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毛剛說出“我來開車”之後不久,他突然覺脖子上先是一疼,緊接著開始發癢,他用手指往脖子上摸去,從脖根上拔下一根一寸多長的銀針。


    一陣濃濃的睡意湧入腦海,毛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質問著回頭看著他的拐子劉“為~為什麽~~”


    拐子劉撇了撇嘴沒有回答,等毛剛再想追問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力氣了,眼前猛然一黑,一頭栽到在後座上。拐子劉轉過身來,雙手撐著座椅椅背,用力把自己挪到了後座上,將毛剛的身體順到車門邊,然後一腳把車門踹開,準備打量一塊平地把毛剛扔下去。


    王大花眼睛都沒有斜一下,想必是早就知道這個事,他嘴裏嘟囔道“你老家夥可小心點,你別把毛大探長扔車軲轆底下去。本來想救命呢,你要是扔不好,他死的可是比咱倆快。”


    “閉上你的臭嘴!”拐子劉罵了一句,眼瞅著馬上就要到一片剛剛翻過的麥子地,他先把自己的拐棍順了一節出去,然後把毛剛的身子順著拐棍放了出去,這一下既能夠保證毛剛不會被卷進車輪底下,還能讓他來個不那麽激烈的著陸。


    看著毛剛的身子咕嚕嚕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之後停了下來,拐子劉這才用拐棍勾回車門,隨手從煙荷包裏捏起一搓煙絲摁進煙袋鍋裏,一邊用火柴點著,一邊問王大花“小子,這都死到臨頭了,不陪你老哥哥抽一袋?”


    王大花哈哈大笑“老東西我告訴你,老子最慶幸的是到死都沒抽一口你那倒黴玩意!你逢人就白要煙絲,裏麵能有好玩意才怪了呢!沒抽死真是算你命大!哈哈哈哈哈~~”


    拐子劉笑罵“你小子嘴巴別這麽不積德!小心我也給你一針!”


    王大花一咧嘴“給我一針?你會開這洋玩意?你要是會開,我開門自己跳下去,不用浪費您那寶貝針。”


    “呸!”拐子劉一邊啐著,一邊爬回了前座,伸手握住檔杆這才回道“說的你這個殘廢自己能開的了一樣。說吧,該換幾檔了?”


    王大花嘿嘿一笑“四檔!挺直手腕子往前推!”


    隨著拐子劉伸手把檔杆推進這輛車的最高檔位,王大花腳下的油門踏板也踩到了最低,黑色的轎車風馳電掣一般向著遠處的火車頭飛馳而去。


    眼看著就要撞上的時候,王大花突然衝著拐子劉說道“老家夥,要不你也跳了吧?”


    “滾蛋!別廢話!這個速度讓我跳車?還不如直接撞上死的痛快點!”拐子劉狠狠的翻了個白眼。


    “那個那個~~我好像算錯了,咱撞不翻這個火車頭,我開得有點快了~~”王大花眼睛死死的盯著已經近在咫尺的火車頭,嘴角掛上了一絲苦笑。


    “行啊,能拖一會算一會吧,天意啊。”說到這裏,拐子劉哼了一聲“你啊,腦子就特麽沒好使過。”


    王大花突然鬆開了方向盤,扭頭衝著拐子劉一笑“我不是沒腦子,就是懶,不愛用。”


    他的話音剛落,那巨大的火車頭狠狠的撞在了汽車的側麵。


    毛剛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他醒來之後覺得腦子有點迷糊,坐在那裏緩了好一會才記起剛才的事情。他顧不上身上的疼痛,連滾帶爬的往旁邊的山崖上跑。等他到了山崖上往下看的時候,士兵們已經把鐵軌上的隨便清理的差不多了。隻剩下火車頭旁邊那一段黑乎乎的東西證明著剛才的慘烈。


    毛剛張嘴咬住自己的衣袖,眼淚大滴大滴的砸在山崖的石頭上,他無聲的痛哭著。此刻的毛剛距離撞車地點的直線距離也就是百十來丈,他不是怕,而是要忍,他要替王大花和拐子劉報仇!


    他也想清楚了王大花和拐子劉為什麽要替自己做這件事情,王大花的一身功夫都在上半身,他的左手沒了,這人等於廢了一半,別看他表麵上嘻嘻哈哈的一副渾不吝的樣子,其實這大老爺們心裏也是敏感的。拐子劉就更不必說了,這些年跟著他們幾個年輕人上天入地的,老頭從來沒說過一句不行,苦是一起苦,累是一起累,可他手裏那根拐棍是越來越離不了左右了。有時候看著他臉上那層層疊疊的褶皺,毛剛才會猛然想起,這已經是個年紀不比自己爹年輕的老人了啊。


    毛剛之前想自己開車去撞火車,他就是覺得自己於私,是柳家明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小,值得為兄弟拚這麽一把。於公,他是奉天警察局二處處長,守寶護寶乃是職責所在。


    更何況他還是中國人,日本人進來燒殺劫掠,那是敵國對頭無話可說,大不了自己再殺回去,再去他們土地上燒殺搶掠。可中國人幫著日本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做這些為非作歹的事情算什麽?如果讓毛剛選,他甚至可以饒恕日本人,他都不會放過張大麻子!


    可現在死去的是王大花,是拐子劉,而不是他毛剛。這是天意,更是他們兩人的選擇,他們一老一殘選擇了保住毛剛,那就是希望毛剛能留著有用之身去做更大更有用的事情。


    現在張大麻子行程受阻,眼看著那些士兵也分崩離析,這人已經是窮途末路了。毛剛相信,以自己對柳家明的了解,這位曾經風雲一時的張大帥,生命怕是已經進入了倒數。那麽剩下的,還有什麽更重要更有用的事?


    毛剛擦幹眼淚,靜靜地在石崖邊做了很久,一根接一根的抽煙。他在想,如果柳家明在身邊會怎麽做,胡婉秋會怎麽做,拐子劉會怎麽做,王大花會怎麽做,他努力的想,反複的想。


    終於再抽完半盒煙之後,毛剛轉過身去跪在地上,遠遠的衝著火車頭旁邊的一團廢鐵磕了幾個頭。然後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頭也不回的朝著奉天城方向走去。


    柳家明抵達現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看著一團分辨不出本來麵目的爛鐵,他的眼睛當時就紅了。能做出這種事情來的,不會是別人,隻有可能是他的朋友們。那三個人從一開始就替自己背負了太多的壓力,分擔了太多的責任。他玩命的去扒那些扭曲變形的鐵板和鋼條,他想把車裏的屍體扒出來,他要送他們回家,送他們入土為安。


    胡婉秋嗚嗚的哭著把柳家明拉了回來,車身已經扭曲的不象樣子,士兵們也一早已經用火燒過了,別說扒不出來,就算扒出來怕是也分不清到底誰是誰了。還不如就這麽遠遠的看著,這扭曲的鋼鐵,就是他們最好的墓碑。


    柳家明不甘心的圍著汽車一圈圈的轉,去鐵軌哪裏找,甚至順著車輪印記往山上去找,他的心裏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能發現他們還活著的蛛絲馬跡。直到他在離著撞車地點很遠的地方找到了那根煙袋,柳家明才徹底的崩潰了。


    他手裏抓著那根煙袋杆,默默的走回車前,咕咚一下跪倒在地,猛然間放聲大哭。他知道拐子劉和這根煙袋杆形影不離,他也知道拐子劉不會開車,他更知道王大花和拐子劉形影不離。這車裏的,至少是有了他們兩人。


    胡婉秋沒勸他,她找來黃紙點著,在旁邊靜靜地燒著。她此刻隻想為柳家明多做一點其他的事情,替他好好的祭奠這幾位朋友,也是英雄。


    哭了好久,柳家明止住了哭聲,跪在那裏默默的看著胡婉秋燒紙。等紙都燒完了,柳家明站起身來,把煙袋鍋插進了自己的腰間,對著胡婉秋沉聲說道“我們走。”


    胡婉秋站起身來看著他,也沒有多問什麽,靜靜地點點頭“你去哪,我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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