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卻寧兒時不時的白眼,紫冥對目前的生活相當滿意。一日三餐都有人打理,還出奇美味,讓他破天荒有了進食的欲望。


    餓了許久的腸胃一朝開葷,簡直如狼似虎,恨不得將之前少吃的頓數通通補回來,餐餐吃到碗底朝天,看得寧兒心疼不已。


    飯錢、房錢也自然越欠越多,卻正中紫冥下懷。


    每天砍完柴,挑完水就是他的天地,可以搬把椅子在院子裏坐下來慢慢喝酒,看天看雲胡思亂想,就又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天。


    雖說那天誇下海口包了洗碗的活,可粗手笨腳打碎兩個碟後,男子便將他轟出了廚房,將洗碗的活交還給那個酒保夥計。


    紫冥樂得逍遙,隻當寧兒的冷嘲熱諷是耳邊風,左耳聽右耳出,半點也不放心上,厚著麵皮在“客來順”當起了食客。


    漂泊經年,這還是第一個能吸引他停下腳步的驛站。而且,店主阮煙羅也並沒有趕他走的意思。


    不過,他猛啜了一口酒,盯住那挺拔的身影端著盤菜走出廚房,向院中走來,眼微微眯起——


    即使那日是在睡夢中,他也確信自己並沒有聽錯阮煙這個名字。


    人在江湖飄,誰不曾聽過阮煙羅三字?


    二十年前武林中最負盛名的,便屬武林盟主阮煙羅和禦天道的首領餘幽夢。兩人一正一邪,並稱天驕。然而就在阮姻羅聲名如日中天時,卻離奇失蹤,成了江湖二十年來一大疑案。


    莫非……?


    人經過身前,紫冥突然伸出一足。


    “啊——”阮煙羅驚叫,被絆得撲地跪倒。手裏熱菜打碎一地,碗屑四濺。


    紫冥敏捷閃過了濺起的汁水,一頓足,扶起摔得狼狽不堪的男子。


    “對不起。”他呐呐撣著阮煙羅滿身灰塵,手有意無意答上男子脈門,微一搭脈,心裏最後那點疑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人脈息平弱,確實沒有半點內力。


    他剛想放開阮煙羅的手,卻驟然凝住了視線。


    男子的手腕骨節粗大,正中間有條寸許粗的傷痕,顏色深黑,可想當時的創口極大,翻過手臂背麵,竟在同樣的部位也有傷痕。


    紫冥緊盯傷疤,又攫起阮煙羅另一隻手,撩高他袖口。


    一模一樣的疤痕。


    “這是被什麽刑器對穿過?”他望著男子平靜無波的雙眼,一字一句問。胸口緩緩有團莫名的火升起。


    不管眼前這人是不是前武林盟主阮煙羅抑或隻是同名同姓,遭這等酷刑摧殘折磨,都令人發指。


    阮煙羅慢吞吞看他一眼,拿笤帚簸箕清理了地上殘渣,又去舀了一瓢水,衝幹淨地麵,才回頭:“你害我又碎掉一隻盤子,明天要去村後山上多砍兩捆柴。”


    紫冥握緊了拳頭:“你放心,我這就去砍一院子的柴回來。不過你先回答找,你手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那與你無關。”阮煙羅第一次對紫冥沉下臉。


    “我隻是想知道是怎麽回事。”


    紫冥沒料到阮煙羅反應如此強烈,忙著解釋,卻見阮煙羅冷笑道:“你這麽喜歡挖人隱私麽?我這裏可不歡迎多管閑事的人,我看你在客來順也待得悶了,你走吧。”


    紫冥頭臉轟地一炸,感覺全身血都衝了上來:對啊,他管什麽閑事?他跟阮煙羅,根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所謂的緣分,也隻不過是一碗味道似曾相、隻的麵條罷了。


    他究竟是怎麽了?竟然空虛到要靠揭人傷疤和難堪過往來打發光陰嗎?


    他早該停止這無聊的逗留,離開客來順的,可是,他又能去哪裏?


    “你,要我走去哪裏?”他喃喃問,隔衣緊緊抓住懷裏的玉瓶,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稍減輕心裏的迷惘與痛楚,但麵上流露的彷徨無助讓阮煙羅心尖一顫,收起了冷笑。


    眼前的,不過是個迷失了自己的人。


    正對望僵持著,寧兒一溜小跑地喊進院子:“爹爹,菜好了沒有?那幾個外鄉客人好惡,說再不上菜就要砸了店子。”


    阮煙羅嘴角牽了牽,不再理會紫冥,走去廳堂。


    隻有一桌五個客人,均是江湖漢打扮,麵相凶惡,一望便知絕非善類。


    阮煙羅忙囑咐酒保送上兩壇灑,欠身賠笑:“是小店招呼不周,菜馬上就來。這酒就當送給五位的賠罪禮,請笑納。”


    “算你識相!”一人哼了聲,拍開泥封就口喝了起來。


    中間一個黃衣人,似是頭領模樣,徽微一聳眉,叫住準備回廚房的阮煙羅。


    “掌櫃的,且慢!這附近似乎也隻有你這裏一家像樣的客棧,不知道掌櫃可曾見過這兩樣東西?”


    “匡啷!”兩響,兩把掛刀仍上了桌麵,刀鞘還沾著已變深褐的血跡。


    阮煙羅掃一眼,搖頭:“沒見過。”


    “沒有?”黃衣人細長的眼縫裏倏地掠過道凶光,突然站起,探身扣住阮煙羅手腕,冷笑道:“尋常人看見兩把刀放在麵前,多少有點害怕。你卻絲毫不動聲色,嘿,這鄉村掌櫃的角色,你還扮得挺像的嘛!快說!你是不是見過這兩把刀的主人?是誰殺了他們?”


    “這位大俠,我真的沒見過這兩把刀。”阮煙羅苦笑。


    “胡說!我們七兄弟約好在田家村會合,結果卻在村外湖岸邊發現了老六、老七的殘骸,要不是這兩把刀,我們還認不出那兩具屍骨就是他們。”


    黃衣人神情猙獰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你老實說,這幾天村裏有沒有什麽江湖上的人物路過?再裝傻扮癡,我就扭斷你的手。”


    手指再一緊,幾乎聽到阮煙羅手骨發出輕微裂響。冷汗和痛楚一下布滿棱角堅毅的麵龐,他聲音卻依然十分硬氣:“大俠,我確實不知道,你就算捏斷我的手,也沒用。”


    “你找死!”黃衣人眼眸裏殺氣大熾,剛想用力捏碎阮煙羅腕骨,就聽耳邊吹過一個年輕而寒酷的聲音:“找死的人是你。”


    他扭頭,一個紫衫青年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旁,正冷冷看著他。驀然伸出手指在他手背輕輕彈了一記,笑了笑:“你好好享受吧。”


    像變戲法似的,一隻米粒大的五花蜘蛛憑空掉在黃衣人手背,咬了一口後竟循著傷口飛快鑽了進去。皮膚下頓時鼓起個腫塊,飛快沿胳膊往上爬升。


    黃衣人哇哇大叫,連忙甩開了阮煙羅,回手掐緊自己胳膊想阻止那腫塊蔓延,卻根本按不住。


    他狂吼一聲,抽刀狠狠將右手從肘部斬斷,血濺了自己滿頭滿臉。


    掉地的斷臂很快萎縮、發黑、幹枯,轉眼成了段仿佛剛從灰燼裏扒出來的焦黑木炭。


    那隻五花蜘蛛又從斷臂裏鑽出,吸了滿肚皮的血漲得圓滾滾的,幾有蠶豆般大,簌簌爬到紫衫青年腳邊,鑽入青年褲腳消失不見。


    餘下四人團團扶住已痛得暈死過去的黃衣人,駭然望著紫衫青年,八條腿抖得像在彈琵琶,卻在青年淬亮如劍的目光注視下連逃跑的勇氣也流失了。


    紫冥掃過眾人腰間與那瘦子和黑子兩人相同的掛刀,斯文的臉罩上層嚴霜。一夥的!


    “原來你們就是那什麽連環七獸裏的另外五頭啊!告訴你們,那兩個家夥是我紫冥殺的,你們居然在這裏胡亂傷人,該死!”


    手剛揚起,卻被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半空截住,他愕然望向眉頭微鎖的阮煙羅。


    “這幾人尚罪不至死,讓他們走。”阮煙羅搖著頭,似乎看不慣紫冥的毒辣手段。


    “可如果放了他們,日後這批鼠輩一定會再回來找你的麻煩。”紫冥急道:“再說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想把這麻煩留給你,我——”


    “就算日後有麻煩,那也是我的事。”


    阮煙羅淡淡截斷紫冥的話,漠然無視青年漲紅的臉,轉身離去:“我再說一遍,我這裏不歡迎多管閑事的人。”


    紫冥胸口如被重重擊了一錘,悶得險些透不過氣來,發燙的麵頰轉瞬蒼白。瞥見那幾人腳底抹油竄出客棧,他猛然驚醒,縱身追出。


    放虎歸山,後患無窮!即使被責罵,他也絕不容這幾人逃逸。


    四人一出店門,便丟下黃衣人,左右分散飛逃。


    紫冥袖底一翻,寒芒吞吐間已鉸落兩枚人頭。足尖一點,返身追向另兩人。劍氣揚起道白練,直襲咽喉要害。


    十餘步外,玄紗輕飄。四名家丁環繞中,赫然停著秦蘇的榻轎,阻住了那兩人去路。


    兩點微弱的白光穿紗射出,幾乎與紫冥的劍尖同時沒入那兩人喉嚨。


    “紫冥兄弟好劍法!在下出手倒是多餘了。”玄紗後響起輕輕掌聲,秦蘇笑聲溫煦如風。


    紫冥默默地掏出個瓶子,在四具屍體和那黃衣人傷口處都彈上化骨粉。等淡黃色的屍水全部滲入泥土,無跡可尋,又就地挖了個坑,將那些化不掉的衣服殘片和兵刃通通掩埋。


    踏平最後一腳土,他緩緩回望黃昏下紗中人影:“你為什麽要出手殺那兩人?”


    “和你一樣的原因。”秦蘇一直微微含笑,卻又暗藏鋒芒。下一刻,吩咐家丁起了榻轎:“今晚出了這等事,想必阮店主也無心烹調佳肴。秦蘇還是等明天再來一品美,屆時,還要與紫冥兄弟共謀一醉。”


    紫冥眯眼盯著夕陽紅霞下漸遠的轎子,喃喃自語:


    “你來‘客來順’,究竟有何企圖……?”


    話音未落,晚風裏飄來秦蘇耳語般的輕笑:“那你留在客來順,又是何企圖?”


    紫冥沒有再說話,靜靜在風裏站了半晌,低頭看向手心裏兩枚薄如蟬翼的小圓銀片。那正是秦蘇射殺那兩人的暗器。他從屍身上取了出來。


    每片正反兩麵都刻著肉眼幾乎不易辨清的小字。一麵為“天”,一麵為“禦”。


    他把玩著兩枚銀片,走回客來順,隨手關上了店門。


    店裏之前這麽一鬧,寧兒與那酒保夥計也沒了興致,早早用過晚餐各自回房睡了。


    紫冥提了桶井水,衝完身,走經阮煙羅房前,裏麵燭台亮著,他叫了幾聲卻毫無聲息,便折向廚房。


    阮煙羅果然在廚房炒菜。聽到腳步聲入內,他也沒回頭,從砂鍋裏盛了碗熱氣騰騰的香蔥魚片粥:“先去院子裏吃吧,我炒完這道宮爆雞丁會端給你。”


    紫冥接過魚粥,清甜香味一絲絲飄進鼻端,忍不住一笑:“你一直在廚房等我回來?”


    阮煙羅抬了下頭,似乎透過煙霧望了望。紫冥卻不確定阮煙羅是否在望他,低頭看著碗裏熱粥一陣發愣,忽然道:“我還是殺了那五個人。”


    鍋鏟撞擊停了下來,阮煙羅的呼吸有點沉重。


    紫冥硬著頭皮道:“我發誓,以後不再多管閑事,不過我實在擔心那幾個鼠輩將來會回來報複你,才想要斬草除根。”


    阮煙羅沒回答。紫冥聽著油鍋裏劈啪煎爆,心頭也似有油在濺一般:“你是不是生氣了,想趕我走了?”


    “……你先吃粥去罷,涼了會有魚腥味。”阮煙羅微微歎,重新翻炒起雞丁:“隻要你記得我的話,別再多管閑事,我不會趕你走的。”


    紫冥一聲歡呼,滿腔擔憂立時拋到了爪哇國,笑嘻嘻說:“我還要吃京蔥爆牛肉、五彩雞蛋溜蝦仁,最好再來個香辣羊肚羹!”邊說邊猛咽口水。


    阮煙羅瞥見他兩眼發光的饞相,又好氣又好笑:“好好,你想吃什麽都行,快出去,別在廚房礙手礙腳。”


    紫冥乖乖地捧了粥走出廚房。阮煙羅搖搖頭,盛出雞丁,起了個大油鍋,開始爆牛肉。


    這像貓一樣貪嘴又慵懶的青年,還真讓他狠不下心腸來踢他出門。


    初升月光灑了滿院。阮煙羅坐在石台邊,看紫冥筷子湯匙上下翻飛,吃得興高采烈,不亦樂乎。


    “為什麽?”他陡然問。


    “啊?”紫冥一愣,就被粥裏一根魚刺卡到喉嚨,咳得直翻白眼,連喝幾口阮煙羅遞來的陳醋總算緩過勁:“什麽為什麽?”


    阮煙羅無奈搖頭,去廚房拿多雙筷子回來,捧過粥碗替紫冥挑著魚骨,慢慢道:“我是問,你為什麽非要留下來?


    難道真的隻是為了白吃白住?”


    “咳咳——”不用問得這麽直接吧?紫冥尷尬地拚命咳嗽:“也不完全是啦,咳,不過主要是因為你做的菜太好吃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時候不阿諛奉承兩句,恐怕今晚阮煙羅心血來潮一撥算盤,就會將他掃地出門,不肯再收留他這飯桶了。


    阮煙羅莞爾:“你不用拍我馬屁,我既然開飯館客棧,還怕被你吃窮麽?隻是——”他平視紫冥一臉窘迫,一字字,清晰異常:“你留下來,是因為我長得與你心裏的那個人相似麽?”


    “當然不是。”紫冥湊近臉,就著似水微涼的月色仔細端詳了一陣,也想從這張充滿男性剛毅和歲月痕跡的麵龐上找出點相似的影子,最後還是搖搖頭。


    這個男人,輪廓分明,眉眼一筆一劃,遠比燕南歸深刻。


    阮煙羅一頷首,不再多問。


    紫冥卻兀自出神:“他生前也不像你這麽沉默寡言,整天都在為我操心。可我就是喜歡看他替我忙裏忙外的樣子,嗬,有時我還會故意做錯點事情,看他一邊嘮叨一邊幫我收拾爛攤子。”


    記憶深處的閘門仿佛被打開了,那些他平時深深掩埋,強迫自己不去回想的場景一幕幕從眼前浮過,難得地沒有叫他像往日那般揪心的痛。


    他撐著下巴,輕輕笑。側首望著阮煙羅,忽然道:“要說像,可能你和他都一樣很有耐心,又懂得照顧人。唉,我從小爹娘就不在身邊,是他把我養大的,雖然他有時候有點婆媽,可我就是喜歡他那種會做家務又會做飯,脾氣又溫和的中年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吃錯了什麽藥,居然絮絮叨叨把心裏從來沒對燕南歸表露過的心意都說了出來。或許是因為藏得太辛苦,不想自己再永運背負著這份無處訴說的感情孤獨地走下去……


    一轉眼,見到阮煙羅臉上表情極是怪異,驀然警覺,訕笑道:“你千萬別誤會,我承認是覺得從你身邊能找回點從前的感覺,才賴著不走。不過你和他骨子裏全然不同,我不會想歪的。”


    阮煙羅一直不出聲聽著,不置可否地挑眉,神色明顯緩和下來。剔去最後一根魚刺,將粥碗遞還給紫冥,微微發出幾聲低笑:“如此說來,你之前是故意打碎我的碗,看我忙裏忙外?”


    紫冥乍聞一呆,隨即反應過來,臉通紅,含著口粥囁嚅道:“哪有!我是真的不會洗碗。長這麽大,我都沒進過廚房。”


    “看得出。”阮煙羅今夜興致似乎頗高,話也比平日多了,笑了笑:“還有,別嘴裏含著東西說話,小心噎著。”


    “呃——”紫冥真的噎到了,瞪眼猛咳:“你當我剛學吃東西的三歲小孩啊?”怎麽覺得眼前人居然比燕南歸還婆媽起來?


    “嫌我羅嗦?”阮煙羅一眼看穿他在想什麽,迎上紫冥睜得大大的雙眼,揚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三歲孩童,不過,在我麵前,你始終都是個小孩子。”站起身走去自己臥房:“我先洗個澡,你吃完就回去睡吧,那些碗筷放著好了,我自會收拾。”


    紫冥呆呆盯著房門在阮煙羅身後關上,這才回過神來——什麽?竟然真當他是小孩子?


    “喂喂!我才不是!”


    “吵死了!”


    後側房門一開,寧兒探出半個腦袋,睡眼惺忪,沒好氣地道:“大少爺,你饒了我吧!吃個飯也要大呼小叫,你自己不睡覺,人家還要休息的啊!”砰一聲,又關了門。


    紫冥收了叫嚷,一撇嘴,猛然間對這牙尖嘴利的寧兒一陣討厭,要不是看在阮煙羅的麵上,真想毒啞這丫頭。


    他自幼失了雙親,燕南歸對他又是百依百順,養就他散漫憊懶的性子,前人留下的武學走的也是苗疆詭譎路數,近乎左道,以致他處世我行我素中總脫不了三分邪氣。


    從前燕南歸怕他到處惹事生非,便要他在亡父靈前起誓不可殺人,那些蠱毒之術更是隻能用來防身,絕不準驅毒索人性命。


    有他時刻看著,紫冥還算規矩。但燕南歸既逝,天下已無羈絆,骨子裏邪性一起,自己也不想控製。


    “臭丫頭,這麽凶,活該你到現在還沒嫁出去,哼哼!”


    他瞪著寧兒的房間做了個鬼臉,兩口扒完漸涼的粥菜,洗把臉回房休息。


    阮煙羅沐浴完,月已中天。他慢慢抹著青石桌上掉得亂七八糟的飯粒菜渣,又看看那幹淨得仿佛被貓舔過的碗碟,不由低笑。


    “啪喇喇”頭頂突然傳來一股勁風,他抬眸,一隻渾身漆黑的大鷹正在低空盤旋。


    院子圍牆上,一人儒巾隨風,背月挺立。月光在他身周披上層銀白色澤,宛如天神。


    抹布無聲掉地。阮煙羅驟然屏住了呼吸,心跳亦似刹那停頓。


    “幹嘛一副活見鬼的樣子?二十年沒見,你就不認識我了麽?”


    牆頭的人笑了,轉瞬抿唇輕嘯。那頭黑鷹血紅琥珀般的眼睛光彩陡亮,刷地飛低,從阮煙羅麵前迅疾掠過,斂翅停在男子肩頭。


    一絲纖細的血線,自阮煙羅臉頰緩緩淌落。


    “這是懲罰你二十年前從我身邊逃走。”


    男子摸著黑鷹爪上沾的血,淩空一踏,連人帶鷹輕輕巧巧落在阮煙羅麵前,伸出了手,似笑又似歎:“跟我走。”


    月光下,他眉眼清揚,溫和宜人,儼然一文質彬彬的風雅儒士。阮煙羅卻似見到了來自森羅殿的拘魂使者,薄削的嘴唇抿得死白,臉上不帶絲毫表情,眉毛卻一直在輕輕跳,額角青筋橫起。


    “你還有什麽舍不下?”白白伸出等待片刻都無回應的手掌猛一翻,捏住了阮煙羅的胳膊:“走!”


    這聲叱喝,隱含無盡怨怒,響徹小院。


    房門應聲大開,紫冥披衣疾奔而出,驚道:“你是什麽人?放開他!”


    “嗬,你又是什麽人,竟敢對我發號施令?”


    男子微笑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怒氣,慢悠悠轉身,斜睨紫冥,月色下看清紫冥模樣,哦了聲:“原來又是你。”


    紫冥與男子一照麵,見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儒稚的文人氣息竟與燕南歸生前有幾分相似。他頓時一陣恍惚。


    觸及紫冥癡迷的眼神,男子臉倏地一沉:“放肆!”驀然一揚衣袖,黑鷹似接到命令,低聲尖嘯,展開巨翅直向紫冥撲來。


    阮煙羅神色大變,大叫一聲:“紫冥,快躲開!”


    大團黑影當頭襲來,紫冥霍然驚醒,無暇細想,揮袖迎去。淡到幾乎看不清的劍芒倏閃即逝,黑鷹發出聲尖銳短促的急叫,飛回男子肩頭,一路翅膀上滴落幾點血跡。


    紫冥也好不到哪裏去,束發布條被鷹爪抓落,頭發披散雙肩,右邊眉梢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一摸竟有血。


    出道至今,還真沒試過傷在頭飛禽爪下,他氣極大罵:“好個扁毛畜生,看我不宰了你下酒!”


    “就憑你?”男子嘴角依然噙著絲溫和笑容,眼簾開合間卻精光暴漲,宛如寒刃飛彈出鞘,一道目光,便足以令人心膽俱喪。


    紫冥如此憊懶不羈的人,也不禁氣息為之稍滯,竟答不上話。心裏沒來由一痛——這男人,雖然乍看有些像燕南歸,但氣勢直有天淵之別。


    原本,人死不能複生。他還在幻想什麽……


    不聽他回答,男子眼神更冷,袖子一動便待痛下殺手。


    阮煙羅已覺察,忙抓住他手臂,搖頭輕聲道:“不要傷他。


    這是你我之間的事,與他無關,你別連累旁人。”


    憑他的手力,其實根本拉不住男子,可男子還是頓住了動作,冷冷盯住阮煙羅雙眸,仿佛要將他從外看到內,剝出所有。


    “你居然知道替他擔心?嗬,我還以為你自從當年一走了之後,就再也不會關心別人的死活了呢!”


    他一字字吐出,阮煙羅麵上血色也一分分褪去,慢慢鬆開手指。薄唇微張,正想說話,寧兒的房門再度開了。


    “又是誰在吵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她氣呼呼地揉著眼,看清院中三人,驚叫道:“爹爹,你的臉上怎麽有血?”奔上前就想替阮煙羅抹去血跡。


    “別過來,寧兒!”阮煙羅厲聲喝止,卻已遲了。


    那一句“爹爹”如重重一拳打在男子麵上,他清俊淡定的神情瞬間蕩然無存,狠狠瞪著阮煙羅,嘴角扭曲。驀然仰天長笑一聲:“好!好!你對得起我!”


    揚手一記耳光朝阮煙羅劈臉揮去。


    紫冥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奈何男子出手委實太快,他剛想飛身躍出阻攔,阮煙羅已被打個正著,捧著臉踉蹌跌出好幾步,坐倒在地。


    男子眼眸裏的激動和震怒,似也隨著這一巴掌卸去了,僅沉澱下叫人不寒而栗的嚴酷。他森然逡巡著地上垂頭不語的人,腳底輕滑,如鬼魅般揀到寧兒身邊,立掌砍中她後頭。


    寧兒哼都沒哼一聲便暈死過去。


    單手拎起毫無知覺的寧兒,男子輕飄飄越牆而出:“想要回你的寶貝女兒,明天正午去村口祠堂找我。”


    話音未落,一人一鷹已杳然無跡。


    紫冥愣愣地看著這一切,聽到阮煙羅低喘才驚醒,扶起他,見他被摑處已腫了一大片青紫,不過好在隻是皮肉輕傷,他放下心:“我幫你去追寧兒回來。”


    “不用。”阮煙羅舉袖擦著嘴角滲出的牙血,沉默半晌輕輕道:“你不是他的對手,去也無濟於事。”


    紫冥聽他居然長他人威風,極不是滋味:“那可說不準,你也見過我使毒的本事,不見得就會輸給他。”


    “就是因為毒蟲無知,我才不想你胡亂使毒濫傷無辜。”阮煙羅橫了眼臉紅脖子粗的青年:“我知道你不服氣,可區區毒物未必製得了他,就怕你錯手失控,反傷了寧兒。”


    紫冥本想反駁,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說來說去,阮煙羅不過是對他沒信心罷了。他板著臉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他厲害,你嫌我不是他的對手,那你自己去救人啊。”


    話一出口,看到阮煙羅驟然僵硬的神情,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


    阮煙羅低頭,默默注視著自己雙腕傷痕,良久才移開目光轉望天心明月:“對,你說得沒錯,我這個廢人,沒資格來說三道四。”


    “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紫冥急著想解釋,平素能說會道的舌頭卻似突然打了結。


    惶惶然看阮煙羅挺拔的身影進屋關了門,他跟去敲了兩下門,卻聽裏麵人沉聲一咳:“夜深,我要休息了。”噗地吹滅了蠟燭。


    院子裏的景物頓時陷入黑暗,隻有月光清清冷冷瀉了滿地。


    紫冥呆立半天,終於垂頭喪氣走回自己房間。


    生平第一次,討厭起自己這張沒遮攔的嘴,對個身無武功又曾受酷刑茶毒的人逞口舌之利,實在是太過幼稚。


    可再懊悔也沒用,這個阮煙羅,看似溫和卻堅韌內斂,這次恐怕是真的動怒了。


    他恨恨賞了自己一個耳刮子,踢掉鞋子,衣服也懶得脫,拉過被子蒙頭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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