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雖吊兒郎當,但警惕性從沒少過,自認武功不差,對周圍的氣息更是敏銳,連爹爹都很難在他麵前隱藏,可這人分明已經在外頭站了許久,若非故意暴露自己,隻怕他還發現不了。


    阮攸寧湊到他耳邊解釋。阮羽修攢眉上下打量,終於從記憶的犄角旮旯裏,拽出了鄂王這號人物。


    豁然開朗之餘,是莫大的震驚和欽佩。


    原來真正的高手都興裝病弱這套,改天他也試試。帝京裏要多這麽個人物,日後有的熱鬧了。


    蘇硯視線落在他身後,滿室灰暗中,那裏是唯一的亮色。可現在,那抹亮色也攏著一層淡淡的灰,明明剛剛在廚房還是明豔的……


    他心頭抽了抽,背在身後的手,默默攥成拳。


    「我雖無意聽聞,但,卻有一拙計,可解姑娘之圍。」


    阮攸寧半蔫的小腦袋蹭的一下支起,未料他竟也在看她,好像還盯了許久,心頭一蹦,旋即低頭,縮回阮羽修身後。


    說了能幫忙,卻得來這麽個回應。蘇硯這回能完全確定,她就是在躲他。上一刻跟那姓程的拌嘴,還是隻牙尖嘴利的小老虎,見了他就立馬泄氣,成了貓。


    為什麽?他長得真就這麽嚇人?


    俊秀無儔的星眸暗了暗。


    阮羽修心大如鬥,全沒留意這周遭氣氛,快言快語道:「王爺真有法子?快說說,快說說。若能幫我阿姐脫離苦海,日後王爺有事盡管吩咐,我阮羽修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法子自然有,隻不過……」蘇硯抿笑,「先吃飯。」


    阮羽修「好好好」地滿口答應,趕了一晚上路,千裏良駒都累癱巴了,他又能好到哪去?摸著肚皮往外走,見阮攸寧不挪窩,還十分貼心地伸手拉她。


    阮攸寧不想吃蘇硯做的飯,更不想與他同桌,但是很想知道他的法子。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拽出門,抬眸,同他的餘光不期而遇。


    那溫柔笑意裏頭,分明還有那麽一絲得逞!


    阮攸寧氣不打一處來,發誓一會兒絕不多吃,氣死他!


    然後她就成了席間吃的最多的那個。


    反倒是一直唔嗷喊餓的阮羽修沒能吃上幾口,敲碗抗議:「姐,你再這麽吃下去,過不了幾日,自己就能扛起一頭牛了。」


    阮攸寧反駁的話張口就來,側臉被一道視線燙著,舌頭突然就不聽使喚了。


    阮羽修等了半晌,見她雪玉般的臉蛋慢慢漲紅,黑眸左右亂竄,慢慢垂下,豁然抬起來瞪他一眼,又低了下去。頭回在口舌機鋒上嚐到甜頭,他一下抖起來,也不管她為何不駁,隻順著話頭越說越來勁。


    阮攸寧幾次要開口,目光向右一瞟,人就蔫回去,隻撅著嘴憤憤扒拉米飯。


    「時下盛行慵怠之風,京中權貴各個姿態綿軟,阮姑娘身為將門之後,能秉持率真本性,不扭捏作態,飛揚跳脫,神采奕奕,實在難能可貴。」


    蘇硯語氣淡淡,垂首往茶盞子裏蓄水,輕輕晃了晃,再倒掉,如此反複幾次,待清洗幹淨後,又放回原處不用。


    阮攸寧左胸口那塊拳頭大的地方,似有若無地蹦了下,不敢相信他在幫自己,眼瞼不動,眼珠滴溜溜轉過去,又滴溜溜轉回來,定了定神,下巴和嘴角一塊揚高。


    「哼,就是。」


    蘇硯瞥著眼角那點色彩慢慢恢複初見時的明亮,嘴裏喝著茶,心裏微醺。


    阮羽修「好好好」地應了,細想,又覺這話更像是在鞭撻他。


    今上登基後,四海生平,朝中便興起重文輕武之象,武官見了文官,都要自降三級。明明四麵虎狼環視,武將卻一味藏頭縮尾不思戰,就連爹爹也被迫雪藏良弓。而今大鄴國力強盛,自是出不了什麽大事,但長此以往,難保日後不會積重難返。


    「要是昭雲十八騎還在就好咯。」他撥兩口飯,歎道。


    蘇硯捧茶的手微微一顫,濺出兩滴茶,笑道:「想不到世子也愛好這些虛無縹緲的傳聞?」


    阮羽修急了,「怎就虛無縹緲了?我朝開國之初,夜秦屢次叩邊,高|祖皇帝禦駕親征,死守利州。糧草水源皆斷,若不是這十八人以命相保,如何等來援軍?又如何有今日這四海來朝的盛世?」


    「後來這十八人雖都相繼離世,但昭雲軍的軍魂還在。朝廷不也保留了這‘十八騎’的美名,專門拿來封賞軍功顯赫的戰士麽?就拿前朝許太後亂政說吧,要不是他們十八人與叛軍周旋,為援軍爭取來時間,這天下不就……」


    「咳!」


    阮羽修見阮攸寧怒目搖頭,立馬明白過來,悶頭吃自己的飯,隻在心底默默補充完這句:這天下不就要改姓了麽?


    他素日口無遮攔慣了,差點忘記,眼前現就坐著個「蘇」姓皇族人士。眼睛從碗沿上抬起幾分,忐忑地打量,見蘇硯隻微微一笑,專心品自己的茶,暗暗鬆氣。


    還真是位好脾氣的王爺,比他之前打過交道的幾個王都好,尤其是東宮裏的那位……


    成為昭雲第十九騎,一直是他的夢想。這番話,他平時隻壓在心底,在爹爹麵前也不敢提,今日難得一抒胸臆,胃口大開,筷子動得飛快,很快就把這點不快拋諸腦後。


    「這菜味道不錯,就是品相差了點。」


    「我自幼不辨顏色,色香味無法兼顧,叫世子失望了,慚愧。」


    兩道目光自左右齊齊掃來,蘇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語氣雲淡風輕,像在說別人的事。金芒映照他臉龐,白皙的皮膚恍若沾了一層細細的金粉,高潔得像九重天上的仙。


    阮攸寧卻瞧出一絲寂寥,發著怔,恍惚想起前世失明以後的事。


    那時候正值海棠花期,恰逢那年宮裏頭的西府海棠開得比往年都要好。


    蘇祉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存心示威,命人將宮裏頭能搜羅來的海棠都移入鸞鳴宮,擺在她麵前,要她賞。


    她撫摩花瓣,聽著宮人言不由衷地誇讚花美,臉上在笑,心如刀絞。


    賞花,對旁人來說是多麽簡單的事,簡單到不值一提,於她,卻難於登天。從那以後,她絕不口提海棠一字。


    她能理解蘇硯心中的遺恨,和那種不願被視為異類,而強裝無事的倔強。


    不是喜歡黑白,才隻穿黑白,而是別無他選。


    她霎了霎眼,垂首繼續吃飯,吃得比之前還要開心,見阮羽修傻杵著不動,拎起筷子敲他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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