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諾總算聽明白了,宴若愚確實醉的不輕,魂穿梵高,還把自己認成高更。“好好好,我不離開,我——”他給臭弟弟看自己右手掌心,溫柔道,“你為我畫的向日葵就在這兒,向日葵掛在房間裏,所以我永遠在房間裏。”宴若愚握住他的手,又一次坐起身,沒端詳紋身而是細細聞手腕動脈的地方,然後捧著手掌貼住自己臉頰,終於舍得從薑諾身上下來,躺在邊上。“她充滿魅力,看起來十分的優雅——”薑諾歎了口氣,無奈地側身和宴若愚麵對麵,安慰自己他至少說中文了。“——她身上有半植物半動物的香,來自血液,還有頭戴的梔子花。”薑諾對宴若愚念的文字一頭霧水,並不知道那是高更在大溪地的手記。法國畫家高更厭惡歐洲社會的野蠻傲慢,向往大溪地的自然原始,那裏的女人沒有被現代文明玷汙,落到畫布上成了他生命熱情之所在。“——她婀娜多姿,她有蠱惑人心的魅力。”宴若愚的語速越來越慢,一字一頓緩緩道來,雙目撥開醉意逐漸清明,在閃爍後意猶未盡地閉上。“——她總愛說……總愛說……香啊(諾阿),香啊(諾阿)。”魂穿高更和梵高傻傻分不清楚的死小孩終於消停了,護著薑諾的手心滿意足地睡去。薑諾一動不動,視野小的隻能裝下宴若愚的睡顏。少年的頭發不再像初染時那麽紅,顏色變淡夾雜著褐和黃,襯得本就分明的輪廓更有混血感。他的麵部線條隨父親,但五官和母親幾乎一模一樣,尤其是眼睛,哪怕閉上了,眼角也是微微下垂的,若是睜開了,笑起來了,算計世故這種俗世間的形容和他永遠不搭邊,永遠單純善良長不大,純粹得像永無鄉來的彼得潘。薑諾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地板上的冷意襲至肌膚,他沒想到自己,而是擔心宴若愚著涼,輕輕將人抬到床上。永無鄉來的彼得潘任由他擺布,乖乖蓋上被子隻***茸茸的頭發和白淨的臉。做完這一切後他沒在床邊停留,輕手輕腳離開,倚靠在門口手摸上控製整個房間燈光的開關。但黑暗沒有完全降臨,他垂下手臂,將床頭那盞微涼的燈留著,說不出原因,但就是想讓那燈亮著,陪著。他到底喝過酒,盯著什麽東西看久了也會模糊,那盞燈晃啊晃,沒來由讓他回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麵時的場景。那時候的宴若愚像個嬌滴滴的豌豆公主,嫌他髒,不上台麵,衣服給他穿過就不要了。可就是這麽一個在雲端的人背自己回家,小巷子裏的煙火在寒風裏晃啊晃,就這麽稀裏糊塗晃到了今天。是啊,薑諾也會疑惑,他們怎麽就相處到了今天。貧民窟的窮小子靠籃球說唱躋身上流社會已經夠匪夷所思了,他和宴若愚從家庭到性格毫無相似點,居然能在同個屋簷下共處八個月。更不可思議的是,宴若愚會在音樂製作上跟他起爭執,卻從未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理所應當地壓製。簡愛會對羅切斯特先生說:“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麽?你想錯了!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他對宴若愚就說不出這種話,也沒有必要,因為宴若愚留給他的最深印象不是誰的兒子孫子,又有多少名和利,而是某個普普通通的晚上,意氣風發的少年騎著摩托車來嶺安的出租房找他,迫不及待遞上頭盔接他回家,一路上都在興衝衝地問夜宵吃什麽,還是跟以前一樣買糖葫蘆串嗎。少年真真切切讓所有人感受到平等,不止是在音樂的維度。這一點可能宴若愚自己都沒意識到,但薑諾這麽想,也這麽相信,嘴唇動了動,才晃然發覺,自己還是第一次跟別人說,晚安。他眨眨眼,望向微弱燈光裏酣睡什麽都沒聽見的宴若愚,越看越覺得自己突然這麽來一句不是沒道理的,覺得,底色再悲涼的人遇見了他,肯定也會道一聲晚安,從此人間值得。人間值得——人間有宴若愚這樣鮮活靈動的生命存在並綻放,人間就值得所有人在孤獨的夜晚祝願晚安並期待:“明天再見。”第47章 宴若愚站在船頭,吊兒郎當地吹著海風眺望正前方的小島。那是古代一次大洪水的遺址,幾個世紀的自然變遷讓它擁有了草木鳥獸和毛利人的足跡。腦海中一個聲音告訴他,尊敬的宴若愚·高更先生,經過六十三天的艱難航行,您終於要抵達遺世獨立於無邊無際大海之中的大溪地啦。宴若愚使勁抬眼珠子抬出抬頭紋,非常鄙夷地給自個兒大腦來了個白眼。顯而易見,他那負責理性思考和邏輯的前額葉皮質罷工了,不靠譜地將他丟入深層次的夢境裏,沒把他變成歡天喜地回歸永無鄉的彼得·潘,反而搖身一變成了他最沒好感的法國畫家高更。在藝術成就上,高更和梵高、塞尚並稱後印象派三大巨匠,以一己之力撼動現當代的繪畫審美,是當之無愧的藝術先鋒。但如果用世俗標準來衡量,他又是妥妥的背德者——他對藝術的追求極致到自私自利的程度,離開摯友梵高簡直不值一提,為了繪畫,他拋棄的還有在法國的社會地位和穩定體麵的職業,以及妻兒家庭,徹徹底底的與光鮮亮麗的巴黎和一切文明社會決裂,隻身前往大溪地尋找本真自我。船很快靠岸,精神彼得潘宴若愚拒絕下船,抗議這個不符合他人設的獻身藝術劇本,前額葉皮質打了個哈欠,給宴若愚·高更扔來一本法文書,恰好是他最近看的高更在大溪地的手記,裏麵寫滿了noa,全是他的字跡。宴若愚理虧,不情不願地踏上這片現代文明還未生根發芽的原始土地。這裏有迷人的色彩,鎏金的溪水,炫美的太陽,在別的畫家筆下,大溪地的景色會精美逼真如相片,那才是那個年代的標準美,但高更早早放棄了這種追求,景物在他筆下多為平塗,色塊明顯。現代人在美術館裏對他的畫指指點點,吹噓這麽簡單的畫作自己也能完成,卻不知道在審美受學術派局限的那個時代,隻有高更一個人敢這麽畫。此刻,宴若愚也架好了畫板,勾著嘴角落筆畫下異域風情,不是山川湖海,而是大溪地上的土著女人。她們在不遠處的河邊沐浴戲水,有的赤身裸體,有的披著衣裙,裸露的肌膚自帶油畫色調,健康有光澤,與蒼白的城市女人截然不同。那是大自然的饋贈,他們的頭發烏黑發亮宛若璀璨星河,肢體流動如塞納春水,要奶/子有奶/子,要屁/股有屁/股,高聳如山巒疊翠,百分之百符合宴若愚的審美。宴若愚嘴角的笑意更甚,合著他錯怪了前額葉皮質還要感謝它給自己送了個春夢,落在畫布上,則含蓄的隻剩下一個女子的背影。他越看越覺得熟悉,喚起了瑣碎的記憶,想起自己曾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欣賞過這幅《沐浴女子》,梵高所畫的另一幅向日葵就掛在隔壁的房間。是的,當高更被大溪地的美女激發出靈感,大洋彼岸的梵高因為他的離去情緒失控割掉了一隻耳朵,這會兒正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療,兩人從此以後再未相見。他們會後悔遺憾嗎,宴若愚注視著畫作,這般問自己。不知為何,背對著他的女子不似現實中妙曼,反而肩寬臀窄更像身材單薄的男子。她留著長發,左手抬起在後頸處攏成一束,露出耳朵和沒有五官的側麵臉頰,給後世留下斷臂維納斯般的留白美,隻有畫下這個背影的宴若愚知道她究竟長什麽樣。而當宴若愚從畫布上抬眼,湖光山色間隻剩下那一個人。依舊是背對著自己,紮染上黃色花紋的紅麻裙就落在腳邊,她沒穿,靜靜站立著,仿若無聲的邀請。宴若愚頓時口幹舌燥,前額葉皮質又不工作,身子二話不說極其誠實地往女子靠近。他有想過那女子可能會長什麽樣,大溪地土著的鼻尖不似歐洲人那麽精致,但鼻梁高挺眼窩深邃,眉毛棱角分明散發出中性的剛毅美,隨時隨地都能像個男人一樣去戰鬥。這種美充滿野性自然而未經雕琢,讓宴若愚魂牽夢縈,激發出他作為一個雄性基因裏的征服欲。可當他站在那人身後,伸出雙手撫摸對方的臉頰,他感受到的卻是柔和,平靜,安寧,還有薑諾。那女人轉身,長著一張薑諾的臉。東西方對於美的定義在那一霎那交織碰撞融合,連性別都變得模糊,一眼萬年回破破爛爛的山間野廟,色澤斑駁的蓮花座上,亦男亦女的薑諾蒙著麵紗,隻露出觀音眉和菩薩眼。宴若愚大驚,如溺水的人從夢境掙紮回現實,掀開被子坐在床上大口喘氣。心髒不再劇烈得跳動後他雙手捂臉擦去熱汗,然後箭步衝進浴室衝澡,任由冰涼的水流衝洗滾燙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