墳。


    “夫人,停靈已滿七日,要釘棺下葬了……小姐已經去了,您就讓她好好安歇吧。”旁邊的婆子,湊過來小心翼翼的勸解。


    “誰敢咒我的芊紅死了!”麗娘騰的一下子站了起來,神情慘淡,指著那婆子便罵,“你這老不要臉的少在這裏嚼舌!我的小芊紅……隻是睡著了而已……她很快、很快就會醒……”


    說到最後,神情聲調漸漸低緩柔和,溫柔無比。


    旁邊站著的柳員外看著這幕,低下白發蒼蒼的頭顱,用袖口掩飾著擦去眼角淚水。然後,哽咽著吩咐:“芊紅該下葬了。把麗娘……拖開吧。”


    丫頭婆子們應一聲,上前將麗娘扶開。與此同時,幾名小廝來到棺木旁,將沉重的紫檀木雕花棺蓋合上,開始釘棺。


    “不要把她釘在裏麵!她隻是睡著了!”麗娘被丫頭婆子們牢牢架住,卻尤自朝著棺木的方向大聲哭喊著,“我的芊紅最怕黑了!不要把她釘在裏麵……”


    她神思恍惚了七日七夜,沒怎麽合眼,隻少許進了些稀粥。撐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又受到了精神上的強烈刺激。


    所以,直著脖子,掙命般哭喊幾句,便暈了過去。


    柳員外是一家的支柱,雖勉強撐著維持大局,實際也是心如刀絞。每個夜裏,無人所在,不知暗地裏為夭亡的愛女垂了多少老淚。


    再加上,夏生在這段日子裏,也不知所蹤,沒有任何消息。他原本花白的胡須和頭發,七天之內全部變白。


    世上慘痛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


    看著麗娘因悲痛而暈倒,柳員外長長歎了口氣:“扶夫人下去休息吧。”


    沉吟片刻,又含著滿眼老淚望向在身旁侍候的兒媳寶璃:“夏生……可有消息?”


    “……媳婦不知他身在何處。”寶璃腫得桃兒般的眼睛,又灑下兩行淚。她雖心中傷痛,卻仍不失禮度,朝著柳員外福了福。


    柳員外點點頭,身子晃了晃,也不再多說。心中,滿是悲哀蒼涼。


    他本就體弱,從前還因夏生的事,氣病過一場。如今受此打擊,雖死命強撐,卻自知已如風中殘燭,捱不過多少日子。


    芊紅自縊,夏生不知所蹤。若他日撒手人寰,竟無子女披麻戴孝、扶棺送葬。想想一生勞碌,持家守業,到老竟得這個收場,越發淒苦難耐。


    “老爺……”柳家六娘見柳員外臉色灰白,身子搖搖欲墜,連忙含淚上前,扶住他勸道,“要保重身子。”


    窮人家的女孩,在十三四歲,懵懂未開的年紀,便被一頂小轎接入柳府。不識字、舉止村俗,模樣也隻是中人之姿,樣樣比不得旁人,更比不得柳家那豔若桃李,胸懷溝壑,殺伐決斷的主母。


    所以這些年,即使是有了夏生,在柳府的一步步,也走得小心謹慎。


    對麗娘,其實一直是羨慕仰望著,近乎崇拜。因為終她一生,也不可能成為那樣的女子。


    因為芊紅的死,看著麗娘崩潰瘋狂,頃刻老去。心裏,其實也並不好受。


    “你生得好兒子!”柳員外正滿腔淒苦無處發泄,怒吼一聲,伸手就推開了六娘,自顧自蹣跚著離開了靈堂。


    六娘站在原地,終於忍不住,小聲啜泣了起來。


    老爺心中的苦……她再清楚不過。既然老爺沒地方撒氣,她受些委屈,也算是本份。


    不過,她身為親母,對夏生的擔心關切,絕對比任何人都要來得強烈……隻是,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關心。


    夏生,你究竟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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