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日軍司令部。


    在鼓樂隊的伴奏下,身著盛裝的張元龍踩著大紅色的地毯,緩步走入大廳。兩邊頓時爆發出如雷的掌聲,身穿洋服的名媛們、穿著長褂的豪紳們、身穿筆挺軍服的軍人們紛紛起身,麵帶微笑的注視著張元龍,目光隨著他的腳步緩緩移動,每個人的臉上都透出不同的含義,有畏懼、有緊張、有渴求、有欲望~~


    張元龍神情肅穆的走到舞台之上,非常正式的向早已經等候在那裏的柳井中將等人敬了個軍禮,柳井中將和站在他身側的岸田少將、羽田少將同時回禮。


    雙方互相致禮之後直接在台上落座,身為主持人的岸田少將幾步走到舞台中間的話筒跟前,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本來紛亂的大廳裏再次響起一陣落座的聲音,隨後便安靜了下來,眾人靜靜的看向台上的岸田少將。


    岸田少將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準備就緒的翻譯,滿意的點點頭,便開始了他的講話。這場儀式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給張元龍閣下加封大元帥的頭銜。


    三天前,張大帥乘坐的列車遭遇意外,連人帶車衝下了桃樹溝大橋。後來駐奉天日軍和張少帥輪番派出人馬勘查,確定了包括張大帥在內的五十餘人已經全部遇難。於是在此次儀式上,岸田少將首先向故去的張大帥致了悼詞,代表駐奉天日軍向曾經的親密夥伴張大帥表達了無限的哀悼。


    默哀禮畢,岸田少將宣布了第二個消息,即任命張元龍閣下為新任的東三省協同軍總司令,也就是坊間所謂的大帥銜。


    說到這裏,現場才進入了高潮,軍官、豪紳、名媛們再次起身鼓掌,目睹著駐奉天日軍最高司令長官柳井中將親自為張元龍少帥的肩膀上別上金燦燦的領花,又把一枚象征友好的櫻花勳章送到了他的手裏。等這些儀式完成,兩人互相敬禮、握手、擁抱,像一對關係極好的叔侄一般微笑著拍打對方的肩膀。台下的人們掌聲不停,還有人大聲叫好,仿佛絲毫沒有收到剛剛才哀悼過的張大帥死訊的影響。


    掌聲響了好一會,才隨著柳田中將的重新落座而慢慢止住。張元龍意氣風發的站在話筒前致辭,他表示一定會繼承先父遺誌,同柳田中將、岸田少將等日軍高級軍官一起,為建設一個新奉天、新東亞而努力。


    在長長的一大段致辭中,張元龍少帥提到了柳田中將五次,岸田少將八次,又特別感謝了即將回國的田中由紀夫先生,而提到他自己的親生父親隻有一次。有站在前排的人發現張元龍少帥其實很想擠點眼淚,再讓聲音哽咽一點,顯示出他的孝心。可惜他失敗了,不光眼淚沒有擠出來,哽咽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有個嗝被憋住了,顯得格外滑稽。雖然旁人沒敢笑出來,可張元龍少帥已經覺得很沒有麵子了,於是他迅速把表情轉為了愉快,帶著幾分愉悅朗讀完了剩下的演講稿。


    演講結束,依然掌聲雷動。能參加這個儀式的沒有傻子,這時候不鼓掌,就等著以後倒黴吧。


    隨後,岸田少將再次登場,他代表奉天日軍司令部向新任總司令張元龍閣下下達了第一個命令,命令張元龍閣下帶領麾下部隊,迅速掃清最近作亂的匪軍,還奉天百姓一個安寧。


    話說到這裏,眾人才算是明白,今天這個儀式也不過是個過場罷了,先用“子承父業”的名頭把大家夥都摘幹淨,然後再讓張少帥帶兵去收複他爹的舊部。聽話的,那就是“麾下舊部”。不聽話的,那就是“作亂匪軍”。反正這事倒是簡單了,你張少帥既然坐上了大帥寶座,那就拿出點樣子來看看,否則這“協同軍總司令”的名銜,也不過是岸田少將閣下手邊的一張廢紙罷了。


    張元龍少帥的臉色不算好看,顯然這事在事先沒有溝通過,也或者是有過溝通但沒有談清楚。但現在既然受了人家的封,就不能不接人家的命令,否則這惡算什麽?光拿好處不幹活?想的美!


    在結果命令的那一刻,無論是台上的人還是台下的人都明白了一件事情:張元龍他爹張大帥當年一手遮天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從這一刻開始,奉天城乃至東三省將重回亂戰,再無寧日。隻不過這種亂是受控的亂,是日本人在幕後操作的亂,他們不會允許再出現一個張大帥了。


    不過作為幕後黑手的的岸田少將此時也是有苦說不出,為了維持這個局麵,他要付出的軍力、財力都將是從前的幾倍,這是之前對張大帥太過縱容的代價,他們已經不可能再允許出現那樣可以和自己分庭抗禮的人了。


    一場儀式,眾人各懷鬼胎。


    對於張元龍來說,他算是拿到了一個所謂“正統”的名頭,可怎麽把自己老爹當初的部下收為己用,還得經曆很長很複雜的一個過程,現在除了盤錦駐軍、錦州駐軍和奉天駐軍在日本人的要挾之下發了賀電表示效忠之外,其餘的依然散落在各地,需要他自己一樁樁一件件的去處理。即便是這三城的部隊,也就是錦州駐軍尚有一戰之力罷了,盤錦的老弱病殘和奉天的警衛部隊,光看他們的樣子就沒有那種拉到野外去堂堂正正和人打一仗的想法。


    而對於其他軍頭來說,也同樣麵臨著是歸順張元龍還是索性自己挑頭單幹的選擇。代理參謀總長的羽田少將已經透過渠道放了話出來,如果各位司令有其他想法,羽田閣下的大門永遠是敞開的,柳田中將可從來沒有說過東三省隻能有一個司令官的。


    各懷鬼胎的人們湊在一起喝著各懷鬼胎的酒,說著各懷鬼胎的話,每個人都想跳出對方的圈套,然後把對方扯進自己的圈套中來。餐桌上的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累,甚至想把對方掐死,可種種原因之下,他們隻能對著那個想把自己掐死自己想掐死對方的人露出微笑,舉杯敬酒,一飲而盡。


    看著遠處燈火輝煌的日軍司令部,田中由紀夫長歎一聲,在衛兵的催促下,轉身登上了汽車。他的劇情已經落幕了,他將回到日本本土接受調查甚至是審訊。但他心裏覺得很幸運,比起死去的林德伯格和他手下的那群德國人,比起被親兒子往懸崖邊推了一步的張大帥,他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他至少可以活著離開這裏,活著回到自己的家鄉。哪怕是在牢裏,他也有機會看見自己的父母、妻兒、老師、同學。至少不用在這異國他鄉時刻擔心身份暴露,時刻擔心會不會有一顆子彈打進自己的腦袋,時刻擔心身邊人會不會將一把刀子捅進自己的胸口。


    坐在搖晃的卡車裏,看著越來越遠的奉天城,田中由紀夫在黑暗中露出一絲笑容。


    而在距離田中由紀夫幾百裏地之外的一處荒野上,一團火苗正在撲騰騰的燃燒著。一個麵容冷豔眼角掛著淚痕的少女正在把一疊疊的黃紙扔進火堆,在她身邊,一個男人正跪在地上嗚咽著。


    在他們的麵前,是一團扭曲的廢鐵。如果不是被撞的變形的輪胎還在,誰也無法分辨得出,這曾經是一輛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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